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今读
陈敏昭
(三门峡行政学院 472000)
序;始计篇第一;作战篇第二;谋功篇第三;军形篇第四;兵势篇第五;虚实篇第六;军事篇第七;九变篇第八;行军篇第九;地形篇第十;九地篇第十一;火攻篇第十二;用间篇第十三。
序
公元前500年左右,正是华夏历史上的春秋末期,各诸侯国之间相互争战,相互兼并,无不选贤用能,变法图强。就在这个时候,齐国出了一个杰出人物——孙武。孙武,字长卿(也有人写作“长庆”),具体的生卒时间已不可考,我们只是大概知道,其先祖是从陈国逃到齐国的陈公子陈完,到齐国后改姓田。陈完的五世孙就是田书,田书因功被封到孙地(今天山东的乐安附近)而获得田孙姓氏。此后,在齐国还发生了“四姓之乱”( 公元前532 年夏季,田氏联合鲍氏,趁执政的旧贵族栾氏、高氏宴饮方酣的时候,突然包围了他们。经过激战,栾氏、高氏战败,其主要人物架施、高强两人逃往鲁国),田孙氏在齐国获得了比较雄厚的势力和生存优势。但是不知何故,田孙氏一族却举族迁徙到了南方的吴国,隐居在吴国都城姑苏(今苏州)城外,彻底改姓孙。其时,孙武大约三十岁左右,正值壮年。家学渊源和浓厚的军事知识的熏陶,孙武撰写了兵法十三篇。后来他的好朋友伍子胥(时为吴王谋士)将他举荐给吴王阂闾,孙武献所著兵法十三篇,吴王深为所动,遂任孙武为将军,西破强楚,攻破其都城郢(今江苏徐州),北威齐晋。后百余岁,孙武的后代孙膑也成为著名军事家,见用于齐威王,著有《孙膑兵法》。田忌赛马,围魏救赵等,讲的就是孙膑故事。
孙子作为伟大的兵学家,对兵凶战危有切身的体会。因此,忧患意识在孙武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孙子十三篇》自始至终都渗透着“慎战节兵”的价值取向,洋溢着“以战止战”的文化理念。在《作战篇》中孙子讲:“夫钝兵挫锐,屈力弹货,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在《火攻篇》中也讲:“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这都反映了孙武的慎战思想。
人们常常说的成语有一句“老谋深算”,是说经过长久思考和深入研究、深思熟虑形成的谋略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战场致胜的法宝,正如《孙子兵法》所指出的“上兵伐谋”、“多算胜,少算不胜”。因此,战争需要深思熟虑的智谋,反复多次的算计、谋划。战场是这样,商场也是这样,很多指导战场的原则,也同样适合商场和企业管理。即便在处世生存中,《孙子兵法》也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可以借鉴的策略和技巧。孙子兵法早已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一本古人行军打仗的兵书,孙子兵法里面蕴涵的很多智慧非常值得我们学习。今天我们能够阅读到的《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司马兵法》、《黄石公三略》等文韬武略中,充满着旷世奇谋、深邃的内涵、明哲的智慧和人类文化的精髓,深入的阅读,一定能够给予我们很多启迪。
始计篇第一
[题之意] 《始计篇第一》是《孙子兵法》的纲领,其核心有二:一是“庙算”,这是军事行动前的战略运筹,对未来胜负条件的基本估计;二是“诡道十二法”,这是在实际战场态势中的指挥原则。“诡道十二法”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示形”以机诈取胜;另一类是“权变”,是在各种情况下的灵活的不同作战原则。按“五事七计”调查研究是“庙算”取胜的根本。庙算必须建立在科学的调查研究基础之上,掌握足够的信息,然后通过比较分析、判断、预测得出相对正确的结论。,“庙算”毕竟只是一种预测和计划,在实践中应该坚持与时俱进、根据敌我双方情况的变化随时调整自己的策略。正如拿破仑所说:“没有任何一次战争是完全按军事计划打的,但任何一次战争都不能没有计划”。
[原文]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七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今译]
孙子说:战争是国家的大事,它关系到士兵的生死,国家的存亡,是不可不认真考察研究的。
所以,要从以下五个方面分析研究,比较敌我双方的七种条件,以探求战争胜负的情形: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将,五是法。所谓“道”,是使民众与国君的意愿相一致,这样,民众在战争中就可为国君出生入死而不怕危险。所谓“天”,是指日月星辰运行的情况,寒冷炎热气象的变化,必须因时制宜,以顺天时。所谓“地”、是指路程的远近,地势的险阻或平坦,作战地域的宽广或狭窄,地形是否利于攻守进退。所谓“将”,是指将帅的智谋才能,赏罚有信,爱抚士卒,勇敢果断,军纪严明,是对将帅的基本要求。所谓“法”,是指军队组织编制、将吏的统辖管理和职责区分、军用物资的供应和管理等制度规定。以上五个方面,将帅没有不知道的;只有深刻了解,确实掌握才能打胜仗,否则,就不能取胜。因此,要从以下七个方面来考核比较,以探求战争胜负的情形:哪一方的国君比较贤明?哪一方的将帅比较有才能?哪一方占得比较有利的天时地利条件?哪一方的法令能切实贯彻执行?哪一方的军队实力强盛?哪一方的士卒训练有素?哪一方赏罚严明?根据以上七个方面调查研究对比双方情况,就可以判明交战双方谁胜谁负了。
如果能够听从我的计谋,指挥作战一定胜利,我就留下;如果不能听从我的计谋,指挥作战一定失败,我就选择离开。有利的计策已被采纳,还要设法造“势”,以辅助作战的进行。所谓“势”,就是根据情况是否有利而采取相应的行动。用兵打仗是一种诡诈的行为。所以,能攻而装作不能攻,要用某人而装作不用他,要在近处行动而装作要在远处行动,要在远处行动而装作要在近处行动,对于贪利的敌人,要用小利引诱他,对于处于混乱状态的敌人,要乘机攻取他,对于力量充实的敌人,要加倍防备他,对于强大的敌人,要暂时避开他,对于易怒的敌人,要用挑逗的办法激怒他,对于鄙视我方的敌人,要使其更加骄傲,对于休整得充分的敌人,要设法疲劳他。对于内部和睦的敌人,要设法离间他。要在敌人无准备的状态下乘机攻击,要在敌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突然袭取。这些都是军事家取得胜利的奥妙所在,是不可事先加以具体规定的。
在开战之前,“庙算”能够胜过敌人的,是因为按“五事七计”经过周密研究,有十之八九正确,得到的胜利条件多;开战之前,“庙算”不能胜过敌人的,是因为研究不周,所得的胜利条件少。研究周密,胜利条件多,当能胜敌,研究不周,胜利条件少,不能胜敌,更何况缺乏调查研究研究,没有胜利条件呢!我们从“五事七计”来考察敌我情况,谁胜谁负就可看出来了。
作战篇第二
[题之意] 《作战篇第二》是根据对战争的各种客观条件的分析,提出“兵贵胜,不贵久”的速战速胜速决的进攻战略原则。
[原文]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军罢马,甲胄矢弩,戟盾蔽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故车战得车十乘以上,赏其先得者,而更其旌旗,车杂而乘之,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
故兵贵胜,不贵久。故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今译]
孙子说:凡兴兵打仗,出动战车千辆,辎重车千辆,军队十万,还要千里运粮;这样一来,前方后方的费用,外交使节往来的开支,器材物资的供应,武器装具的保养补充,每天要耗费千金,然后十万大军才能出动。用这样庞大的军队作战,就要求速胜。旷日持久就会使军队疲惫、锐气挫伤,攻城就会耗尽力量,军队长期在外作战,会使国家供给费用发生困难。军队疲惫,锐气挫伤,军力耗尽、经济枯竭,诸侯就会乘此危机起兵进攻,那时,即使有很高明的人,也不能挽回危局了。因此,用兵打仗只听说宁拙而求速胜的,没见过求巧而久拖的。军队长期拖在外面而有利于国家者,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不能完全懂得用兵屈力殚货的害处,就不能完全懂得用兵快速取胜的好处。
善于用兵的人,兵员不一再征集,粮秣不多次运送;武器装备从国内取给,粮秣在敌国就地解决,这样,军队的食用就可以充足供应了。国家因用兵而导致贫困的,远道运输粮秣是个重要原因;远道运输就会使百姓贫困。靠近军队的地方物价飞涨,物价飞涨就会使百姓财物枯竭;财物枯竭,就急于加征赋役。民力耗尽,财力枯竭,国内家家空虚。百姓的财物,耗去了十分之七。公家的资财,由于战车损坏,战马疲困,战具、兵器的损耗,辎重车辆的损坏,耗去了十分之六。所以,高明的将帅,务求在敌国解决粮秣。就地取给粮食一钟(古代一种计量单位),相当于从本国运输二十钟;就地征集饲草一石,相当于从本国运输二十石。
要使士卒勇敢杀敌,就要激起他们对敌人的仇恨;要想夺取敌人的资财,就要用财货奖赏士卒,所以在车战中,凡缴获战车十辆以上的,要奖赏最先夺得战车的士卒,并更换战车上的旗帜,混合编入己方车队之中,对俘虏来的士卒要给予优待和抚养使用,这就是所谓战胜敌人而使自己愈加强大。
因此,用兵作战最贵速胜,不宜旷日持久。深知用兵之法的将帅,是民众命运的掌握者,是国家安危的主宰者。
谋功篇第三
[题之意] 不战则已,战则力求全胜,从这个目标出发,就要从政治上降服敌人,从军事上战胜对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战略。战场上取胜的方法有五条,即根据敌我兵力对比不同情况下的不同作战方法。最后总结道:知己知彼是取胜的根本。
[原文]
孙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是谓乱军引胜。
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贻;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贻。
[今译]
孙子说:大凡用兵的法则,不待诛杀或少事诛杀,就使敌国屈服是上策,经过交战诛杀太甚去击破那个国家就次一等;不待诛杀,就使敌人全军屈服是上策,用武力击破他就次一等;不待诛杀,就使敌人全旅屈服是上策,击破他就次一等;不待诛杀,使敌人全卒屈服是上策,击破他就次一等;不待诛杀,使敌人全伍屈服是上策,击破他就次一等;因此,百战百胜,伤杀太多,不算是好中最好的,不战而使敌人屈服,才算是好中最好的。
所以用兵的上策是破坏敌人的计谋,其次是瓦解敌人的盟国,再次是使用武力进攻敌人,最下策是攻人之城。攻城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办法。修造大盾和四轮车,准备器械,三个月才能完成;构筑攻城用的土山,又要花费三个月才能完工。将帅因久攻不胜,非常焦躁忿怒,驱使士卒像蚂蚁一般爬梯攻城。士卒伤亡了三分之一,而城还是攻不下来,这就是攻城的灾害。
所以,善于用兵打仗的人,使敌军屈服而不用进行交战,夺取敌人的城邑而不靠硬攻,灭亡敌人的国家而不需久战,务求以全胜的谋略争取于天下。这样,军队就不至于疲惫受挫,而胜利可以完满地获得,这就是谋攻的法则。
所以,用兵的方法,有十倍于敌的绝对优势的兵力,就要四面包围,迫敌屈服;有五倍于敌的优势兵力,就要进攻敌人;有一倍于敌人的兵力,就要设法分散敌人;同敌人兵力相等,就要善于设法战胜敌人;比敌人兵力少,就要善于摆脱敌人;各方面条件均不如敌人,就要设法避免与敌交战。弱小的军队如果不能逃不能避,只知坚守硬拼,就会成为强大敌人的俘虏。
将帅是国君的助手,辅助之谋周密,国家就会强盛,辅助之谋有缺陷,国家就会衰弱。国君贻害军队的有三种情况:不了解军队不可以前进而命令军队前进,不了解军队不可以后退而命令后退,这叫做束缚军队;不知道军队内部的事务,而干涉军队的行政,军士就会迷惑不解;不知道用兵的权谋,而干涉军队的指挥,将士就会产生疑虑。军队既迷惑又疑虑,各诸侯国乘隙进攻的灾难就临头了,这就是所谓扰乱自己的军队而导致敌人的胜利。
所以,从以下五种情况便可预知胜利:知道什么情况下可与敌人打,什么情况下不可与敌交战的能取胜;懂得根据兵力多少而采取不同战法的能取胜;上下齐心协力的能取胜;以预先有准备对待没有准备的能取胜;将帅指挥能力强而国君不加牵制的能取胜。这五条,是预知胜利的途径。
所以说,了解敌人虚实,又了解自己强弱,百战都不会失败;不了解敌人而了解自己,胜败的可能两分;既不了解敌人,又不了解自己,那只能是每战必败。
军形篇第四
[题之意] “形”指的是军队的客观物质力量,兵力众寡,战斗力强弱,素质优劣等。本篇基于上一篇关于“全胜”的思想,重点讨论战略防御中军事实力问题,即如何“自保而全胜”的问题。
[原文]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必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胜者之战人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
[今译]
孙子说:从前,善于用兵打仗的人,总是首先创造条件,使自己不被敌人战胜,然后等待和寻求敌人可能被我战胜的时机。使自己不可能被敌人战胜,主动权在于自己;可能战胜敌人,在于敌人有可乘之隙。所以,善于用兵打仗的人,能做到自己不被敌人战胜,而不能使敌人必定为我所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制胜的守御之备可以预知,但敌人有无可乘之隙,能否被我战胜,则不能由我而定。
当我不可能战胜敌人时,则采取防守,可能战胜敌人时,则出奇进攻。防守是由于取胜条件不足,进攻是由于取胜条件有余。善于防守的人,像藏匿于深不可知的地下一样,使敌人无形可窥;善于进攻的人,像动作于高不可测的天上一样,使敌人无从防备。因此,能够既保全自己,又取得完全的胜利。
预见胜利,不超过一般人所知道的,不是高明中最高明的,经过力战而后取胜,天下人都说好,也不是高明中最高明的。这就像能举起秋毫算不得力大,能看见日月算不得眼明,能听到雷声算不得耳灵一样。古时所谓善于打仗的人,总是取胜于看起来容易战胜的敌人。所以,善于打仗的人,他取得胜利,既显不出智谋的名声,也看不出勇武的功劳。因为他的取胜是能见微察隐、没有差错的,其所以无差错,由于他的制胜之道是建立在确有把握的基础上,他所战胜的敌人是已经处于失败地位的敌人。所以,善于打仗的人,总是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同时又不放过任何足以战胜敌人的机会。因此,打胜仗的军队,总是先创造取胜的条件,而后才同敌人作战;打败仗的军队,总是先同敌人作战,而后期求侥幸取胜。会用兵的人,善于从各方面修治可胜之道,确保必胜的法度,所以他能掌握胜败的决定权。
用兵之法:一是“度”,二是“量”,三是“数”,四是“称”,五是“胜”。根据战地地形的险易、广狭、死生等情况,做出利用地形的判断;根据对战地地形的判断,得出战场容量的大小;根据战场容量的大小,估计双方可能投入兵力的数量;根据敌对双方可能投入兵力的数量,进行衡量对比;根据双方兵力的对比,判断作战的胜负。所以,胜利的军队对失败的军队来说,就好比处于以镒称铢的绝对优势的地位;失败的军队对胜利的军队来说,就好比处于以铢称镒的绝对劣势的地位。胜利者在指挥军队打仗的时候,就象从几千尺的高处决开堤坝中积水一样,其势若洪水猛不可当,这是强大的军事实力的表现。
兵势篇第五
[题之意]《兵势篇第五》论述在拥有一定的军事实力的基础上,如何充分发挥主观能动作用,加强实际作战能力。在战争的实际进程中,具体地表现在军事指挥上如何正确地变换战术和灵活地使用兵力。指挥官的主要任务就是“造势”与“任势”,以势取胜。
[原文]
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虚实是也。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
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今译]
孙子说:要做到治理人数多的军队像治理人数少的军队一样,这是分级统辖、严密组织编制的问题;要做到指挥人数多的军队作战,像指挥人数少的军队一样,这是用旌旗金鼓指挥的问题;要使己方军队如果遭受敌人进攻而不至失败的,这是“奇正”运用的问题;军队进攻敌人,要能像以石击卵那样,所向无敌,这是“虚实”的问题。
大凡作战,一般都是以正兵当敌,以奇兵取胜。所以,善于出奇制胜的将帅,其战法如天地那样变化无穷,像江河那样奔流不竭。终而复始,就像日月运行一样;死而复生,就像四季更替一般。声音不过五种,然而五种声音的变化,却会产生出听不胜听的声调来。颜色不过五种,然而五种颜色的变化,却会产生出看不胜看的色彩来。味道不过五种,然而五种味道的变化,却会产生出尝不胜尝的味道来。战阵之势,不过奇正两种,然而奇正的变化,却是不可穷尽的。奇正相生的变化,就像顺着圆环旋转那样,无头无尾,谁能穷尽它呢?
湍急的流水以飞快的速度奔泻,以致能把石块漂移,这是由于水势强大的缘故;凶猛的飞鸟,以飞快的速度搏击,以致能捕杀鸟雀,这是由于节奏恰当的关系。所以,高明的将帅指挥作战,他所造成的态势是险峻的(居高临下,锐不可当),他所掌握的行动节奏是短促而猛烈的。这种态势,就像张满的弓弩;这种节奏,犹如触发弩机。
在纷纷纭纭的混乱状态中作战,必须使自己的部队不发生混乱;在浑沌不清的情况下打仗,必须把队伍部署得四面八方都能应付自如,使敌人无隙可乘,无法败我。在一定条件下,“乱”可以由“治”产生,“怯”可以由“勇”产生,“弱”可以由“强”产生。“治乱”是组织指挥的问题;“勇怯”是破敌之势的问题;“强弱”,是军事实力的问题。所以,善于调动敌人的将帅,用假象迷惑敌人,敌人必为其所骗;给敌人东西(如物资、用品),敌人必然来取。以小利引诱调动敌人,以自己预先布置的兵力待机掩击敌人。
所以善于指挥打仗的将帅;他的注意力放在“任势”上,而不责成部属,因而他就能选到适当人材,运用奋兵破敌之势。善于“任势”的人,他指挥将士作战,好像转动木头和石头一样。木头石头的特性是放在平坦的地方比较稳定,放在陡斜的地方就容易转动,方形的木石就比较稳定,圆形的就容易滚动。所以高明的将帅指挥军队与敌人打仗时所造成的有利态势,就好像把圆石从几千尺的高山上往下飞滚那样,不可阻挡;这就是军事上所谓的“势”!
虚实篇第六
[题之意] 《虚实篇第六》论述“避实而击虚”,“因敌而制胜”的进攻作战原则。
[原文]
孙子曰: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
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
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
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而况远者数十里,近者数里乎!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哉?故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
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候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措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
[今译]
孙子说:凡先占据战地而等待敌人的就从容、主动;后到达战地而仓促应战的就疲劳、被动。所以,善于指挥作战的人,总是调动敌人前来而不被敌人所调动。能使敌人自己来上钩的,是以利引诱的结果;能使敌人不得前来的,是以害威胁的结果。所以,敌人休整得好,能设法使他疲劳;敌人给养充分,能设法使他饥饿;敌人安处不动,能设法调动他。
出兵要向敌人无法急救的地方,行军于敌人意料不到的方向。行军千里而不困顿,是因为行进在没有敌兵或敌人防守不严的地区。进攻必然夺取得手的,是因为攻击敌人不注意防守或不易守住的地方;防守必然巩固,是因为扼守敌人不敢攻或不易攻破的地方。所以,善于进攻的,敌人不知其所守之处;善于防守的,敌人不知其所攻之处。微妙呀!微妙到看不出一点形迹;神奇呀!神奇到听不出一点声音。这样,就能成为敌人命运的主宰。进兵时,敌人无法抵御,是由于冲向敌人防守薄弱的地方;退却时,敌人无法追及,是由于行军很快,敌人追不上。所以,我若求战,敌人即使深沟高垒坚守,也不得不出来与我交战,是由于进攻敌人所必救的要害地方。我若不想交战,即使画地而守,敌人也无法和我交战,是因为我设法改变了敌人的去向。
所以,用示奇正之形于敌人的办法欺骗敌人,诱使其暴露企图,而自己不露形迹,使敌人捉摸不定,就能够做到自己兵力集中而使敌人兵力分散;自己兵力集中于一处,敌人兵力分散于十处,这样,我就能以十倍于敌的兵力打击敌人,造成我众而敌寡的有利态势;能做到以众击寡,那么我与敌人交战所用力就少了。我们所要进攻的地方使敌人不知道,不知道,它就要处处防备;敌人防备的地方越多,兵力越分散,这样,我所直接攻击的敌人就不多了。所以,注意防备前面,后面的兵力就薄弱;注意防备后面,前面的兵力就薄弱;注意防备左翼,右翼的兵力就薄弱;注意防备右翼,左翼的兵力就薄弱;处处防备,就处处兵力薄弱。兵力所以少,是由处处防备的结果;兵力所以多,是由于迫使敌人分兵防我的结果。
所以,能预知同敌人交战的地点,能预知同敌人交战的时间,这样,就可跋涉千里,同敌人会战。如果既不能预知交战的地点,又不能预知交战的日期,就会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何况远到几十里,近的也有好几里呢!以我之心忖度、推断,越国的兵虽多,对于决定战争的胜败又有什么补益呢?所以说,胜利是可以争取到的;敌人兵力虽多,也可以使其无法用全部力量与我交战。
故认真分析判断,以求明了敌人作战计划的优劣长短;挑动敌人,以求了解其动静治乱的情况;示形诱敌,以求摸清其所处地形的有利不利;进行战斗侦察,以求探明敌人兵力部署的虚实强弱。所以,示奇正、虚实之形以诱敌的方法运用到极妙的程度,能使人们看不出一点形迹。这样,就是有深藏的间谍,也无法探明我方的虚实,即使很高明的人,也想不出对付我的办法来。把根据敌情变化之形灵活运用战法而取得的胜利摆在众人面前,人们也看不出来;人们都有知道我取胜的一般战法,但不知道我是怎样根据敌情的变化灵活运用这些战法而取胜的。所以,每次战胜的策略、筹算都不是重复老一套,而是适应敌情的发展而变化无穷。
用兵的规律像水,水流动的规律是避开高处而流向低处,用兵的规律是避开敌人坚实之处而攻击其虚弱的地方。水因地势的高下而制约其流向,用兵则要依敌情据而决定取胜方针。所以,用兵作战没有固定的方式方法,就像水流没有固定的形状一样;能依据敌情变化而取胜的,就称得上用兵如神了。用兵的规律就像自然现象一样,“五行”相生相克,四季依次更替,白天有短有长,月亮有暗有明,永远处于变化之中。
军事篇第七
[题之意] 军事篇以“诈”“动”“分合”为指导,论述军队在战场上实际接战中的战机选择问题,要求指挥者创造战机,不失时机地把握战机。
[原文]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军争为利,军争为危。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是故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者也;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
《军政》曰:“言不相闻,故为之金鼓;视不相见,故为之旌旗。”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故夜战多火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
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陈,此治变者也。
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今译]
孙子说:大凡用兵的法则,将帅接受领国君的命令,从组织民众编成军队,到开赴前线驻地扎营与敌对阵,这中间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与敌人争夺有利的制胜条件了。军争中最难的地方,又在于如何通过迂远曲折的途径达到近直的目的,化患害为有利。故意迂回绕道,并用小利引诱迟滞敌人,这样就能做到比敌人后出动而先到达必争的要地,这就叫做懂得“以迂为直”的计谋。
故两军相争是为了有利于自己,若举大众而争,反失利而成为危险了。全军带着所有辎重去争利,就会行动迟缓而赶不上;丢弃大军去争利,辎重就会丢失。因此,卷甲急进,日夜不休息,以加倍的行程连续行军,走上百里的路程去与敌争利,三军将领都有可能被擒,身体健壮的士卒先到了,体弱疲倦的掉了队,采用这种方法,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的兵力赶到;走上五十里的路程去与敌争利,先头部队的将领就可能遭受挫败,采用这种方法部队也只有半数赶到;走上三十里的路程去争利,部队也只有三分之二赶到。因此,军队没有辎重,无以为战就会覆亡,没有粮食就不能生存,没有物资储备,转输不继,就会覆亡。
所以,不了解列国诸侯的计谋,不能与其结交;不熟悉山林、险阻、沼泽等地形的,不能行军;不使用向导的,不能得地利。故用兵打仗以诡诈多变为根本,根据是否有利采取行动,分散或集中使用兵力,随情况而变。军队行动快速时,像飘风骤至;行动缓慢时,像严整的森林;进攻敌人时,像迅猛的烈火;驻守时,持重像山岳一样屹立不动;荫蔽时,像阴云蔽天看不见日月星辰那样;动作起来,就像万钧雷霆的震击。夺取敌“乡”的粮食、资财、要分兵数路,开拓疆土,要分守要地,权衡形势,相机而动。先懂得以迂为直、以直为迂计谋的,就能胜利。这就是两军相争的原则。
《军政》上说:“用语言指挥听不到,所以用金鼓之声,令其或进或止,用动作指挥看不清,所以用旌旗之形,令其或开或合。”金鼓旌旗都有是用来统一军队作战行动的;军队行动既然统一了,那么勇敢的将士就不得单独前进,怯懦的也不得单独后退,这就是指挥人数众多的军队的方法。所以,夜间作战要多使用火光和鼓声,白天作战要多使用旌旗,之所以变换这些信号,都是为了适应士卒视听的变化。
三军可以挫伤其锐气,将军可以动摇其决心。军队早朝初战的时候,士气旺盛,陈兵到中午时候,士气就逐渐怠惰,到了日暮,士卒就会气竭思归。所以,善于用兵的人,总是避开敌人的锐气,等到敌人松懈疲惫人心思归时,才去打它,这是掌握军队士气的方法。以自己的严整来对待敌人的混乱,以自己的镇静来对待敌人的吵闹,这是掌握军心的方法。以自己的靠近战场来对待敌人的远道而来,以自己的安逸休整来对待敌人的奔走疲劳,以自己的粮足食饱来对待敌人的粮尽人饥,这是掌握军力的方法。不去迎击旗帜整齐,部署周密的敌人,不去攻击阵容严整、实力雄厚的敌人,这是掌握因敌变化的方法。
所以,用兵的方法:敌人占领高地,不要去仰攻;敌人背靠高地,不要从正面攻击;敌人假装败退,不要去追击;强大的敌人,不要去进攻;敌人以利诱我,不要贪食其饵;正在撤退回去的敌人,不要去拦阻;包围敌人,要留有缺口;对陷入绝境的敌人,不要去逼迫它。这些,都是用兵应当掌握的方法。
九变篇第八
[题之意] 九变篇论述在各种特殊情况下的灵活机动的作战原则,其核心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求战场上的实际指挥官有决断的权力。最后论述了为将有五种致命的危险,将帅必须慎重辨析之。
[原文]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圮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故将通于九变之地利者,知用兵矣;将不通九变之利者,虽知地形,不能得地之利矣。治兵不知九变之术,虽知五利,不能得人之用矣。
是故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是故屈诸侯者以害,役诸侯者以业,趋诸侯者以利。
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今译]
孙子说:大凡用兵的方法,主将受领国君的命令,征集兵员编成军队,在塌坏地带不要驻扎,在四通之地就约和交界的邻国外助,遇到危险之地慎勿停留,遇到前有强敌后有险阻之地就要巧出奇谋,陷入“死地”就要殊死奋战;于我不利的道路不要行军,有的敌军不要攻击,有的城邑不要攻占,有的地方不要争夺,国君命令有的可以不执行。所以,将帅能通晓九变而得到好处的,就懂得用兵了;将帅不通晓九变而取得好处的,虽然知道地形险易广狭,也不能实得地利。治兵而不知道九变的方法,虽然知道“五利”,也不能得智谋之人而具体运用它。
明智的将帅考虑问题,总是兼顾到利害两个方面。在有利情况下考虑到有害的方面,事情就可以顺利进行;在有害情况下考虑到有利的方面,祸患就可以解除。能使诸侯屈服的,是用方法去危害他;能役使诸侯的,是用本国富强的基业强迫他;能使诸侯归附的,是用利益去引诱他。
所以用兵的法则,不要寄希望于敌人不会来,而要依靠自己有备以待;不要寄希望于敌人不会进攻,而要依靠自己有使敌人无法攻破的防御力量。
将帅有五种致命的危险:有勇无谋,只知死拼,就可能被敌诱杀;临阵畏怯,贪生怕死,就可能被敌俘虏;急躁易怒,暴跳如雷,就可能被敌凌侮而妄动;方正不苟取,过于自尊,就可能被敌设计诟辱而陷于轻举,仁慈爱民,惟恐杀伤士众,就可能被敌出奇烦扰而陷于被动。以上五点,是将帅易犯的过失,是用兵的灾害。军队的覆灭,将士的被杀,一定是由于这五种致命危险造成的,这是为将帅的人不可不慎重辨析的。
行军篇第九
[题之意] 行军篇论述各种特殊地形、地貌条件下的军队开进、作战方法以及军队宿营驻扎的原则与方法。
[原文]
孙子曰: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上之军也。绝斥泽,唯亟去无留;若交军于斥泽之中,必依水草而背众树,此处斥泽之军也。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也。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
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丘陵堤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此兵之利,地之助也。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吾远之,敌近之;吾迎之,敌背之。军行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翳荟者,必谨复索之,此伏奸之所处也。
敌近而静者,恃其险也;远而挑战者,欲人之进也;其所居易者,利也;众树动者,来也;众草多障者,疑也;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尘高而锐者,车来也;卑而广者,徒来也;散而条达者,樵采也;少而往来者,营军也。辞卑而益备者,进也;辞强而进驱者,退也;轻车先出居其侧者,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奔走而陈兵者,期也;半进半退者,诱也。杖而立者,饥也;汲而先饮者,渴也;见利而不进者,劳也。鸟集者,虚也;夜呼者,恐也;军扰者,将不重也;旌旗动者,乱也;吏怒者,倦也;粟马肉食,军无悬缶,不返其舍者,穷寇也;谆谆歙歙,徐与人言者,失众也;数赏者,窘也;数罚者,困也;先暴而后畏其众者,不精之至也;来委谢者,欲休息也。兵怒而相迎,久而不合,又不相去,必谨察之。
兵非贵益多也,惟无武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夫惟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
卒未亲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也;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也。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令素行以教其民,则民服;令素不行以教其民,则民不服。令素行者,与众相得也。
[今译]
孙子说:军队行军怎样据守有利地形和观察判断敌情虚实,应该注意:在经过山地时要靠近有水草的客地,驻扎时,要选择“生地”,居高向阳;如敌人在高地,不要登升仰攻。这些是在山地行军的据守原则。横渡江河以后要迅速远离河岸(以免背水作战);如果敌军渡河来进攻,不要在江河中迎击,而要乘他部分已渡、部分未渡时,予以攻击,这样比较有利;如果要与敌军交战,也不要靠近江河迎击他,因为这样,敌人就不肯渡江了;在江河地带驻扎,同样要察看生地,居高向阳,切勿逆着水流在敌军下游驻扎或布阵。这些是在江河地带行军作战据守地形的原则。经过盐碱沼泽地带,应迅速离开,不要停留;如在盐碱沼泽地带与敌军遭遇,那就要依傍水草而靠近树林。这些是在盐碱沼泽地带行军作战的原则。在平原地带驻军,要选择地势平坦的地方,最好背靠高处,前低后高。这些是平原地带行军作战的据守原则。以上山、水、斥泽、平陆四种“处军”原则的好处,是黄帝所以能够战胜“四帝”的重要原因。
大凡驻军,总是喜好高平而厌恶低洼的地方,贵向东南阳方,贱向西北阴地,驻扎在便于生活和地势居高向阳的地方,将士就不至于发生各种疾病,这是军队必胜的一个重要条件。丘陵、堤防驻军,必须驻扎在向阳的一面,并且要背靠着它为上。用兵的这些好处,是得自地形的辅助。河流上游暴雨,看到泡沫漂来,要等水势平稳以后再渡,以防山洪骤至。凡是遇到“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等地形,必须迅速避开而不要靠近。以上六害之地,我远离它,让敌军去接近它;我面向它,让敌军去背靠它。军队旁边有山川险阻之地、潢井低洼之地、或多林木、或生芦荻,草木繁茂蒙蔽遮盖,必须仔细地检覆、搜索,因为这些都是容易隐藏伏兵和奸细的地方。
敌军离我很近而仍保持镇静的,是倚仗它据有险要的地形;敌军离我很远而屡次来挑战的,是企图诱我进击;敌军之所以不居险要而居平地,定有以利诱我的用意。窥见离敌不远的很多树木摇动的,是敌人伐木开道来进攻我;杂草丛生的地方多设障蔽物,是敌人企图迷惑我;鸟儿突然高飞起,是下面有伏兵;走兽惊骇猛跑,是敌人伏兵大举来袭。灰尘高扬而锐直的,是敌人战车向我开来;飞尘低而宽广的,是敌人步兵向我开来;飞尘分散而细长的,是敌人在打柴割草;飞尘微少而一往一来的,是敌军察看地形,准备设垒。敌方使者言词谦卑而实际上愈加紧战备的,是要向我进攻;敌方使者言词强硬而军队又向我进逼的,是准备撤退;敌方便于驰骤的车先出居于翼侧的,是布列阵势,准备作战;敌方没有预先约定而突然来请求议和的,其中必有阴谋;敌方急速奔走并整列兵员车马的,是期约士兵准备与我交战;敌军半进半退的,可能是伪装混乱来引诱我。敌兵倚着手中兵器站立的,是饥饿缺粮;敌兵从井里打水而急于先饮的,是干渴缺水;敌人见利而不前进的,就知道士兵疲劳已极。敌方营寨上有飞鸟停集的,说明营寨已空虚无人;敌营夜间士卒惊呼的,说明敌军心理恐惧;敌营纷扰无秩序的,是其将帅不能持重(坚定不移);敌营旌旗动摇不定的,是其阵形混乱;敌官吏急躁易怒,是敌军人情困倦,不能指使。敌人杀牲口吃,知其军中无粮;悬系炊具,不返回营寨的,是“穷寇”;敌兵在一起低声议论,强悍不满,是其将帅不得众心;再三犒赏士卒的,说明敌军势力穷窘,已没有别的办法;一再重罚部属的,是敌军人力陷于困境;将帅先对士卒凶暴后又畏惧士卒的,说明其太不精明,失尽威信;敌人派使者拿着礼物来传话的,是想休兵息战。敌军盛怒前来与我相遇,但久不接战,又不离去,必须谨慎观察其企图。
打仗不是兵愈多愈好,只要不恃勇轻进,兵众合力就足用,判明敌情虚实而战胜敌人了。那种无深谋远虑而又轻敌妄动的人,势必被敌人俘虏。
将帅在士卒尚未亲近依附时,就贸然处罚士卒,那一定人心不服,人心不服就难以使用了;如果士卒对将帅已经亲近依附,仍不执行军纪军法,这样的军队也是不能使用的。所以,要用政治恩信来颁布政令,用军纪、军法来整肃法纪,这样的军队打起仗来就必能取胜。平素能贯彻执行命令、教育士卒,士卒就会服从;平素命令不能贯彻执行,以教育士卒,士卒就不会服从。平素所以能贯彻执行命令,是由于将帅与士卒相互取得信任的缘故。
地形篇第十
[题之意] 地形篇从战略角度考察六种地形的用兵原则和部队中六种显示失败迹象的情况。
[原文]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我可以往,彼可以来,曰通;通形者,先居高阳,利粮道,以战则利。可以往,难以返,曰挂;挂形者,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支形者,敌虽利我,我无出也;引而去之,令敌半出而击之,利。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若敌先居之,盈而勿从,不盈而从之。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若敌先居之,引而去之,勿从也。远形者,势均难以挑战,战而不利。凡此六者,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
故兵有走者,有驰者,有陷者,有崩者,有乱者,有北者。凡此六者,非天之灾,将之过也。夫势均,以一击十,曰走。卒强吏弱,曰驰。吏强卒弱,曰陷。大吏怒而不服,遇敌怼而自战,将不知其能,曰崩。将弱不严,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曰乱。将不能料敌,以少合众,以弱击强,兵无选锋,曰北。凡此六者,败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隘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故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故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国之宝也。
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敌之不可击,胜之半也;知敌之可击,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击,胜之半也;知敌之可击,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战,胜之半也。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故曰: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
[今译]
孙子说:地形有“通”、“挂”、“支”、“隘”、“险”、“远”等六类。凡是我可以去、敌人也可以来的地方,叫做“通”;在“通形”地区,要抢先占据地势高而向阳的地方,并保持粮道畅通,这样与敌交战就有利。凡是可以去,而不易返回的地方,叫做“挂”;在“挂形”地区,敌军如无防备,就要出击战胜他;如果敌有防备,我出击不能取胜,就难以返回,于我不利。凡是我出击不利、敌击也不利的地方,叫做“支”;在“支形”地区,敌人虽然以利诱我,也不要出击;最好是带领部队假装离去,诱使敌军前出一半时,我突发起攻击,这样有利。在“隘形”地区,我若先敌占据,就要用重兵盈满山谷、堵塞隘口,等待敌人来攻;如果敌军已先我占据,并以重兵盈满据守,那就不要进击,若敌人没有用重兵据守隘口,就迅速攻取他。在“险形”地区,如我先敌占据,必须占据地势高而向阳的地方待击敌人;如果敌人已先占据,那就主动率领部队撤退,不要进攻它。在“远形”地区,双方势均力敌,只可使敌人来而击破,不可前去挑战,挑人求战,于我不利。以上六点,是利用地形而制胜的原则;这是将帅的重要责任,是不可不认真考虑研究的。
军队作战失败的情况有“走”、“驰”、“陷”、“崩”、“乱”、“北”等六种。这六种,都不是由于天灾造成的,而是由于将帅的过失所致。在敌我条件相当的情况下,如果攻击十倍于我的敌人,因而失败的,叫做“走”。士卒强悍,将吏懦弱,不能约束驾驭,因而失败的叫做“驰”。将吏本领高明,士卒怯弱,不堪使用,因而失败的叫做“陷”。部将怨怒而不心服,遇到敌人忿然擅自出战,主将又不了解他的能力如何而加以控制,因而失败的,叫做“崩”。主将怯弱,号令不严,训练教育不明法典,吏与卒职守无所遵循,布阵行列或纵或横,皆无节制,因而失败的,叫做“乱”。主将不能预料敌情的强弱虚实,以少击多,以弱击强,又没有精选的先锋部队为骨干,因而失败的叫做“北”。凡此六种情况,是导致军队失败的原因;这是将帅的重大责任,是不可不认真考虑研究的。
地形是用兵的辅助条件。正确判明敌情,控制取胜敌人,研究地形的险易,计算道路的远近,这些都是将帅必须做到的。懂得敌情、地形而用兵以战的就必然胜利,不懂得敌情、地形而用兵以战的就必然失败。所以,根据出师行军实情确有必胜把握,国君命令说不要打,可以坚决地打;根据出师行军实情不能取胜,国君命令一定要打,可以不打。故作为一个将帅,应该进不贪求战胜的功名,退不回避违抗君命的罪责,只以保全民众和士卒,且有利于国君为先决条件,这样将帅才算是国家最宝贵的人材。
将帅对士卒能像对待婴儿一样抚养,士卒就可以跟随将帅同赴深涧;将帅对待士卒能像对待自己的“爱子”一样,士卒就可以与将帅同死于危难。但是,对士卒过分厚养而不能使之赴敌勇战,一味溺爱而不能制裁以威,违法扰乱也不能按律治理,这样的军队,就好比骄养之子一样,是不能用来打仗的。
只了解我军锐勇能打,而不了解敌军势强不可打,这是一胜一负,取胜的可能性只有一半;只了解敌势虚弱可以打,而不了解我军士兵怯懦不能打,取胜的可能性也只有一半;了解敌势虚弱可打,也了解我军精锐可用来打,而不了解地形条件不可以与之战,取胜的把握仍然只有一半。所以,真正懂得用兵的将帅,行动起来没有失误,采取措施没有困弊后患。所以说:了解敌方虚实,了解我方强弱,就能必胜而不至于危殆,了解天时,了解地利,战胜之功可以全得。
九地篇第十一
[题之意] 九地篇重点论述九种不同地域中的用兵打仗的原则,在各种地域情况下用兵都主张以突然袭击作为主要作战方法。
[原文]
孙子曰: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圮地,有围地,有死地。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入人之地不深者,为轻地。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众者,为衢地。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行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是故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圮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
所谓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敢问:“敌众而整将来,待之若何?”曰:“先夺其所爱,则听矣。”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凡为客之道,深入则专。主人不克;掠于饶野,三军足食;谨养而勿劳,并气积力,运兵计谋,为不可测。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死焉不得,士人尽力。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是故其兵不修而戒,不求而得,不约,而亲,不令而信。禁祥去疑,至死无所之。吾士无余财,非恶货也;无余命,非恶寿也。令发之日,士卒坐者涕沾襟,偃卧者涕交颐。投之无所往者,诸、刿之勇也。
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齐勇如一,政之道也;刚柔皆得,地之理也。故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不得已也。
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民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九地之变,屈伸之利,人情之理,不可不察也。
凡为客之道,深则专,浅则散。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四达者,衢地也;入深者,重地也;入浅者,轻地也;背固前隘者,围地也;无所往者,死地也。是故散地,吾将一其志;轻地,吾将使之属;争地,吾将趋其后;交地,吾将谨其守;交地,吾将谨其守;衢地,吾将固其结;重地,吾将继其食;圮地,吾将进其涂;围地;吾将塞其阙;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故兵之情,围则御,不得已则斗,过则从。
是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不能得地利。四五者,不知一,非霸王之兵也。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其国可隳。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犯三军之众,若使一人。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以利,勿告以害。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故为兵之事,在于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是谓巧能成事。
是故政举之日,夷关折符,无通其使,厉于廊庙之上,以诛其事。敌人开阖,必亟入之。先其所爱,微与之期。践墨随敌,以决战事。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
[今译]
孙子说:根据用兵法则,战场可分为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死地等九类。诸侯在自己的领地内与敌作战,这样的地区叫做“散地”;进入敌境不深的地区作战,这样地区叫做“轻地”;我先占领对我有利,敌先占领对敌有利的险要地区,叫做“争地”;我军可以去,敌军可以来的平坦地区,叫做“交地”;诸侯之地,三面连接邻国先至其要冲,据其形势,结交诸侯国并取得多数支援的,叫做“衢”地;深入敌境,越过许多敌国城邑的地区,叫做“重地”;山林、险阻、沼泽等凡有道路难行的地区,叫做“圮地”;进入的道路狭隘,退出的道路迂回,敌人以少数兵力能击败我众多兵力的地区,叫做“围地”;迅速奋战则能生存,不迅速奋战就会被消灭的地区,叫做“死地”。因此,在“散地”不要交战;在“轻地”务在深入,不可停留;遇“争地”应先敌占领,不可强攻城邑,延误时机;在“交地”则各部队要互相连接,不可断绝,以防敌人截击;在“衢地”则应结交邻国;在“重地”则应夺取物资,就地补给;在“圮地”则应速行而去;在“围地”则应巧奇谋;在“死地”要迅猛奋战,死中求生。
古时所谓善于用兵的人,能使敌人前后无法相顾及,大部队与小部队无法相依恃,官兵无法相救援,上下隔断,无法收拢,士卒溃散,无法聚集,即使聚合,也不能再整齐。敌人虽惊扰,也要看有利就行动,不利就停止。试问:“敌军众多而且阵势齐整,将向我进攻,该如何对待呢?”回答是:“先夺取敌人的要害之处,这样,敌人就会被迫听从我的摆布了。”用兵之理,贵在神速,乘敌人措手不及的时机,走敌人意料不到的道路,攻击敌人不加戒备的地方。
一般进入敌国作战,应该遵循这样的原则:深入敌境则军心专一,敌军无法胜我;在富饶地区夺取粮秣,保障三军有充足的粮食给养;注意抚养士卒,勿使劳苦,提高士气,积蓄力量;用兵作战,巧设计谋,使敌人无法预测。把部队置于无路可走的危地,死也不会败退;既然死都不怕,怎么会不得士卒尽力作战呢?士卒深陷危地,就无所畏惧;无路可走,军心就能稳固;深入敌国就人心专一而不涣散;势不得已就会拼死战斗。因此,这样的军队不待整治就能加强戒备,不待苛求就自得一心,不待约束就能亲近相助,不待号令就能信守纪律。禁止妖祥迷信,消除疑惑谣言,即使战死也不退避。我军士卒焚毁弃掷无多余财物,并不是厌恶财物;不怕牺牲生命,并不是憎恶寿命。当作战命令颁发的时候,士卒们坐着的泪水沾湿了衣襟,躺着的泪流满颊。把军队置于无路可走的危地,就都会像专诸、曹刿那样勇敢了。
所以善于用兵打仗的人,就像“率然”一样。“率然”是常山的一种蛇,打它的头,尾巴就来救应,打它的尾,头就来救应,打它的中部,头尾就都来救应。请问:“军队可以使它像率然一样吗?”回答是:“可以。”吴国人与越国人历来互相仇视,可是,当他们同船渡河时,遇到大风,也能互相救援,犹如左右手一样。因此,想用系住马匹,埋起车轮的办法来稳定军心,那是不足倚靠的。要使全军力齐气勇,万众如一,在于军政得法;要使强弱都得其用、各尽其力,在于恰当地利用地形。所以,善于用兵的人,使用三军之众就像提携一人之手那样,这是由于把士卒置于死地而不得已造成的。
统率军队这种事情,要沉着冷静,幽深莫测,公正而整治,使人不敢触犯。能蒙蔽士卒的耳目,使他们对军事计划毫无所知;改变所做的事,变更原先的计谋,使人们无法识破其用意;驻军常改变驻地,进军迂回所走的路,使人们无法推断所虑的策略。将帅与士卒约束、告诫,要像登数仞之高而抽去梯子一样,使他们有进无退。将帅与士卒深入诸侯国土,所出机谋,使之必能取胜。像放牧者驱赶羊群一样,赶过去,赶过来,使他们不知道到底要到哪里去。聚集全军士卒,投置于危险的境地,使他们拼死奋战,这便是将军的责任。根据不同地形地势采取不同的行动方针,适应情况,伸缩进退,择其所利,掌握士卒在不同情况下的人情常理。这些,都是不能不认真审察和仔细研究的。
大凡出国作战的原则,进入敌境越深,士卒就越专心一志,进入得浅,士卒就容易心志散漫。离开本国,越过邻国境地进入敌国作战的地区,叫做“绝地”,四通八达于旁国的地区叫做“衢地”;进入敌境深的地区叫“重地”;进入敌境浅的地区叫“轻地”;后险前狭的地区叫“围地”,无处可走的地区叫“死地”。因此,在“散地”(战则易散之地),我就要统一意志坚守;在“轻地”,我就要使部队紧密相连接;遇“争地”(险阻必争之地),我就要迅速前出在它的后面,做到后人发、先人至;在“交地”(往来交通之地),我就要谨慎防守;在“衢地”,我就要巩固与诸侯国的结交;在“重地”,我就要保证军队食粮的不断供应;在“圯地”(塌坏难行之地),我就迅速通过这条路;在“围地”,我就要堵塞缺口;在“死地”,我就要昭示士卒以必死的决心。所以士卒的心情状态,被包围就会协力抵御,势不得已就会拼死战斗,深陷危险的境地,就会听从指挥。
因此不了解列国诸侯的计谋,不能与它们结交;不熟悉山林、险阻、沼泽等地形的,不能行军;不使用向导的,不能得地利,对于“九地”的利害,有一种不了解,就不能算是“霸王”的军队。 “霸王”的军队,攻伐六国,能使其军民不得会聚;兵威凌压敌国,可使其结交的国家不得前来相合援救。因此,不必争着和别的诸侯国结交,也不必在别的诸侯国培植自己的权势,就能实现自己的欲望,兵威凌压敌国,故可拔取其城邑,毁灭其国家。施行超出常法的奖赏,颁发打破常规的号令;使用三军之众如同使唤一个人一样。驱使士卒执行战斗任务,而不告诉他们事先的意图话,驱使士卒,只告诉他们有利的一面,而不告诉他们其中有什么危害。把士卒投入危地,然后人自为战而得存,把士卒陷入“死地”,然后人皆奋勇而得生。士卒陷于患害的境地,然后才能力争胜利,而制敌之败。所以,指挥作战,在于假装顺从敌人心意,一旦有机可乘,便集中兵力指向敌人一点,这样,即使长驱千里,也可擒杀敌将,这就是所谓以巧而能成事的意思。
因此,当决定战争行动的时候,就要夷塞关口,废除通行凭证,停止与敌人的使节往来,廊庙上君臣上下严厉对待,以责成军机不外泄的事。一旦发现敌人有隙可乘,就要乘机速入。首先要夺取敌人顾爱倚恃、最关紧要的地方,而不要同敌人有所期约。实施计划要随着敌情的变化而不断加以改变,以求战争的胜利。所以,开始要象处女一样沉静,以示其弱,使敌人放松戒备,开启可攻之门,然后像脱兔一样迅速行动,使敌人来不及抗拒。
火攻篇第十二
[题之意] 火攻篇论述火攻的种类、条件和方法。
[原文]
孙子曰: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辎,四曰火库,五曰火队。行火必有因,烟火必素具。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凡火攻,必因五火之变而应之。火发于内,则早应之于外。火发兵静者,待而勿攻,极其火力,可从而从之,不可从则上。火可发于外,无待于内,以时发之,火发上风,无攻下风,昼风久,夜风止。凡军必知五火之变,以数守之。
故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水可以绝,不可以夺。
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故曰:明主虑之,良将修之。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上。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今译]
孙子说:火攻共有五种:一是用火焚烧敌军的人马,二是焚烧敌军的粮草蓄积,三是焚烧敌军的辎重,四是焚烧敌军的仓库,五是焚烧敌军的运输设施。实施火攻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发火器材必须预先准备好。发火还要选择有利的时候,起火要选准有利的日期。所谓有利的时候,指的是天气干燥;所谓有利的日期,指月亮运行到“箕”、“壁”、“翼”、“轸”四个星宿的位置,凡是月亮运行到这四个星宿位置时,就是起风的日子。凡是火攻,必须根据上述五种火攻所引起的情况变化,火已在敌营内烧起,则迅速用兵策应于外,内外齐攻。适时地运用兵力策应。火已烧起,而敌军仍然保持镇静的,要观察等待,不要马上进攻;等火势烧到最旺的时候,视情况可以进攻就进攻,不可以进攻就停止。火可以在敌营外面放,那就不必等待在敌营内放火,只要时机和条件方便就可以放火。火发于上风,不可以下逆风势进攻。白天风刮久了,夜晚风就会停止。凡是率领军队打仗,必须懂得五种火攻方法的变化运用,掌握“发火有时,起火有日”的数据,严加守备。因此,用火助攻的,威势显赫;用水助攻的,声势强大。用水可以断绝敌粮敌援,但不可以焚夺敌人军用蓄积。用水火助攻。打了胜仗,攻取了土地、城池,而不奖赏有功的士卒,是危险的,这叫做“费留”。因此,贤明的国君要考虑战胜攻取的事,良能的将帅必须奖赏攻战中有功的士卒。不是对国家有利,就不可轻易采取军事行动,没有取胜的把握,就不可轻易用兵,不到危急紧迫之时,就不可轻易开战。国君不可凭一时的恼怒而兴师打仗,将帅不可凭一时的怨恨而与敌交战。符合国家利益而后行动,不符合国家利益就当停止。恼怒可以再欢喜,怨愤可以再高兴,国亡了就不能再存,士卒死了就不能再活。所以明智的国君对用兵一定要慎重,良能的将帅对交战一定要警惕,这些都是关系到国家和军队安全的根本道理。
用间篇第十三
[题之意] 用间篇重点讨论在政治军事活动中间谍工作的方法、种类和特点,用间是为了战略决策和战场作战谋划服务的,用间的好坏是能否取胜的关键。
[原文]
孙子曰: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故用间有五:有乡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因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闻知之,而传于敌间也。生间者,反报也。
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
间事未发,而先闻者,间与所告者皆死。
凡军之所欲击,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杀,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间必索知之。必索敌人之间来间我者,因而利之,导而舍之,故反间可得而用也。因是而知之,故乡间、内间可得而使也。因是而知之,故死间为诳事,可使告敌。因是而知之,故生间可使如期。五间之事,主必知之,知之必在于反间,故反间不可不厚也。
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今译]
孙子说:凡出兵十万,千里征战,百姓所需的费用,公家开支的俸禄,每天要花费千金;朝野骚动,民众服徭役,疲惫于道路,不能从事耕作的计七十万家。与敌相持数年,以争取一日的胜利,然而却吝啬爵禄和重金,不肯用这些来给间谍,以致不能了解敌情的虚实,这实际是不能仁民爱物到极点了。这样的将帅,不是军队的好将帅,不是国君的好助手;这样国君,不是能取胜的好国君。英明的国君,贤良的将帅,之所以一出兵就能战胜敌人,成功超出了众人之上的,其重要原因,在于他事先了解敌情。要事先了解敌情,不可用迷信鬼神和占卜等方法去取得,不可用过去相似的事情作类比,也不可用观察日月星辰运行的位置来算吉凶祸福的应验,一定要从人那里去取得和了解敌情的虚实。
所以使用间谍有五种:有“乡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种间谍同时使用,敌人摸不清底细,这就是神妙莫测的要领,是国君的法宝。“乡间”,是指利用敌国境的普通人做间谍。“内间”,是指借助收买敌国的官吏用做间谍。“反间”,是指收买或利用敌方派来的间谍,使其反为我效力。“死间”,是指故意在外泄露假机密,让我方间谍传泄给敌方,内外配合,使敌人上当;事发后往往被敌方处死。“生间”,是指派往敌方侦察后,亲自返回报告敌情的人。
所以治理三军之事,没有比间谍更为亲信的人了,没有比间谍更应获得优厚的奖赏,事情没有比用间更机密的了。不是圣智的将帅不能使用间谍;不具有仁义之心的将帅不能使用间谍;不是见识深微,治事精妙的将帅不能取得间谍的真实情报。微妙啊!微妙啊!真是无处不需用间谍呀。
用间以探敌情的计谋尚未施行,就有人先听到了,听见的人与泄露出去的人都要处死。
凡是所要攻击的敌军,所要攻占的城邑,所要击杀的敌方人员,必须预先了解主管将帅及其左右亲信、掌管通接宾客官员、守门小吏、门客幕僚等人的姓名,务必命令我方间谍搜求知道。必须搜查出敌方派来侦察我方的间谍,以便依据情况进行收买,利用,多方诱导和交给任务,然后放他回去,这样,他就可以为我用作反间了。反间可得而使,因此而知他国的乡人、官人以厚利赂之,亦可得而使用了。因反间可得而使这件事,而知散布欺骗虚假的情况,可使死间传告敌人。因反间可得而使这件事,而知生间可按照预定期限,回来报告敌情。五种间谍使用之事,国君都必须知道,然知敌情,必先在反间。所以,对反间不可不给予特别优厚的待遇。
从前商汤的兴起,是由于重用了在夏桀时不见用的伊尹;周武王的兴起,是由于重用了在商纣时曾居朝歌的吕牙。所以,英明的国君、贤能的将帅,能用足智多谋的人做间谍,一定能成就大的功业。这是用兵作战的要事,整个军队,都要依靠间谍提供敌情而采取行动。
2014年3月25日星期二,上阳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