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万历年间的福建漳州府平和县城,也就是现在的九峰镇,是客家人云集的地方,因此有许多客家土楼。平和县客家土楼在内部结构上,采用单元式与内向小通廊组合的方式,既有较强的私密性,又有能与各家走动的特点,因此所发生的人命强奸等案件,多出自土楼之内,而土楼与土楼之间则以械斗案件为主。有一天,在丰家土楼发生一起杀人命案,乃是段禄的妻子丰氏被杀。按理说,丰氏已经出嫁,不应该在娘家被杀,而如今却在娘家出事了,当然要马上通知夫家。段禄赶到丰家土楼,看到妻子丰氏倒在血泊之中,身上衣衫整齐,不似遭受强暴。是何人与丰氏有这等深仇大恨,竟然这样凶狠杀人呢?段禄在痛哭之余,向岳父家族众人打听丰氏是如何被人杀死的。
丰氏族长说,族人一早就到田间干活去了,直到午间回土楼吃饭,才发现门前有血迹。顺着血迹来到丰氏家门,见其已经死了,没有敢耽误片刻,就立即通知了段禄。至于是何人所杀,族人们都不知道,但昨天上午有丰氏的旧相好季仁来与其相会,直到傍晚才离开,而丰氏一直送到土楼门外。另据族人讲,季仁回家以后,就与妻子扈氏吵闹起来,因为她知道丈夫与以前的相好重续旧缘,要与丈夫搏命,当天夜里季仁没有在家中住,而扈氏则痛骂丰氏,说非亲手杀了这个小妖精。是不是季仁夫妇对丰氏下了毒手,众人也不知道。段禄听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就仔细查看现场,却发现一把广刀。
广刀是广州从国外进口的钢材打造的,其形制有如日本刀,长约70厘米,阔约3厘米,质地细腻,上有乱涛纹,刀柄用鲛鱼皮包制,长约20厘米,便于双手挥刀。广刀在当时是稀见物品,如不是定做,在市面上是难以买到的,因此拥有此刀的必是有钱人。既然是定做,刀上面就有记号,段禄发现刀上有“沛泉”二字,便打听此人是谁?丰氏族人有知道的,便说这乃是季仁的字号。听说是季仁,再联想起他与丰氏是旧相好,其妻扈氏又声言要杀死丰氏,段禄就断定是季仁夫妇杀死,便以“因奸杀命事”,将季仁夫妇呈控到漳州府衙,恳请知府大人惩奸除凶,偿命正法。
得知段禄呈控,季仁连忙写了反控状,强调那把广刀已经卖出十余年,而妻子扈氏也没有找丰氏吵骂,更不可能杀人,乃是情理所无,飞来横祸。
漳州府卢知府亲提审问,据段禄讲:“季仁与自己妻子丰氏有奸,是人人所知,而季妻扈氏妒骂,更是人人所闻,而广刀乃是季仁的旧物,有邻里为证,不是扈氏因激怒愤杀丰氏,还能够是谁呢?要不就是季仁所杀,他那天晚上没有在家住宿,行踪可疑。”
据季仁讲:“丰氏在未婚之前,有许多相好,并不是我一人。广刀虽然不是我卖给她的,但她向我索求,说是能够镇妖辟邪,所以我送给了她。我妻虽然妒忌,但也不至于提着刀前去杀她。若是提着刀,又岂能够无人看见?我虽然是丰氏的情人,但不可能去杀丰氏。妻子扈氏虽然凶悍,也无杀人胆量。那天我与扈氏吵架之后,就到妓院去住宿,有妓院妓女及老鸨婆可以为证。情人不必杀丰氏,而杀丰氏者又未必是情人。”
卢知府再提讯邻佑证人,也只能够证实季仁与丰氏在婚前婚后都有奸情,而妻子扈氏因妒骂夫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杀人之事乃在秘密之处,证人都没有亲眼看见,因此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经过三头对案,卢知府认为:“一般送妇人的礼物,多是钱帛花粉、衣服首饰,岂能够送刀剑之类的兵器?何况妻子扈氏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过丰氏,也曾经与丈夫大吵大闹,若是丈夫偏袒外遇,很有可能激起其对外遇的愤恨,因怒杀人,或许有之。季仁承认与丰氏在婚前就有奸情,而婚后奸情又有目共睹,可以说有奸情是真,而丰氏如今又确实是被人杀死,也是杀死有据,因此,季仁夫妇难脱干系。”由于缺乏铁证,也不好断定季仁或其妻扈氏是否杀人,所以卢知府将他们关入监狱,等候进一步查实。
过了半年,福建巡按龚一清来到漳州府录囚,季仁的哥哥季仕、弟弟季位,便呈上状纸,为季仁鸣冤叫屈,龚巡按则受理了诉状,仔细分析案件的始末。
龚一清,字仲和,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万历二年进士,官至云南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分守广西右江。史称其“为官清正,执法秉公”。万历十一年,任福建巡按,使贪官污吏望而生畏。
龚巡按翻阅卷宗,发现丰氏的情人甚多,如今被杀,也难免是情人们争风吃醋,或者是失意的情人调奸未遂而杀之。如今丰氏已经被杀,也很难确定是哪个情人将之杀害,而奸情之事,也很难问出真情。如何才能够获得真相,又不会因此弄得人心惶惶呢?龚巡按思量半日,终于想出计谋。
龚巡按先传讯季仁的哥哥季仕,对他说:“本官先把你关押起来,然后放出你弟弟,让他回家查找真正的凶手,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季仕见能够为弟弟雪冤,如何不答应?所以很爽快地答应龚巡按的要求。
龚巡按再传讯季仁的弟弟季位,心情沉重地告诉他说:“很不凑巧,你哥哥季仁昨日在监狱中病死了,因为此案未结,就先把你大哥季仕关押起来,等待进一步查核。你二哥的尸体,如今发还给你。因为官府已经检验尸身,你不能擅自开棺,如果将来官府再验,发现你开棺,定然将你治罪!”季位听说哥哥已死,不由得伤心落泪,别了龚巡按,就到监狱领取尸体棺木,然后披麻挂孝地送回家乡安葬。家人都确信季仁已经死了,为之厚葬,还请来和尚做水陆道场,使远近都知道了。
第二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段家的土楼外忽然传来鬼号之声,人们侧耳细听,分明就是季仁在呼号,一直到鸡鸣头遍,鬼号之声才戛然而止。次日清晨,段家土楼大小百余口,纷纷议论,只见段禄的亲叔公段然,在一旁倾听,默默无语,过了许久,带了一些纸钱,来到季仁墓前焚烧,不知道默默祈祷什么?当日晚上,段家土楼的人们又听到鬼号之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谁也没有睡好觉,等到天亮没有鬼号之声,才勉强入睡,以至于日上三竿,尚未下地种田。等到天快黑了,段然在土楼门前烧了些纸钱,没想到天黑之后,鬼号之声又起。人们已经被折磨得很疲惫,再加上没有做亏心事,也就见怪不怪了,安然入睡,唯独段然,又是一夜未眠,等到天亮,备上一些祭品,来到季仁墓前祭奠,接连叩头。第四天晚上,鬼号之声叫了大半夜之后便停了下来,段然从小窗向外看去,但见一个无头之鬼,手执一个人头,在窗前跳号。段然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对鬼说:“是我调戏丰氏,无奈她不从我,所以把她杀了。如今官府认为你是凶手,把你给杀了,你应该去找官府索命,为什么老缠着我不放呢?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再说了,我几次烧化钱帛,还到坟前祭奠你,也算是向你赔不是了,请你放过我吧!”此语还真灵验,无头之鬼果然不出声了,而且是悄然离去。这个装鬼之人就是季仁,乃是龚巡按让其装鬼,如今得知段然招出杀丰氏之事,便火速告知龚巡按。
龚巡按得知之后,立即差人缉捕段然到案听审。为了能够得到实情,龚巡按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开堂审理。段然跪在地上,偷眼观看,但见大堂仅仅点有两三处灯火,显得非常昏暗,八名衙役站在堂上,在摇曳的灯光下人影晃动,犹如小鬼一般。龚巡按高坐公案,背后的灯光衬出他的身影,脸色严肃,犹如阎罗王一般。段然此时心惊胆战,却听到犹如闷雷的声音说:“段然,你杀了丰氏,昨天有冤鬼前来告状,如今赶快从实招来,免得冤鬼向你索仇!”
段然虽然害怕,但事关人命,如何肯招?就在此时,从大堂两侧走出没有头颅的一男一女二鬼,各自手执一个头颅,来到公案之前跪下。大堂宁静昏暗,没有半点声音,而今二鬼号叫,煞是吓人,段然已经是心胆俱裂,却见灯影深处,一个女鬼持头向他直劈过来,吓得段然匍匐爬到公案之前,高声喊叫,愿意从实招来。段然哪里知道,这是龚巡按故意布置的阎罗王审断的场面,而让季仁同一妓女,将头隐在衣服里而手执假头颅,其意就是要吓出真情。
原来,丰氏在15岁的时候,便被人梳笼,也就是说开始接客伴宿。季仁就是梳笼客,丰氏一直为暗娼,也想趁青春多赚些钱财,以供养寡母,原本不想嫁人。女大不中留、总不能当暗娼一辈子吧!所以在18岁那年,在丰家族长主持下,将丰氏嫁给储姓男子。丰氏不愿意过受约束的生活,时常回到娘家,与旧日奸夫公然奸宿,储姓男子得知,就将丰氏卖给段禄为妻。丰氏嫁到段家之后,依然是恶习不改,只要是肯给钱,她都开门延客,还是做她暗娼的生意。俗话说:年轻的女子爱才貌。丰氏即便是当暗娼,也不是逢客便接,与她来往的都是年轻后生。看到丰氏所为,其亲叔公段然也为之心动,总想借机来嫖,却不想丰氏嫌其年近半百,又生得面貌丑陋,所以拒不肯从,段然当然是怀恨在心。
那天丰氏回到娘家,季仁便来寻旧好。在枕席之间,丰氏说“这些天晚上,我总是做噩梦,弄得我心神不安的。听说要是将刀剑插在床头,可以镇邪除梦,相公能否送给我一把刀剑,挂在床头呢?”正在情好之时,季仁焉能不答应,就将一把上好广刀赠送给丰氏。季仁妻扈氏得知丈夫与丰氏奸宿,岂肯善罢甘休,等季仁回家,就大吵大闹起来,揪打季仁,要与之拼命。季仁惹不起妻子,便愤然离去,当晚又另找一处妓家住宿,并没有回到丰氏那里。
第二天早晨,丰氏倚门而立,四下张望,看看有何相好前来找她,却没有想到遇到亲叔公段然前往集市买猪娃,看到丰氏之后,便涎着脸上来搭讪说:“你起得这样早,是不是送什么情人出房呢?”
丰氏本来就厌恶段然,见其嬉皮笑脸,恼恨异常,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进屋,却不想段然随之而入说:“难得这样好机会,今日你必须与我相好,才不辜负亲叔公对你的疼爱。”丰氏,便说:“亏你还是亲叔公,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怕乱了辈分。”段然说:“就许你与别人相好,为什么偏偏不与我相好呢?亲叔公怎么了,你的相好还有爷爷辈的呢!你亲叔公我身强体壮的,哪点配不上你了?”说罢便上前来搂抱。而丰氏说:“这是在我娘家,岂能够干此见不得人的事情!今天绝对不能从你,休要痴心妄想!”段然说:“在你娘家又如何?你当姑娘的时候,就不知道有多少情人了,如今又不多我一个。你今天是从也是从,不从也得从!”说罢就用手按住插在床头的广刀说:“你若是不从,我便把你杀了,让我出口恶气!”见到此状,丰氏勃然变色地喊:“青天白日的,谁能够如此大胆!”说罢便要冲出房门,段然见其真的不肯,一时怒上心来,挥刀砍去。这把广刀果然锋利,只一刀就将丰氏脖颈砍断。见丰氏应声倒地,血流不止,段然将广刀掷于地上,匆匆逃离现场。
那时候农家多一早下地,也没有人看到段然进入土楼,等将近晌午,才有人发现丰氏死去,急忙通知其丈夫段禄前来料理后事。段禄赶到,向邻佑打听妻子被杀的缘故,而邻佑只知道昨天季仁来与丰氏奸宿,也有人见到季仁之妻扈氏与丈夫打骂,而留在地上的广刀,因为有“沛泉”字号,知道乃是季仁之物,段禄因此怀疑季仁夫妇谋杀了丰氏,所以来到府衙控告。卢知府以难以调查,仅以广刀乃是季仁之物,就将季仁夫妇作为嫌疑人关押起来。
龚巡抚在最初受理此案时,考虑到丰氏的情人甚多,有可能是其中一个情人因妒杀人,但以此展开调查,既涉及暧昧隐私,又牵连人众,还会浪费时日,所以想到以鬼吓之的方法。因为那个时候,漳州府的人们笃信鬼神,烧香拜佛,请神送神,蔚然成风。龚巡抚深知在这种习俗之下,人们定然畏惧鬼神,所以假托季仁已死,而实际上放他出去,到出事的土楼学鬼号之声。不做亏心事,何怕鬼叫门。段然因为杀人心虚,听到鬼号之声,唯恐季仁向他索命,所以到季仁的假坟墓去烧纸钱,已经是暴露身份,此后又在土楼前烧纸钱,到季仁的假坟墓去祭奠,就可以将其锁定为嫌疑人。季仁装鬼来到段然的窗前,诈出实话,龚巡抚则得知其就是杀人犯。即便是畏惧鬼神,但来到官府,段然肯定不会讲出实情,所以龚巡抚设计阎罗王问审的场景,再让季仁与一个妓女装成男女鬼,终于挫败段然的心理防线,最终交代杀人经过。
案情大白,龚巡抚便可以拟罪了。按照《大明律·刑律·犯奸·亲属相奸》条规定:“若奸从祖祖母、姑、从祖伯叔母、姑、从父姊妹、母之姊妹、及兄弟妻、兄弟子妻者,各绞,强者斩。段然“淫及有服之亲”,是“犬彘不若”,属于十恶之中的“内乱”,所以“奸服亲罪且不赦”。更何况其“手广刀而杀命”,乃是“鹰隼之残”,因此将其拟为斩刑。丰氏虽然是不洁之妇,但其拒奸丧命,算是功过相抵,不赔偿,也不旌表。季仁夫妇当然是无罪开释。
过了几天,季仁与大哥季仕一起回家,“家人瞻顾惊愕”,只见弟弟季位说:“二哥不是已经死了吗?如今回家,是人还是鬼?坟墓中所埋之尸是谁?”季仁乃将龚巡按令其装鬼,赚出杀人真凶的事情娓娓讲出,告诉弟弟所领尸棺乃是砖石,并无尸体。阖家人听后,高呼神明,备设香案,将龚巡按的牌位供奉,但愿龚巡按能够“禄位高登,公侯万代”。
在当时人们迷信鬼神的情况下,以装神弄鬼的方法来突破人的心理防线,自然能够收到良好的效果。在现代高科技发展的前提下,人们已经不信鬼神,但还能够看到人们去烧香拜佛,寻求保佑,而一些官员也加入进香的行列,有些还笃信风水。这是什么原因呢?其实就是极端的自私自利心理在作怪。一些官员总希望当上更大的官;退而求其次,希望保住官位;更有甚者,一些干了坏事的官员,害怕罪行暴露,希望通过风水和神灵的保佑,以得到心理平衡。这些人在风水神灵面前,显得非常虔诚,但他们心里何时有过人民!何时又想到法律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