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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过庭《书谱》注释译文

《书谱》原文、注释、译文

孙过庭,吴郡人。生平事迹正史没有记载,仅有陈子昂《孙君墓志铭》等少量文字。从现存有限的文字墨迹评论中,粗略地看孙过庭才思敏捷,善于文辞,精于翰墨。孙过庭的书法艺术造诣很高,凡学草书者没有不知者。浅至者,少受益,深究者,多受益。孙过庭的书法理论博大精深,于当时是超前的,于今日亦不落后。以往的书法艺术理论多限于运笔用墨诸多技法技巧的阐释,而孙过庭的书法艺术理论旨在用意,力主情感“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将中国书法艺术理论又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草书的发展大体经历了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为形成期,起于秦终于晋。这一时期的标志是草书从隶书中脱离出来,因实用而成体。集大成者首推张芝,其次就是王羲之。第二个时期为发展期,起于晋终于唐。这一时期的草书开始了从实用向艺术的转型过渡,其标志就是孙过庭《书谱》的问世。开始从“赴急实用”向“达情表意”这一艺术方向转变。在这一转型时期,孙过庭起到了引领时代书法发展的作用。这一时期有两位书家是必须提及的,一位是张旭,一位是怀素,世称“颠张狂素”。张旭和怀素当是孙过庭书法艺术思想理论的践行者。第三个时期为成熟期,起于唐止于当代。这一时期草书的实用作用进一步减退,到了当代实用性几乎没有了,变成了一种完全的艺术。其标志就是著名书法家薛铸先生所提出的“书法创作要以表现思想情感为最高目标”

尊张芝为“草圣”,历代书家们的看法和意见是一致的,没有分歧,众望所归,是服众的。为什么张芝能服众呢?分析起来原因有三条:一是变章草为今草;二是草书确实写得很好别人服气;三是习书的刻苦执着精神感人。三个原因中第一条是硬条件,别人没法去争,也无法去谤,所以“草圣”的位子也就稳了。第二条和第三条上,但张芝有第一条作基础,虽有争比,却无法改变其“草圣”之尊位。章草是早期的草书,由草写的隶书演变而成。是今草的前身,与今草的区别主要是保留隶书笔法的形迹,上下字独立而不连写。

章草名帖《急就章》,晋陆机《平复帖》(现存最早的章草墨迹)。今草亦称“小草”,是对章草的革新,笔画连绵回绕,文字之间有联缀,书写简约方便。典型的是张芝今草。狂草是在今草的基础上将点画连绵书写,形成“一笔书”。代表人物是张旭和怀素。张旭传世的作品不多,可见到的有《肚痛贴》、《古诗四帖》等。怀素有《自叙帖》。

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鍾、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頃尋諸名書,鍾、張信為絕倫,其餘不足觀。”可謂鍾、張云沒(歿),而羲獻繼之。又云:“吾書比之鍾、張:鍾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此乃推張邁鍾之意也。考其專擅,雖未果於前規;摭以兼通,故無慙(慚)於即事。

注释:

顷寻:广泛寻找。“顷”,同“倾”,尽的意思。

没:通“殁”,死。

抗行:抗衡、并行,犹言不相上下。

寡人:此非专指君王。原为古代君主的谦称及诸侯夫人的自称,晋人习惯自称寡人。

謝之:谢:逊于、不如。

迈:超过。

译文:自古善长书法的,汉魏有钟繇(yóu)和张芝的卓绝,晋末有王羲之和王献之的精妙。王羲之说:“近来研究名家的书迹,钟繇、张芝确实超群绝伦,其余的不值得观赏。”可以说,钟繇和张芝死后,王氏父子继承了他们。王羲之又说:“我的书法与钟繇、张芝相比,与钟繇可以抗衡,或者略超过他。与张芝的草书比,排在他后面;张芝精研熟练,勤于临池学书,把池水都能染黑了,如果我像他那样下功夫到那个程度,书法未必赶不过他。”这是推崇张芝、自认超越钟繇的意思。考察王羲之书法的专精擅长,虽然还未完全遵循前人法则,但能博采兼通各种书体,也无愧于其盛名。

評者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而今妍。”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返)玉輅於椎輪者乎!

注释:

四贤:指前述钟繇、张芝、王羲之、王献之。

妍:华美。质与妍是中国古代美学范畴。

以:因为。代:时代。兴:流行,盛行。

淳醨一迁:淳醨:“淳”通“醇”。酒味厚者为醇,酒味薄者为醨。酒的浓淡之变化。

质文三变:“质”,内容。“文”,形式。“三变”,多变。质朴和文采也是多样的。

驰骛沿革:“驰骛”,奔走。“沿革”,变革。

乖:违背、背离。

彬彬,文质相半之貌。

易:改变。

雕:刻绘,泛指修饰。

辂:古代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玉辂:古代帝王所乘之车,以玉为饰。

椎轮:原始的无辐车轮,用整块圆木做车轮的简陋车子。

译文:

书法评论者说:“这四位书法大师,可称得上古今独绝。但是今人二王,还是不及古人钟张,古人的书法质朴,今人的书法美妍。”我认为质朴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妍美却随着习俗的不同而变迁。虽然人们书写文字,是为了满足语言记录的需要,正如酒有浓有淡一样,质朴和文采也是多样的,发展中有继承,沿袭中有改革、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常规。书法最可贵的是质朴不违时宜,妍美不同时弊。所谓“文采与质朴相谐和,才是君子的风度”。何必闲置着华美的宫室去住古人的洞穴,弃舍精致的宝辇而乘坐原始的牛车呢?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鍾、張。” 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也。且元常專工于隸書,百英尤精於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擬草則餘真,比真則長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揔其終始,匪無乖互。

注释:

隶书:正书的古称。也称为真书,楷书。

擬:拟,比,仿照。

揔:同“总”,聚合,聚在一起。

互:彼此。

译文:评论者又说:“王献之比不上王羲之,就象王羲之比不上钟繇、张芝一样。”持这种意见的人自以为评价得很得要领,但是他们没有了解始末原由。钟繇擅长隶书,张芝精于草体,钟繇和张芝的长处,王羲之兼而有之。比张芝的草体王还擅于真书,比钟繇的真书王又长于草体;虽然从专精一体的角度说功夫稍差,但从博取众长方面来说王羲之能广泛涉猎、博采众优。总的看来,彼此是各有短长的。

謝安素善尺牘,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後答之,甚以為恨。安嘗問敬:“卿書何如右軍?”答云:“故(固)當勝。”安云:“物論殊不爾。”子敬又答:“時人那得知!”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里,曾參不入。以子敬之豪(毫)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况乃假託神仙,恥崇家範,以斯成學,孰愈面牆!後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為不惡。羲之還見,乃歎曰:“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內慙(慚)。是知逸少之比鍾、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惑(或)疑焉。

注释:

恨:遗憾

故当胜:当然超过。“故”通“固”,本来,当然。

物论殊不尔:人们的评论却不是这样。“尔”,如此。物论:

折安所鉴:回驳了谢安的说法。折:折:返转,回转,这里引申为反驳。

事资尊显:事情有助于父辈声誉。资:有助。尊:父母。

勝母之里,曾參不入:曾参不进入一条名叫“胜母”的巷子。 “胜母”,巷名。“曾参”,春秋鲁国武城(今山东费县西南)人,字子兴,孔子弟子,以孝顺父母闻名。事见《淮南子》:“里名胜母,而曾子不入。盖以名不顺也。”

绍:继承。

笔札:笔及写字用的木板,这里指书法

楷则:规范法则。

未克箕裘:还没有掌握专业必需必备的技能。“箕”,竹制的簸箕,“裘”,裘皮制的衣服。语出《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

假讬神仙:王献之编撰的一个故事,说自己的书艺是神仙传授的。事见王献之《论书表》:“臣二十四,隐林下,有飞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经一周,形势仿佛。”

孰愈面牆:与面墙而观有什么区别。孰愈:哪个好,引申为有什么区别。面墙:看着墙壁不看着老师,以此比喻不学习。

私為不惡:自以为写得很象。

译文:

谢安素来善写尺牍书,而轻视王献之的书法。献之曾经精心写了一幅字赠给谢安,并要谢安务必保存起来,谢安却题完字以后却还给了他,令王献之深为不满。谢安曾经问王献之“你感觉你的字比你父亲的如何?”答道:“当然超过他。”谢安又说:“旁人的评论可不是这样。”献之答道:“那些人懂得什么”。王献之虽然用这种观点回驳了谢安的说法,自称胜过他的父亲,这不是过了吗!况且立身扬名,这件事直接关系到父母名声。当年曾参路过一个名为胜母的地方,因为这个名字有悖孝道而拒绝进去。王献之的字继承了王羲之的笔法,虽然基本上掌握了书法规则,其实并未把他父亲的成就全学到手。何况假托是神仙授书,耻于推崇家教,像他说的那样就能学有所成,谁还愿意付出多年的辛苦去学习呢!有次王羲之去京都,临行前曾在墙上写了字。王献之偷偷地把字擦掉,再照着原来的样子写上,自以为写得很象。羲之回家见到后叹息道:“我临走时真是喝得大醉了怎么写成这个样子。”献之这才内心感到很惭愧。由此可知,王羲之书法与钟繇、张芝相比,只有专工和博涉的区别;而王献之与王羲之的差距,很明显是档次上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味鍾、張之餘烈,挹羲、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有乖入木之術,無間臨池之志。

注释:

馀烈:前人的功绩成就影响。

挹:舀,把液体盛出来。意指汲取。

二纪:古人以十二年为一纪,“二纪”即二十四年。

入木:指书写墨迹渗入到犊中,后用来形容书法功力深厚。

间:间断。

译文:

我少年读书,留心学书法,体味钟张作品神采,汲取羲之与献之的书写规则,并在专精上很下功夫,已经二十余年了。虽然没能达到入木三分的功力,但从未间断临池学书的志向。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竒(奇),鴻飛獸駭之資(姿),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峯(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涯),落落乎猶衆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於峯杪;一點之內,殊衂(衄)挫於毫芒。况云積其點畫,乃成其字。曾不傍窺尺櫝(牘),俯習寸陰;引班超以為辭,援項籍而自滿;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

注释:

据槁:依靠着枯木。据:依靠,靠着。槁:形容词,枯干。槁木。

锋杪:笔锋。杪:树枝的细梢。

傍窥尺椟:即读帖临帖。“窥”,看,这里指读贴。

拟效之方:模拟仿效的方法,此指临摹。

译文:

观察笔法中悬针垂露的差异,有奔雷坠石般的雄奇,有鸿飞兽骇的英姿,有鸾舞蛇惊的神态,有绝岸颓峰的气势,有临危据槁的情形;或浓重得象崩云,或轻细得象蝉翼;笔势导来仿佛泉水流注,笔势下顿又象山一样安稳;纤纤纤细细的,恰似新月出现在天涯;疏疏落落的,有如群星分布在银河;简直是天地造化之工,那里是运用功力所能写成!的确称得上智慧与技巧的完美结合,心和手畅快淋漓;动笔之前已有成竹在胸,一笔下去必有它的理由。一画之中,隐藏着笔锋起伏的变化,一点之内,体现出笔锋顿折回旋的不同。何况只有练成优美点画,才能写出形神兼俱的字。如果不去专心观察字帖,俯下身来练习片刻,以班超投笔从戎为借口,拿项羽不屑学字作自满的理由;胡乱一抹为体,随意聚墨成形;心不明白临摹的方法,手不知道用笔的规律,还妄想写得十分美妙,岂不极为荒谬吗!

然君子立身,務修其本。楊雄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為,况復溺思豪(毫)釐、淪精翰墨者也!夫潛神對奕,猶標坐隱之名;樂志垂綸,尚體行藏之趣。詎若功定禮樂,妙擬神仙,猶埏埴之罔窮,與工鑪而並運。好異尚竒(奇)之士,玩體勢之多方;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賾。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鑒者挹其菁華,固義理之會歸,信賢達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賞,豈徒然歟!

注释:

溺思豪厘:“溺”,沉溺。“豪”笔误,应为“毫”。

沦精翰墨:沉溺精力,精研书法艺术。

乐志垂纶:享受垂钓的志趣。乐:感到快乐,享受。垂纶:垂钓。纶:钓鱼用的线。

埏埴:和制陶用的黏土泥。

罔穷:“罔”犹谓无,没有。

藻:华丽的文辞,指评论。

译文:

君子立身,务必致力于基础的修养。扬雄说诗赋乃为“小道”,大丈夫不愿把它当作自己的事业。何况是整天把心思沉溺在如何用笔,把精力沦陷在如何书写这件事情上呢!全神贯注下棋的人,专心下棋,还可获得坐隐的美名;爱好钓鱼,又能体会到行藏的乐趣。怎比得上书法如同功宣的美乐,妙如仙境,又象制造陶器那样变化无穷,工艺和炉窑相辅相成。崇异尚奇的人,能够玩味形体气势的多种方法;穷究细微窥测精妙的人,发现了发展变化的奥妙;撰写书论的,要摒弃糟粕;品评鉴别的要汲取精华。肯定地讲这些意义和道理的结合,我坚信只有贤能通达的人才能做到。经义与哲理本可溶为一体,贤德和通达自然可以兼善。存留记录下人们的精华并学习和欣赏,难道能说是徒劳无益的吗?

而東晉士人,互相陶淬。至於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竒(奇),咸亦挹其風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復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絕,無所質問;設有所會,緘祕(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

注释:

陶淬:陶冶浸染。

去之滋永:犹言离开得愈久。

译文:

而东晋时期的士大夫们,翰墨之风盛行,他们互相熏陶互相影响。假如你能和王羲之、谢安等人,郗鉴、庾亮之辈朝夕相处的话,那么即使你的书法不说是达到他们的神奇,也可以具有他们的风味。然而,那个时代离现在很远了,那种学习书法的风气和环境是越来愈加衰微了。何况有些人听说一些不可靠的书法理论也不加以甄别继续传播,得到一些只根末节的书法技巧也不加完善继续流行,古今阻隔,没办法难作质询。还有一些人虽然有所领悟,却深深的藏在心里守口忌谈。致使学书者茫然无从,不得其要领,徒然看到那些大书法家成功作品的美妙,却不知道达到美妙的根由。

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規矩而猶遠,圖真不悟,習草將迷。假令薄解草書,粗傳隸法,則好溺偏固,自閡通規。詎知心手會歸,若同源而異派;轉用之術,猶共樹而分條者乎?加以趨變適時,行書為要;題勒方畐(幅,匾),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於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逥(囬)互雖殊,大體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白。若豪(毫)釐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

注释:

就:从事。

分布:书作的布局谋篇。

向:离。

图真:学习楷书。图:动词,摹拟。

隶法:隶,楷书。在唐以前,楷书就叫隶书,隶书叫分书。

自阂:自己阻隔了学书的道路。“阂”,阻隔不通。

派:水的支流。

趋变适时:奔走变化以适合当时的情形。“趋”,动词,奔走。

情:外界事物所引起的喜、怒、爱、憎、哀、惧等心理状态。

涵泳:浸润,沉浸。深入领会。

胡越殊风:胡地在北﹐越在南﹐比喻疏远隔绝。

译文:

有人为掌握结构分布费时多年,但离规则法度还是很远,学楷书没有感悟,练草书也很迷惑。即便能够浅薄了解草书笔法,和粗略懂得楷书法则,却又好钻牛角尖,固执己见,自然脱离了通用规则。岂不知心和手相通的关系,就象水的源头和支流;转和用的技术,犹如树干与枝条一样吗?为了简便快捷时用,行书是主要的;对于题榜镌石比较庄严的场合,真书为先。写草书不兼有真书的笔意,容易失去规范法度;写真书不旁通草意,那就难以称为佳品。真书以点画组成形体,靠使转表现情感;草书用点画显露情感,靠使转构成形体。草书离开使转,便写不成样子;真书欠缺点画工夫,仍可记述文辞。两种书体形态虽然彼此各不相同,但其规则却是大致相通的。各种字体回环交错的形式不同,大体上还是互相关连的。所以要兼顾通晓大篆、小篆,俯察贯通八分书体,谋划斟酌篇章,沉潜玩味飞白,如果对它们丝毫不加了解,那就象北胡和南越的风俗大不相同了呀。

至如鍾繇隸竒(奇),張芝草聖,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而)使轉縱橫。自茲已(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

注释:

已降:以下,以来,以后。

译文:

至于钟繇之所以能够成为“隶书奇人”,张芝之所以能够成为“草书圣人”,这都是专精一体,才达到无与伦比的境地。如果张芝没有楷书功底,那么他的草书作品将是一片狼藉;假使钟繇不会写草书,那么他的楷书作品将纵横呆板,自他们以后,不能兼而有之的人,达不到他们的水平,则是不能专精的缘故。

雖篆、隸、草、章,工用多變,濟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斂)而便。然後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驗燥濕之殊節,千古依然;體老壯之異時,百齡俄頃。嗟呼,不入其門,詎窺其奧者也!

注释:

工用:技巧作用。

濟成厥美:共同构成如此的美妙。

各有攸宜:指各有所宜。

通:圆通。

译文:

虽然篆书、楷书、今草、章草,技法和功用多有变化,共同呈现出如此的美妙,都有各有特点:篆书崇尚委婉圆通,隶书须要精巧严密,今草贵在畅达奔放,章草务求简约便捷。然后施凛冽之气使其威风如神,施以温柔之情使其妍美润泽,施以战斗之志使其枯瘦劲健,施以平和之意使其闲逸高雅。这样才能达到展现书家的情性,用书法抒发喜怒哀乐的特征。体验干燥和潮湿的不同节气,一千年也是这个样子:体验老年和壮年的不同时期,一百年很快就过去了。唉!不深入研究书法这门学问,怎能深解其中的奥妙呢?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彫(凋)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殉)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

注释:

有乖有合:书法艺术作品的创作,有一个合时与不合时的问题。“乖”,背离,不宜。“合”,适宜。

感惠徇知:感人恩惠、报答知己。徇:通“殉”,为了某种目的而死。徇知,犹言舍身报答知己。

纸墨相发:纸和墨能够相互表现出彼此的特点,这里是很适宜的意思。

遽:惶恐,窘迫

译文:

书家在同一个时期作书,有合与不合,(也就是得势不得势、顺手不顺手的区别,这与本人当时的心情思绪、气候环境颇有关系。),合的时候则流利妍媚,不适合的时候则零乱粗糙。简略说其缘由,概括起来各有五种情况:精神愉悦、事务闲静为一合;感人恩惠、舍身酬答知己为二合;时令温和、气候宜人为三合;纸墨俱佳、利于发挥为四合。突发灵感、欲尽其兴为五合。心神不安,杂务缠身为一不合;违反己愿、迫于情势为二不合;风干气燥、烈日炎炎是三不合;纸次墨劣,两不称手是四不合;神情疲惫、臂腕乏力为五不合。合与不合之间,书法表现优劣差别很大。得到好的时令不如得到好的器具,得到好的器具又不如得到好的精神状态。如果五种不合的情况同时赶在一起,则思路闭塞,运笔懵懂;如果五合一齐俱备,则能神情交融,笔调畅达。流畅时无所不适,滞留时茫然无从。

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輒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風規,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迹明心者焉。

注释:

当仁者:担当仁者之名的人,这里指负书法盛名的人。

企:踮着脚看,今用为盼望的意思。

希风叙妙:仰慕名家的风采,听他们叙说书法的玄妙,或叙说他们于书法方面的玄妙。“希”,仰慕,向往。

未敷厥旨:没有领会书法的旨要。“敷”,够,足。“厥”,其,这里指书法

不揆庸昧:“揆”揣度。“庸昧”,平庸愚昧。

輒效所明:只是把自己所知有效的书法经验进行说明。辄:仅,只。效:献出。

庶欲:希望。庶:副词,但愿,希冀。

睹迹明心:看到此文,能够明白。

译文:

书法功底的人,常常是得其意而忘言,不愿对人讲授要领;企求学书者又每每慕名风采前来听他们叙说书法的玄妙,虽然听了他们的讲述却又觉得不甚了了。空费精力,难中要旨。(我)不居守个人的平庸昧见,把所知有效的经验进行说明,希望能够弘扬前人的风范和法度,引导将来有才识的学者,除繁去滥,使人一看就能明白。

代有《筆陣圖》七行,中畫執筆三手,圖貌乖舛,點畫湮訛。頃見南北流傳,疑是右軍所制。雖則未詳真偽,尚可發啟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籍)編錄。至於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若乃師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鄲淳之令範,空著縑緗。暨乎崔、杜以來,蕭、羊已往,代祀緜(綿)遠,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業顯;或憑附增價,身謝道衰。加以糜蠢不傳,搜秘將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優劣紛紜,殆難覼縷。其有顯聞當代,遺迹見存,無俟抑揚,自標先後。且六文之作,肇自軒轅;八體之興,始於嬴正(政)。其來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質懸隔,既非所習,又亦略諸。復有龍蛇雲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乍圖真於率爾,或寫瑞于當年,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異夫楷式,非所詳焉。

注释:

代:本应作“世”。因为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改为“代。”

舛:违背。

师宜:东汉末年的书法家,善隶书,与张芝齐名。王羲之曾说“伯英临池之妙,无复馀踪; 师宜悬帐之奇,罕有遗迹”,前者说的是张芝(张伯英),后者说的就是这个师宜。遗憾的是,在东晋王羲之的时代,师宜就罕有遗迹存世。而到了唐代,只有史书上有这个人的名字,知道他是个书法家。

邯郸淳:三国时魏国的公务员、书法家。后人对他的了解,多半因其所著《笑林》一书。书中讲述了当时的许多笑话、噱头、讥讽、幽默趣事,因此他也被后人称为“笑林鼻祖”。

缣缃:供书写用的浅细绢,泛指书册。

暨:到、至。

藉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藉甚:jiè shèn极盛。《史记.卷九七.陆贾传》:「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闲,名声藉甚。」不渝:没有变化。显:传扬。

两个极端,前者说的是那些依靠真实水平被公认的书法家,后者说的则是那些没有啥水平、只依靠其他身份来忽悠人的“书法家”。极端一在古代随处可见,王羲之就是代表之一。生前书法很有名,但死后更有名。极端二在今天的例子很多。原江西省副省长胡长清,在职期间书法可谓天价,落马后作品30块钱无人问津;

蠹:蛀蚀。

覼luó縷:弯弯曲曲,谓详细陈述。

六文:指六书。指六种文字,即古文、奇字、篆书、隶书、谬篆、鸟书。

肇:开始,起始。

轩辕:传说中的古代帝王黄帝的名字,据传姓公孙,生于轩辕之丘,故名轩辕。后人以之为中华民族的始祖,又传汉字亦初创于轩辕之世。

八体:指秦代八种不同用途的书体。

其來尚矣,厥用斯弘。尚:久远。厥:它的。弘:大。

龙蛇云露:皆为中国古代象形书体之名。

龟鹤花英:同上。

乍:只是。图真:图摹物象。率尔:罢了。

工亏翰墨:犹言“谈不上翰墨工夫。”

译文:

世上流传的《笔阵图》七行字,其中画有执笔的三种手式,图画的样子怪异不通,字体模糊错误。近来流传南北到处可见,据说可能是王羲之的作品。虽然不知是真是假,尚且可以作为儿童初学书法的启蒙教材。既然是大家都有收存,也就不值得编录。至于各家的评论,大多是华而不实,无非是从外表上描述它的形状,而阐述不出它的内在道理,我的撰述,也没有什么值得从中择取的。至于师宜官名望很高,只是虚载史册;邯郸淳也曾一时堪称典范,也是书卷上空有其名。到了崔瑗、杜度以后,萧子云、羊欣以前,更是年代久远,名家繁多。或者当时名声很高经久不衰,人死以后他的书法业绩仍被后人倍加推崇;或者生前凭借显赫地位被人捧高身价,人死以后他的书法价值也就日薄西山凉凉了。(藉甚不渝真君子,凭附增价非学人)再加上糜烂虫蠹不能传世,与搜购秘藏后几乎殆尽,偶然欣逢鉴赏机会,时人已经很少得见,是好是坏众说纷纭,实在难以陈述清楚。其中有的早就扬名当时,遗迹至今存在,无须高人褒贬评论,自然会分辨出优劣的了。况且,“六书”的始作、可以上溯到轩辕时代;“八体”的兴起,源于秦代嬴政。这些文字及书体的产生由来已久,有的书体被淘汰了,有的书体则得到了演变发展。但今时和古时不同,妍媚和质朴有了极大差别。既然不是我们所要的,也就略去不说。还有依据龙、蛇、云、露和龟、鹤、花、草等类物状创出来的字体,或者是对物象的轻率描摹,或者是对当时祥瑞的简单记录,从技巧上看属于绘画方面的,手法算不上书法,又不具备楷书的笔画特点,没必要详谈它。

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且右軍位重才高,調清詞雅,聲塵未泯,翰櫝(牘)仍存。觀夫致一書、陳一事,造次之際,稽古斯在。豈有貽謀令嗣,道叶(葉)義方,章則頓虧,一至於此!又云與張伯英同學,斯乃更彰虛誕。若指漢末伯英,時代全不相接;必有晉人同號,史傳何其寂寥!非訓非經,宜從棄擇。夫心之所達,不易盡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於紙墨。粗可髣髴(仿佛)其狀,綱紀其辭,冀酌希夷,取會佳境。闕(缺)而未逮,請俟將來。

注释:

塵:尘,世间。

造次:仓促、轻率。

稽:考证、考核。

贻:遗留,留下。嗣:继承。

叶:和洽。

冀:希望。酌:考虑,度量。希夷:指空虚静寂,无声无色的玄妙境界。《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译文:

世传王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辞鄙陋,理论粗疏,立意乖戾,语言拙劣,详察它的旨趣,绝不是王羲之的作品。王羲之地位重,才智高,格调清,词句雅,声望和业迹尚未泯灭,书法真迹仍然存在,看他每致一篇书信,陈述一件事情,即便是在很仓促的时候,还是注重古训。怎么会在教导子嗣这样的大事上,在指导书法规范的文章中,章法和规则竟然顿失,到了这种地步!又说与张伯英同学,这就更加彰显了它的虚假和荒诞。若指汉末的张伯英,时代全不相接;若是与晋朝人同名同姓,为什么史传中找不到他!它既不是训范也不是经典,还是放弃选择为好。有时心里所理解的,难于用语言表达出来;能够用语言叙说的,又不易用笔墨写于纸上。只能粗略地描述其形状,提纲式的记录言辞。希能斟酌其中的微妙,逐步达到最佳境地。因为条件所限而未能详尽之处,就等到将来再说吧。

今撰執、使、轉、用之由,以祛未悟。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鉤鐶盤紆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方復會其數法,歸於一途,編列衆工,錯綜群妙,舉前賢之未及,啟後學於成規,窺其根源,析其枝派。貴使文約理贍,迹顯心通;披卷可明,下筆無滯。詭詞異說,非所詳焉。

注释:

祛:消除。

約:约,简要,简单。贍:赡,丰富、富足。

译文:

现在说说执、使、转、用方法的原由,是为消除一些迷惑。执,是说指腕执笔有深浅长短一类的不同;使,是讲使锋运笔有纵横展缩一类的区别;转,是指把握使转有曲折回环一类的笔势;用,就是点画有揖让向背一类的规则。综合这数种方法,加以归纳,编列众家工用,交错综合诸派精妙,举荐一些前人所未能涉及到的,启发后来学者找到书法的规律,探究其根源,分析所属流派支脉。力求做到文字通俗道理简单,条理分明便于理解,打开书一看就能明白,下笔写来就能得心应手。至于那些诡辩之词奇异之说,就不说它了。

然今之所陳,務裨學者。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為宗匠,取立指歸。豈惟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合;致使摹搨(拓)日廣,研習歲滋。先後著名,多從散落;歷代孤紹,非其效歟?

注释:

良:诚然,的确。宗:为众人所师法的人物。

效:明显、明白。

译文:

今天我所要陈述的,务必要有益于学习书法的人。但是,王羲之书法,历代为大多数人称赞和学习,很可以作为自己效法的宗师,拿来当作自己的努力志向。这不仅是因为他能够会通古今,还在于他感情深切融合在一起。因此使摹拓的人一天比一天广泛,研习的人一年比一年增加。先后出现了一些著名人物,手迹大多数书作都散落了。惟独继承了王羲之书派的却世代相传,这难道不是很明显的见证吗?

試言其由,略陳數意。止如《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讚(贊)》、《太師箴》、《蘭亭集序》、《告誓文》,斯並代俗所傳,真行絕致者也。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讚(贊)》則意涉瓌(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歎。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嘽喛(緩)之奏;馳神睢渙,方思藻繪之文。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義舛,莫不強名為體,共習分區。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

注释:

代俗所傳:历代世俗相传。

怫鬱:忧愁,愁闷。指心情不舒畅,多忧郁。

瓌(瑰)奇:瓌,瑰。指意境瑰丽奇特。

怡懌虛無:怡懌,和悦、愉快。心旷神怡若入虚境。

縱橫爭折:爭折,表现曲折。纵横激荡世情曲折。

情拘志慘:感情压抑,志向惨淡。

駐想:凝思。流波:流水。

嘽:喘息。喛,緩。和缓的意思。

睢渙:水名。

藻繪:华丽。

目击道存:语出《庄子·田子方》:“若夫人者,目击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眼光一接触便知“道”之所在。形容悟性好。

共習分區:区分书体而习之。

岂知:怎么会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形:表现反映出来。

取会:迎合,达到,抒发。

风骚之意:诗词的情感意境。所说的 “达其情性,形其哀乐”。

译文:

要说其理由,粗略地叙说几点意见:就说象《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史箴》、《兰亭集序》、《告誓文》等书帖,这些都是历代社会所流传的,是真书和行书的最佳范本。写《乐毅》的时候则感情比较忧郁;书《画赞》的时候则意境瑰丽奇特;《黄庭经》则心旷神怡若入虚境;《太史箴》又纵横激荡世情曲折;说到《兰亭》那更是兴致的集中体现,思绪逸宕精神超脱,私人门客舒怀劝勉,字里行间也表现出感情的压抑和志向的惨淡。正所谓快乐的场合就会笑,悲哀的言语就会叹息。岂只是想到涓涓流波之时,才开始准备弹奏起和缓的乐章;只有神情驰骋仰望浩涣之际,才会思索华翰的词藻。虽然眼见即可悟出道理,但还是有些人心中迷惑而发表与此相违背的议论。因此无不勉强分体定名为什么什么体。一个整体却要分而习之。他们那里知道情感的活动必然形于言表,来抒发迎合诗经楚辞中的情感。当阴气下降,阳气上升的时候,草木就生长旺盛,阳光明媚时会觉得心怀舒畅;当阳气下降,阴气上升的时候,草木就凋零惨败。阴云惨暗时就感到情绪郁闷。这本来就是大自然天地之心的规律体现。既然失去了情感,理论上也就脱离了实际,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哪里有什么书体呢。

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模所設,信屬目前,差之一豪(毫),失之千里,苟知其術,適可兼通。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闇(諳)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萧(瀟)灑流落,翰逸神飛。亦猶弘羊之心,預乎無際;庖丁之目,不見全牛。嘗有好事,就吾求習。吾乃粗舉綱要,隨而授之,無不心悟手從,言忘意得,縱未窮於衆術,斷可極於所詣矣。

注释:

心不厭精: 思考问题不厌精细。

手不忘熟:运笔手法不怕熟练。

弘羊:指汉人桑弘羊。创立食盐,冶铁、酒类等国家专卖制度,广开财路,有益于国计民生。此处弘羊是谓要像桑弘羊一样有预见性。

庖丁: 出《庄子·养生主》:“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喻指技艺达到非常纯熟的境界。

译文:

运笔的方法,虽然由自己来掌握,规模布局的设定,需要根据眼前的情况,但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假如知道了其中的诀窍,才可以做到多种技巧诸法相通。思考问题不厌精细,运笔手法不怕熟练,如果运笔用墨都达到了精熟的程度,书法规则熟记于心,自然可以做到纵横自如,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笔逸神飞。好比桑弘羊善于心计,预想能力无边无际;又似庖丁的眼睛,看到的只是刀刃和骨骼筋脉的细微之处,而不是牛的躯体。经常有爱好书法的人向我求教,我就粗略地列举出要领,随时随地传授给他,因此无不心领神会手所适从,具体内容虽然忘记了但意思还是领会了,纵然还不能完全领略所有书法的技法,但也可以肯定达到很深的造诣了。

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逾妙,學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從心。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變之道,亦猶謀而後動,動不失宜;時然後言,言必中理矣。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子敬已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

注释:

勉之不已:勉之:努力。不已:不停止。

抑:连词,则。

时然一变:每经过一个时期,就会产生一种变化。

极其分矣:不同时期的区别非常明显。

鼓:振作。

侔:犹言相当。

译文:

谈到深入思考领悟楷法规则,少年不如老人;学习掌握规矩,老人不如少年。思考问题是年龄愈大愈好,学习知识还是少年人刻苦努力。勤奋努力不停止,则要经历三个阶段;每变化一个阶段,区别就会明显。比如初学分布,只求能把字写平正;掌握了平正的法则,必须在险绝上下功夫;掌握了险绝的法则,重新回归到平正上来。最初阶段可能会达不到要求,中间阶段又可能会险绝过头,最后阶段方能实现融通交汇。书法艺术到了这种阶段,人和书都已经老了。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七十而从心”。所以要掌握险绝与平正的情势,体会权宜与变通的道理;也就是先谋划而后行动,这种行动才不会失当;掌握好时机再评论,评论才能切中事理。就说王羲之书法,晚年所作多数都是妙品,应当是由于思虑通审,志气平和,不激不厉,因而风范深远。 王献之以下的书家,无不是拼命努力,标新立异出某种体裁,这不单单是技巧和功用上比不上前人,也是精神和感情相差很远的缘故。

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運。自矜者將窮性域,絕於誘進之途;自鄙者尚屈(倔)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盖(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考之即事,斷可明焉。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剛柔以合體,忽勞逸而分驅。或恬澹榷(雍)容,內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曜峯(鋒)芒。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况擬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骸未檢。躍泉之態,未睹其妍,窺井之談,已聞其醜。縱欲搪(唐)突羲、獻,誣罔鍾、張,安能掩當年之目,杜將來之口!慕習之輩,尤宜慎諸。

注释:

矜:自尊,自大,自夸。

消息:消,减少为消。息,增加为息。指变化。

槎枿chaya:此指树的杈枝。

躍:该字《佩文斋书画谱》作“濯”。

即事:当下之事。

槎桠chaya:树木砍后的再生枝。

搪突:冒犯,抵触。

诬罔:以不实之辞欺骗人。

译文:

有的人谦虚自己的墨品不行,有的人骄傲自己的书作不得了。自夸的人将被限制在很小的圈子里,断绝进取之路,自鄙的人只是约束自己的情怀,必定有通晓书理的道理。诶呀!世上只有学而不会的人,没有不学就会的人。考察一下当下的现实,肯定可以明白的。然而书体的变化有多方面因素,所体现的性格感情也不一样,一回儿刚劲与柔和被杂揉为一体,一回儿紧张与安逸又分开;有的恬淡雍容,内含筋骨;有的折挫槎桠,外曜锋芒。观察的时候务求精细;摹拟的时候越似越好。若摹拟不能相似,观察不能精细,从分布上看很松散,间架上难合规范;欣赏跃泉的姿态,却看不出他的妍美;坐井观天夸夸其谈,已流露出自身的浅陋。即使想要冒犯羲之、献之,诋毁诽谤钟繇、张芝,怎能蒙蔽当时人们的眼睛,杜绝将来人们的口舌!赏习书法的人,尤其应该慎重。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返)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

注释:

淹留:运笔法之一。下文能速不速,叫做淹留。

机:事物变化之所由。

将反其速:运笔书写能迅速运笔,但却不迅速运笔,

行臻会美:运笔很好地达到荟萃众美的境界。

讵:难道,不能。

译文:

至于有的人不懂得行笔的淹留,片面地追求劲疾;有的人不能迅速挥运,反而效法迟重。要知道,劲速之笔,是体现超逸的关键;迟留之笔,则是赏心会意的必然。能速反而不速,才是达到荟萃完美境地的方法;专门沉溺于迟缓,终究会丧失流动畅快的绝伦美妙。能速不速,叫做淹留,行笔迟钝还一味追求缓慢,这不叫能够赏心会意!如果不是心情闲雅与手法娴熟,就难以把迟速技巧结合得恰到好处。

假令衆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亦猶枝榦(幹)扶疏(蘇),凌霜雪而彌勁;花葉鮮茂,與雲日而相暉。如其骨力偏多,遒麗盖(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路,雖妍媚云闕(缺),而體質存焉。若遒麗居優,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蘂,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蓱(萍),徒青翠而奚託(托)?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

注释:

攸:攸:所。

扶疏:枝叶繁茂。

闕:阙:缺少。

灼:灼:鲜明。

蘭沼漂蓱(萍):

译文:

假使众妙之笔所归,务必存有骨气。骨气既然有了,再进一步使其遒劲圆润。好比枝干繁盛,经过霜雪浸凌凌霜而愈加苍劲;辅以鲜茂花叶,与云日相映生晖。如果骨力偏多,遒丽气质很少,就像枯木架设在险要处,巨大的石头挡在路上,虽然缺乏妍媚,体质却还存在;如果遒丽占了优势,那么骨气就会薄弱,譬如百花丛中行将凋落的花蕾,空显阳光与华美而毫无依托;又如湛蓝池塘里飘荡的浮萍,徒有青翠而没有根基依托。由此可知偏工一专容易做到,尽善完美就难求了。

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質直者則俓(徑)侹(挺)不遒,剛佷者又掘(倔)強無潤,矜斂者弊於拘束,脫易者失於規矩,溫柔者傷於軟緩,躁勇者過於剽迫,狐疑者溺於滯澀,遲重者終於蹇鈍,輕瑣者淬於俗吏。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

注释:

俓侹:徑挺,坚挺。

剛佷:刚很。

掘強:倔强。

译文:

虽然所学的书法都源自一家书法,却演变成多种字体,无不是随着个人的性情和爱好,形成了自己风格:性情耿直的坚挺而缺乏遒丽;性格刚强的人,倔强而缺乏圆润;矜持自敛的人,用笔过于拘束;洒脱放荡的人,常常背离规矩;温顺柔弱的人,毛病在于绵软;急躁勇猛的人,下笔则过于粗率急迫;生性多疑的人,则沉溺于凝滞;迟缓稳重的人,最终困惑于迟钝;轻烦琐碎的人,多受文牍俗吏的影响。这些都是孤行偏持的人,固求一端背离了规范所致。

《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况書之為妙,近取諸身。假令運用未周,尚虧工于秘奧;而波瀾之際,已濬發於靈臺。必能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鎔鑄蟲、篆,陶均草、隸。體五材之並用,儀形不極;象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

注释:

濬發:濬,浚。深处喷发。

靈臺:心灵。

鎔鑄:融合。

陶均:均:调和。

極:穷尽。

译文:

《易经》上说:“观看天文,以便察知时序的变化;了解人类社会的种种现象,可以用来教化治理天下。”何况书法所谓的的妙处,都是取自于身边的某些事物。即使运用得不是很周全,其中奥秘之处也未掌握;而书法家在挥洒自如波澜壮阔的时候,正是从心灵里喷发出的滚滚波涛。必能通过徬通各种点画的情致,博究它们之所以如此的道理,融合虫、篆,均衡草、隶。体察五材并用,万物变化万千不可穷尽;又如各种乐器演奏乐曲此起彼伏,带给人们的感受美妙无穷。

至若數畫並施,其形各異;衆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准。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豪(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譬夫絳樹、青琴,殊姿共豔;隨(隋)珠、和璧,異質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慙(慚)真體;得魚獲兔,猶恡(吝)筌蹄。

注释:

為體互乖:体貌各有区别。

絳樹青琴:皆为中国古代美女和传说中的女神。三国魏曹丕《答繁钦书》:“今之妙舞莫巧于绛树,清歌莫善于宋臈”。《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

隋珠和璧:原指隋侯之珠和和氏之璧。后泛指珍宝。

得魚獲兔,猶恡筌蹄:恡,吝。《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

译文:

至于几个笔画结合在一起,它们的形状各不相同;几个点儿排列一块,每个点儿的体态又为区别。一点儿要成为一个字的规矩,一个字要成为整篇作品的准则。笔画各有不同又不相互侵犯,和谐相处又不雷同;留笔并不是长久迟缓,遣笔又不能恒久疾速;燥笔中间有湿润,浓墨中使出枯涩;藏方直于圆润,隐钩曲与无形;忽而明显忽而虚无,忽而行笔忽而藏笔;极尽字体形态变化于笔端,融合作者感受情调于纸上;心手相应,忘记了规则;自然可以背离羲献的法则而不失误,违背钟张的规范而仍得工巧。譬如绛树、青琴两位女子,虽然容貌不一样却都非常美丽;隋侯之珠与和氏之璧这两件宝物,形质虽异却同样艳丽。何必刻意去画鹤图龙,使自己的天然真体大为逊色;捞到了鱼,猎得了兔,又何必舍不得捕获用的工具。

聞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論於淑媛;有龍泉之利,然後議於斷割。語過其分,實累樞機。吾嘗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致凌誚。余乃假之以湘縹,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豪(毫)末之奇,罕議峯(峰)端之失。猶惠侯之好偽,似葉公之懼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蓋有由矣。夫蔡邕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鑒精通,故不滯於耳目也。

注释:

樞機:枢机。指事物的关键部分。

湘縹:缃缥:原指浅黄色和浅青色,因古人常以此二色布泉装裱书画,后借以指待书卷。

惠侯之好偽:语出南朝梁虞和《论书表》:“惠侯雅所爱重,悬金招买,不讲贵贱,真伪相糅,莫之能别,故惠侯所蓄,多有非真。”

伯子之息流波:语出《韩诗外传》:“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能知其志在高山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伯子之息流波”即谓知音难觅。

蔡邕不謬賞:语出《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栽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孫陽不妄顧:孙阳:秦穆公时人,善相马,世称伯乐。

译文:

听说:家有象美女南威那样的容貌,才可以品评女人的美丽;有龙泉剑那样的利刃,才能够评论其他宝剑的锋利。这话虽然有点儿过分,实际上却指向了问题的根本。我曾经用心作书,自以为写的很不错。遇到当时称得上是有见识的人,就拿出来向他们请教:他们对其中精巧美丽的笔画,并不曾多看一眼;对有了失误的字或笔画,反而被赞叹欣赏。看不到墨迹的优劣,仅凭传闻乱说一气;或者以年龄大地位高,轻率地非议讥讽。我把我原来的字用丝绸加以装裱,并题上古人的名目,那些有名望的人的看法马上就改变了看法,不懂书法的人也随声附和,竞相赞赏笔调奇妙,却很少议论锋端有什么失误。就像惠侯那样喜好伪品,恰似叶公那样惧怕真龙。由此可知俞伯牙在钟子期死后永不弹琴,是有其道理的。蔡邕的鉴赏不会差错,听到灶堂中燃烧的桐木发出的爆裂声就能发现上好的琴材,伯乐的相马不会走眼,通过观察马的外形就能发现千里马,正是因为他们精通鉴别之术,所以不会遮蔽于耳目感官。

向使竒(奇)音在爨,庸聽驚其妙響;逸足伏櫪,凡識知其絕群,則伯喈不足稱,良樂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題扇,初怨而後請;門生獲書机,父削而子懊,知與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伸)于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莊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之,則不足以為道也。”豈可執冰而咎夏蟲哉!

注释:

爨:烧火煮饭,此泛指烧煮。

良:字《佩文斋书画谱》作“伯”。

老姥遇題扇:语出《晋书·王羲之传》:“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老姥有愠色,因为媪曰:"但言是王羲之书,以求百钱,姥如其言,人竟买之,他日姥又持扇来,羲之笑而不答。’”

門生獲書机,父削而子懊:语出《晋书·王羲之传》:“尝诣门生家,见棐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后为其父误乱去之,门生惊懊者累日。”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语出《庄子·逍遥游》:朝菌是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晦朔,月初曰朔,月末曰晦。此谓“早晚”也。蟪蛄:寒蝉。春秋:指一年两季,合指一年。

下士聞道,大笑之:语出《老子》:“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此之谓至理名言,非一般俗士与见识低下者所喻。

译文:

假使奇怪的声音从灶堂发出,平庸的人也会为其发出妙音而叹息;千里马栓在马厩里,普通的人也能看出它的超群之处,那么伯喈(蔡邕)不足以称赞,伯乐(孙阳)也没什么可以崇尚的了。至于王羲之为卖扇老妇题字,起初埋怨后来又请;弟子获得王羲之在案几上题字,被他的父亲刮掉而懊恼;这就是知道与不知道的差距。人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委屈,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得到尊重。他不知道,怎么好怪他呢!所以庄子说:清晨出生而日升则死的菌类,不知道一天有多长;夏生秋死的蟪蛄(俗称黑蝉),不知道一年有四季。”老子说:“一般的人听我讲‘道’,就会大笑,倘若不笑也就不足以称为‘道’了。怎么能拿着冬天的冰去指责夏季的虫子不知道寒冷呢!”

自漢魏已(以)來,論書者多矣,妍蚩雜糅,條目糾紛。或重述舊章,了不殊於既往;或苟興新說,竟無益於將來;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今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第其工用,名曰《書譜》,庶使一家後進,奉以規模;四海知音,或存觀省。緘秘之旨,余無取焉。

注释:

第其工用:依次列举工用。

奉以規模:以之作为规则。

缄秘:奥秘。

译文:

自汉魏以来,论述书法的有很多。好坏混杂,条目纷繁。或者重复前人的观点,到了也没什么与以往的说法有新意;或者轻率另创异说,没有任何益处于将来的人;只会使繁琐的更加繁琐,有缺陷的仍有缺陷。现今我撰写了六篇文章,分成两卷,依次列举工用,取名《书谱》,但愿将来有哪一位书家,以之作为规则;广大书法爱好者,或者持存留作为探讨研究。整理归纳书法奥秘的唯一宗旨,其余并无所图。垂拱三年(公元六八七年)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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