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到一个故事。说一个四岁的小朋友,把个大梨子,让给了哥哥吃。别人问为什么。他说:我年纪小,应该吃小的。大人们都拍手说:这个小朋友,好懂事!
长大后,自己看书才知道,这个小朋友越长大,反而越不懂事。成年后他和朋友聊天说: “老爹跟儿子,其实也没啥亲不亲的。你爹生了你,不过是因为安全套破了个洞;你妈生了你,不过是因为没法打胎,只好让你钻出来了。” (“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后汉书·孔融传》)这位同学,名叫孔融。我们不清楚他说这话时的上下文,但是他的政敌曹操,迅速以大逆不道、口出狂言为由,将他砍了头。
孝顺这事在我国,自古以来,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
让我纳闷的是:这么乖巧的小朋友,为何成年后说这样作死的话?也许,小孔融是很想要那个大梨子的,只是迫于礼教的震慑、父亲的淫威,只好捡大人爱听的话说。结果,长期在威压中战战兢兢,天性被扭曲,催生强烈逆反心理,长大后以激烈的方式发泄出来。
又或者,孔融本就是个友爱善良的模范儿童,让梨是出于赤子之心。成年后放这样非孝的厥词,乃是事出有因,外人未必知晓,却不巧被听者断章取义,还没来得及发声明否认,就被政敌曹操喀喳了。
无论如何,细看历史,孔融除了说些吸睛的话,并无不孝之举。他的一对儿女,也因父亲而被诛连杀害;临刑前两个孩子相互安慰:“如果死后有灵,就可以和父母团聚,不是很好吗?”(“若死者有知,得见父母,岂非愿!”)很难想象,一个不孝敬自己父母的父亲,一个没有温暖亲情的家庭,能教育出如此心态的下一代来。
杀孔融的曹操,自己又何尝是个孝子?史家都懂,孔融被杀,不过是因为屡次批评当权的曹操。在古代宫廷斗争中,说人腐化堕落,道德品质败坏,有时纯属借口。道德抨击的背后,往往是利益纠葛和权力冲突。
孔融的悲剧在于,他生在一个道德观念被政治权力绑票了的时代。汉代的君主,除了武力之外,并无其他理由统治天下。提倡儒学孝道,弘扬正能量,当然出自愚弄百姓,加强合法性的私心。毫不奇怪,一旦汉帝国宣布提拔孝子做官,立刻出现一大堆割肉疗亲,卧冰求鲤的真人秀;史传云:“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东汉《乐府诗集》)就是说当时各种矫情夸张,恶心做作,让人目不暇接,真假难辨。这样的年代,任何道德说教,无论多美妙动听,一经皇家宣传提倡,少有不扭曲变味的。
我深信,在孝道还没变成圣旨之前,是有人从内心深处自发认同的。即使在孝道被朝廷收编之后,很多人依然能从家庭生活中体验真实的亲情,在私生活中严守自己的道德准则——这种徐复观笔下私人化的孝道,未必和朝廷公开的提拔发生关系。但是,这些真心以孝道为生活方式的人们,在目睹了太多投机取巧的伪君子、冠冕堂皇的假道学之后,无法不羞于与之为伍,只能显得不愿公开标榜孝道了。如鲁迅所说:在一个所有人都满口仁义道德的年代,真心信仰儒家思想的,倒会闭口不谈儒家,或者听人假惺惺的谈起来就皱眉,好像反对仁义道德的模样。
这种“好像反对”的模样,当然会引来铄金之口、杀身之祸。比孔融稍后的阮籍,母亲弥留之际,在和人下棋。朋友说不下了吧,你老娘都快死了。阮籍不肯,执意下完。这时,下不下棋,大概都于事无补。母亲寿终之后,他饮酒三斗,凄厉长号,吐血数升,废顿久之。这些人,只是皈依内心实在的情感,不愿追逐流俗,造作地表演。孝与不孝,只在内心真实的感触、能否自然地流露而已。
可是,在动辄把仁义道德挂在嘴上的人眼中,这种自私自利、三观不正的行为,非穷追猛打不可。聪明人见了,知道这政治正确的厉害,三缄其口、明哲保身;没脑子的见了,跟着起哄,仿佛自己也变得高尚起来。就像那围观出轨寡妇沉潭的看客,叫好声中,感觉自己也如同指挥笼子入水的族长一般有权威了。
再纯良的道德期许,总敌不过人心的虚伪,人性的机巧,人欲的险恶。然而,真正将道德逼成伪善的,究其本源,还是玩弄道德的朝廷。原本自然而然的人伦品质,一旦变成威严堂皇的法令,自有聪明人,能一眼看出切实的好处和潜在的收益,蜂拥而上,将原本美好的目标和初衷,糟蹋殆尽。
一经政治权力裹挟、成为社会精英的身份标志,道德辞令会迅速被其他社会阶层粗鄙地模仿、肆意地放大,变得愈发扭曲、夸张、标新立异、违反人性。清代流行的“二十四孝”故事中,有孝子为省钱赡养年迈父母,要把年幼的儿子活埋掉——这就是有名的郭巨埋儿的典故。民国年间,一位读者看到这里,冷冷地写下一句:“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鲁迅 《朝花夕拾》)
离开鲁迅的年代,转眼已近百年。离开孔融的时代,早已过千年。生逢当代,有一种声音认为:弘扬孝道前所未有的紧迫必要。除却众所周知的养育之恩、文化传统因素不说,鲁迅,你知道现在房子有多贵,娃儿有多难带吗?没有爹妈的支持,有几个年轻人有能力买房子,有时间把娃带大?父母一辈子积蓄,大半辈子精力,都给了你个龟儿子,不光把你拉扯大,还把你的崽子拉扯大,你还矫情不尽孝?这世道,干什么不得求人?上学,看病,买房,找工作,交通违规……你托人帮忙时,哪一回不得乖乖装孙子?亲爹妈帮你这么多,让你做几回孝子,很过分吗?
在我看来,此说混淆了孝道在道德感受和行为义务两方面的含义。道德意义上的孝敬之情,与法律层面上的赡养义务,不可一概而论。传统儒家,历来更强调子女真诚自发的孝敬之情,而非简单地像家畜一样喂养父母。(“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別乎?”《论语》)守法赡养老人的,未必全是心甘情愿的孝子。而深爱父母的子女,可能难有机会在膝下尽孝。原始儒家赞美的孝道,不仅有关外在行为,更要求真诚自愿、不矫揉造作的敬爱之情。这种情感油然生长于心内,自然流露于身外;亲近关心父母,并非畏惧法律或流言,只是因为没做到,就心里不安。
如此说来,因高企的房价、残酷的教育竞争,巨大的生存压力而捏在一起的跨代际家庭合作,未必真能促进“孝”的心理感受。父母迫于社会现实的超量给予,更不该是子女顺从听话的理由。居高临下地谈什么含恩反哺,更像是债权人和债务人的经济关系。没有双方人格上的平等,恐怕难以产生真挚的尊敬之情。所以,原始儒家意义上的“孝”,其实对父母一方,也有着极高的要求。
说到孝对于父母的要求,有必要考察父母施予生育之恩时的心态和动机。我总觉得,这恩情固然伟大,往往摻杂了不少的私货。首先,当代人生育,如孔融所说,有时还真是因为安全套破了个洞,或者不巧没法打胎了而已。此外,就算是那些处心积虑要小孩的,其动机,除了觉得小孩可爱之外,大多是为了老有所依。这两者,皆是从父母的角度出发,而非为小孩自身的福利着想。
觉得小孩可爱而生育的,和养宠物来排遣孤独的,其实并无二致。抱养宠物前,你并没有征询过宠物的意见,不过是因为它们让人开心。正如很多父母,只是因生活中再无其他目标,期望小孩子来填补空虚无聊、增添乐趣。倘若一旦宠物不再温顺可爱,小孩不再听话从命,便心生厌恶,翻脸反悔的,大有人在。更何况,你天天喂猫,便有理由让猫来逗你开心、顺你意志吗?因为小孩可爱而生育,并不能成为他们日后顺从的理由。
养儿防老,更是纯粹的自利行为。我国经济总量已居世界第二,可家庭之外的社会养老保险体系依然有待完善。换句话说,当你老了,没人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的。那时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不靠儿女,能指望谁?结婚生子,常常不过是未雨绸缪的投资和保险,不仅附带了预期中的回报,还隐含了回报落空时的怨望。
为养老而生育,实质是父母单方面强加给子女的霸王条款——你在生娃之前,并未咨询过他们的意见,更不曾在合同上签字画押。既然是一厢情愿的风险投资,就该有点愿赌服输的企业家精神。假如投资成功,当然皆大欢喜。一旦投资失败,出现纠纷,血本无归,最先应该责备的,恐怕是你自己。
更不用说,在这漫长投资中,多少决定是出于自己的私心、颜面和实利,多少是为了小孩自身的感受和幸福,本来就虚实难辨。“无私、崇高、恩重如山”这些话,还是等日后小孩自己来说比较好;作为投资方的父母如果自说自话、自吹自擂,难免有些压榨的嫌疑。
总之,子女的孝,只能是对父母之爱的自然共鸣。而对子女真正的爱,必须超越可爱与养老这两种动机。生育之前,你得扪心自问:假如小孩不愿成为你期望的样子,你是否依然爱他?如果养儿防老之计泡汤,你是否觉得所有的付出,依然都“划得来”?你得扪心自问:你是否准备好从孩子自己的感受和幸福出发,无私、耐心、不求回报地爱他们。唯有这种爱,才算得上最纯粹的恩情;唯有这样的父母,才配得上原始儒家歌颂的、来自子女最纯粹的孝敬。
做不到这些,却粗暴要求子女绝对孝顺的,和孔融时代的汉代朝廷专横命令臣民绝对忠诚一样,都是用道德词令来美化对现实利益的诉求;在“全是为你好”的哄骗中,掩盖对人的伤害,修饰占人的便宜。回到故事的开头,如果小孔融当初让梨并非自愿,而只是摄于淫威,那么他先是在幼年时被父母伤害,成年后又被利用他的朝廷伤害。第一次伤害,让他失去了童真;第二次,让他丢掉了性命。
自汉代以来,原始儒家设想的孝道一直被权力玩弄、扭曲、异化。当威压改头换面、专制鱼目混珠,社会上所谓的完人,就成了父母眼中的孝子,朝廷治下的顺民。最渣的人渣,被骂做“无君无父”。在这套精致说教中,投资与投机一色,撒娇与撒泼齐飞;正如我党的创始人陈独秀在《新青年》中所呼吁的:孝子顺民做久了,更容易把受孽待当崇高,将被践踏当美德,拿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冒充宗教信仰,在暴政中幸福得泪流满面——若有人真心诚意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个人选择而已。但是,假如有人碰巧识破这技俩,不甘做这异化了的伪道德的奴仆,踢翻这假温情的枷锁,撕毁这从不曾签过字的霸王合约——我只想点个赞!
孝道,自己私下里尽尽就好。到处管别人尽孝的,终归有点可疑。
(原标题:《你给老子当个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