如果沿着中国诗歌的发展史溯源,其源头一定会与《诗经》有关。《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的诗歌,共311篇,所以,《诗经》又有个别名,叫《诗三百》。《诗经》内容丰富,反映了劳动与爱情、战争与徭役、压迫与反抗、风俗与婚姻、祭祖与宴会,甚至天象、地貌、动物、植物等方方面面,是周代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
《诗经》在内容上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其中的《风》,收录的是周代各地的歌谣,包括了十五个地方(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的民歌,又叫“十五国风”。《风》有诗160篇,是《诗经》中的核心内容。“风”的意思是土风、风谣。周南中的《关雎》、《桃夭》,魏风中的《伐檀》、《硕鼠》,秦风中的《蒹葭》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
在五风中,也有一首非常特别的诗作——《国风·王风·黍离》,全诗三节,每节是39字,共含有117字。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该诗的重复率却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全诗共出现31个汉字,只有7个字不重复,而剩余的24个字则在每一节中重复出现,可以说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懒”的一首诗了。但是,就是这样一首“投机取巧”的“懒诗”,却成为流传千古、后人难以超越的经典名篇。
我们先来看看《国风·王风·黍离》的第一节,究竟写了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中有几个词,由于年代久远,其原始意义现代人已很难理解,在此,老黄简要给大家诠释一下:
黍(shǔ):古代的一种农作物,形似小米,有黏性。
离离:行列貌,形容庄稼的行列整齐有序。
稷(jì):古代的一种粮食作物,指粟或黍属。
行迈:行走。
靡(mǐ)靡:行步迟缓貌。
中心:心中。
摇摇:心神不定的样子。
悠悠:遥远的样子。
如果将上面的诗句翻译成现代汉语,其大意就是“看那黍子一行行,高粱苗儿也在长。走上旧地脚步缓,心里只有忧和伤。能够理解我的人,说我是心中忧愁。不能理解我的人,问我有何追求。高高在上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
而接下来的二、三节诗句,每节只是各调换了3个字: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二、三节中分别以“穗”与“实”取代了第一节的“苗”,这是一种什么暗示呢?苗——穗——实,其实是作物成熟的过程,说的是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而另一处替换,则是分别用“如醉”“如噎”来替代“摇摇”。第二节中的“行迈靡靡,中心如醉”,讲的是一位周朝的大夫路过故宫,看见满目衰败景象时的心情。第三节中的“行迈靡靡,中心如噎”,讲的是行走的旧日的土地上,心中如噎一般痛。
那么,问题来了,由“苗”而“穗”而“实”是个丰收的过程,本应欢欣才对,诗人为何会如此忧伤,甚至心痛呢?原来,这是一首悼古诗。全诗由物及情,寓情于景,情景相谐,在空灵抽象的情境中传递出闵意情怀,蕴含着主人公绵绵不尽的故国之思和凄怆无已之情。
《毛诗序》说:“《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诗序中的“闵”字,古同“悯”,怜恤,哀伤,也指吊唁。诗序中的“宗周”,郑笺云:“宗周,镐京也,谓之西周。”所以,《国风·王风·黍离》是一首借“黍”之景象,还哀吊被历史淹没的西周。
诗的第一节就写诗人途经宗周,专门去拜访西周的宗庙宫室时,当年的繁盛不见了,昔日的奢华也不见了,就连刚刚经历的战火也难觅印痕了,所见只有一片葱绿的庄稼。这样的景象,让诗人不禁思绪万千,悲从中来。可是,这样的感叹又有谁人能懂呢?“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人生在世,这样的尴尬随处可见,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尴尬,这是心智高于常人者的悲哀。心中的疑惑无人能解,只有悲问苍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苍天也应无语,得不回应的诗人,心中的悲哀,何异于面前的满眼绿色,铺天盖地。
诗的第二节和第三节,基本场景未变,但“稷苗”已成“稷穗”和“稷实”。稷黍成长的过程颇有象征意味,与此相随的是诗人从“中心摇摇”到“如醉”“如噎”的深化。
本诗在写法上是非常独特的。全诗共三节,每节十句。三节间结构相同,取同一物象不同时间的表现形式完成时间流逝、情景转换、心绪压抑三个方面的发展,在迂回往复之间表现出主人公不胜忧郁之状。本诗的主要特点,就是用重叠的字句,回还反复地吟唱,表现出主人公不胜忧郁之状。
《国风·王风·黍离》是标准的“一咏三叹”的写法。清代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也说:“三章只换六字(其实是七个字),而一往情深,低回无限。此专以描摹虚神擅长,凭吊诗中绝唱也。”此诗历代流传,影响很大,后世文人写咏史怀古诗,也往往沿袭《王风·黍离》这首诗的音调。
诗人的这种心境,被后人悲世悯人的诗人们所继承,比如陈子昂吟出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刘禹锡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宋代词人姜夔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⑾,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慢·淮左名都》)”无不体现着《王风·黍离》的兴象风神。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成为常常被后人引用的千古名句,而“黍离”一词,也成了历代文人感叹亡国触景生情常用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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