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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泉高致》
【宋】郭 熙 撰
【正文】
《林泉高致》·郭思序
《语》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谓礼、乐、射、御、书、数。书,画之流也。
《易》之《山坟》、《气坟》、《形坟》,出于三气。山如山,气如气,形如形,皆画之椎轮。
黄帝制衣裳有章数或绘,皆画之本也。故舜十二章,山、龙、华虫,曰:“观古人象。”
《尔雅》曰:“画,象也。”言象之所以为画尔。
《易》卦说观象系辞谓此。
《语》:“绘事后素。”
《周礼》:“绘画之事后素功。”
画之本甚大且远。自古说伏羲画八卦,读为今汝画之画。画文训为止,不知画八卦为何等义。
故画当为画,但今画出于后世,其实止用画字尔。又今之古文篆籀禽鱼,皆有象形之体,即象形画之法也。
思丱角时,侍先子游泉石,每落笔,必曰:“画山水有法,岂得草草?”思闻一说,旋即笔记。
今收拾纂集,殆数十百条,不敢失坠,用贻同好。
噫!先子少从道家之学,吐故纳新,本游方外,家世无画学,盖天性得之,遂游艺于此以成名。然于潜德懿行,孝友仁施为深。则游焉息焉。此志子孙当晓之也。
【译文】
《论语》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其中之“艺”说的是礼节、乐舞、射箭、驾车、书字、数学,书字导源于绘画。
古《易经》的《山坟》、《气坟》、《形坟》,出自于太初、太始、太素三气(一说为天、地、人或太阴、太阳、中和三气),《山坟》象山,《气坟》象气,《形坟》象形,都是绘画的滥觞。
黄帝创立礼服等级制度时所用的图案或绘画,均为绘画的起源。而舜有十二种图案,如山、龙、鸡等,说:“观察古人图象。”
《尔雅》说:“画即形象。”说的是形象之所以为绘画。
《易经·卦辞》所说观察形象做出解释就是这个意思。
《论语》说:“绘画需要开始就有良好的质地(或五彩的形象要绘在素白的底子上)。”
《周礼》说:“绘画只有开始具备了良好质地才会取得成功(或绚丽须以朴素为基础,引申为人之美应以仁爱等美德为根基)。”
绘画的本源很大又很远。自古以来都说伏羲“画”八卦,读为“今汝画”(语出《论语·雍也》)之“画”,将“画”之义释为“止”(意为画地为牢、止步不前),这是不知道“画”八卦究竟是何种涵义。
所以“画”当为“绘画”,然而今天所谓“画”乃后起,其实只用到了“画”这一个字的单一意思而已(按:《易经·系词》谓伏羲画八卦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意蕴深厚广博,非仅后世所说“绘画”义)。又今天的古文、篆文、籀文中的“禽鱼”等字,它们的形体都象自然之形,即象自然之形是绘画的方法。
我童年时,侍奉父亲游览山林泉石,每一下笔,父亲都要叮嘱:“画山水须遵循法度,哪里能草草了事?”我一听到教诲,随即用笔记下来。
今天攒集到一起,大约有数十上百条,不敢散弃,用来贻赠有相同兴趣爱好者。
哎!父亲从小遵从道家之学,吐故纳新,游于世俗之外,我家世代没有精通画学者,父亲的绘画才华大概是天生的,于是饱游画艺并以此成名。然而(父亲)对于不为人知的美德与善行,孝敬、友爱、仁慈、施舍,身体力行极深,闲暇与休息时也不忘怀,这种志向后世子孙应当知晓。
山水训
【原文】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颖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氵晃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轻心临之,岂不芜杂神观,溷浊清风也哉!
【译文】
君子之所以钟情于山水,原因何在?田园乡村可以涵养心性,是他们久居之地;林泉山石可以傲然长啸,让他们怡然自乐;令他们满足的,往往是打渔砍柴的隐居生活;使他们亲近的,总是猿啼鹤鸣。尘世的牵挂束缚,人总会厌倦;烟霞胜景、神仙圣迹,则是人常盼望却始终不得之物。只因这太平盛世里,人们忠君、奉亲之心都很高涨,如果只是要洁身自好,恐怕事关忠孝节义、出世入世,殊难两全。难道说仁者想要远离世事,出尘拔俗,就只能重蹈许由、巢父、“商山四皓”等古代隐者的步履吗?其实,《白驹》《紫芝》之类的诗歌,都是无可奈何的遁世者的吟唱。既然这样,那么归隐林泉的心愿,恬然如伴侣的烟霞,岂不是只能存在于梦中,而不能见之于耳目?倘若有妙手一双,将上述情景纷纷展现出来,使我们不出厅堂,便可纵览泉壑之美,使猿猴和飞鸟的啼鸣声依稀如在耳畔,使山光水色耀眼荡漾,这岂不令人畅快非常,实在是深得我心!这也是世人之所以重视山水画创作的本意所在。不以此为宗旨,而轻率的面对它,岂不是视作者情致为杂乱草莽,把山涧清风当作浑浊之流吗?
【原文】
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宏图而无余,消缩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
【译文】
画山水是有规则分寸的,铺展为长篇巨幅须不增之一分,浓缩为蝇头小景亦不减之一毫。看山水画也是有规矩的,怀抱虚静隐逸之心来观画,此画便价值倍增;心存傲慢邪僻之念,此物便不名一文。
【原文】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笔,即掌中几上,一展便见,一览便尽,此皆画之法也。
【译文】
山水画是庞大的物象,人在观赏的时候,须得位居远处,才可一览画中山河的状貌与气象。要是人物画,就属于细笔勾勒,放在掌中案上,打开便一览无余。这些都是赏画的法则。
【原文】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
【译文】
世人有一个很确切的看法,说山水分为可以漫步其间的、便于登高远望的、适宜寄心畅游的和足以怡然安居的,大凡山水画能够做到其中之一,都可入精品之列。但是,可以漫步和远眺的景色,却不如可以居住和优游的山水让人合意。为什么呢?试看当今的山水,占地往往方圆数百里,但可游可居的地方却不到十分之三四,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选择可游可居的处所。君子对山川水泽心生渴慕的原因,正是因为有这样可游可居的好地方。因此,作画之人应当以“可游可居”为宗旨来作画,而赏画之人又应当以“可游可居”为宗旨来尽心地赏玩画作,这才不失山水画的本然趣味。
【原文】
画亦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合有后之相也,非特谓相兼,理当如此故也。
【译文】
人有相面之法,画也有“相画”之法。李成子孙繁多,香火鼎盛,他的画作中山麓地面都浑厚广阔,上部秀雅,下部饱满,正是后继有人的福相。这并不是在牵强附会,按道理也应当是这样的缘故。
【原文】
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达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辐员数千里,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而不肯听者,不可罪不听之人,迨由陈迹,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为大人达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
【译文】
人们学习绘画,与学习书法并没有什么不同。若选取钟繇、王羲之、虞世南、柳公权的作品为范本坚持临摹效仿,时间久了必然能习得其大概。至于那些见识高超的通达之人,他们不拘泥于一家,定能博学兼收,多闻并蓄,广泛搜求、考究各大名家的作品,从而使自己形成独特的风格和流派,这之后方才满意。如今齐鲁一带的画家只是效仿李成,关陕一带的画家只是模仿范宽,一个人去钻研尚且有因袭之嫌,更何况齐鲁关陕地方,疆域辽阔达数千里,其中每州每县的人都去效颦?单纯地临摹一家的学问,从古至今都被人诟病,正是因为其千篇一律,过分单调,而不肯听从劝告。我们不应当归咎于不听劝的人,大概也是因为陈陈相因,惯性使然。然而人的耳目,又是喜新厌旧的,普天之下都是这样。所以我认为只有那些见识高超的通达之人才能不局限于一家,原因正是于此。
【原文】
柳子厚善论为文,余以为不止於文。万事有诀,尽当如是,况于画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汨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与明者道:
【译文】
柳宗元善于议论文章写作,我认为不只是文章写作,做任何事情都有诀窍,都应当像柳宗元说的那样,更何况是作画呢!为什么这么说?创作任何一幅画,不管它尺寸大小,内容多少,都必须精神专注一致地对待。若不精神专注,就会心神不一,必须要聚精会神地去体验,否则便会精力不清明。必须要严肃庄重地对待它,否则就会导致思虑不深。必须要恭谨勤勉地完成它,否则景象便不能完备。所以,因懒惰之气的积累而勉强作画的,笔迹就会瘫软怯懦而不果决,这是犯了不精神专注的毛病。因昏聩之气的积累而乱画一通的,往往形状黯淡纷杂而不明快,这是不能聚精会神的弊端。轻率对待作画的人,笔下形态就会散漫简陋而不周整,这是未能严肃郑重的弊端。以轻慢之心疏忽对待的人,他的画就会简陋草率而不整饬,这是未能恭谨勤勉的弊端。所以,不果决就会在笔法上不够清晰明快,不明快就会在风格上不够清爽流畅,不周到就会使整幅画章法规制有欠完整,不整齐就会使布局轻重失当。这些都是画家们最容易犯的毛病,但是只能跟明智之人谈论。
【原文】
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岂非所谓惰气者乎!又每乘兴得意而作,则万事俱忘,及事汨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已营之又彻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终始,如戒严敌然后毕,此岂非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谓天下之事,不论大小,例须如此,而后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宁委曲,论及于此,岂非教思终身奉之以为进修之道耶!
【译文】
我以前看父亲作画,有时候丢下画不管,动辄一二十天不闻不问。我反复体会其中的原委,这是因为他不想动笔的缘故吧。而不想动笔,难道不就是所谓的惰气使然吗?有时候他又会兴致大发,志得意满地画起来,以至把别的事都忘在脑后。等到事情不顺心志烦乱,哪怕有一件事干扰了他,便又会丢下画不管。丢下不管这种行为,难道不是所谓的昏聩之气使然吗?但凡执笔作画之日,必须让窗户保持敞亮,把桌子打扫干净,身边焚上香,备好上佳的笔墨,洗手,洗砚,就像是要迎接贵宾一样,必须要心神闲适安定之后才能动笔,这难道不就是所谓的不敢轻率对待吗?画画停停,增增改改,一遍可以了,还要再来一遍;两遍还不够,又多来一遍。每张画都必须从头到尾反复修改,如临大敌,如履薄冰,这之后才算完,这难道不就是所谓的不敢以轻慢的心来忽视它吗?天下的事情,无论大小,按例都应当如此,才能有所成就。先父每当对我嘱咐告诫说到这些,难道不就是要教我终身奉行这个道理,来作为自己的进德修业之路吗?
【原文】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错纵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远近,山之溪谷断续以分浅深。水之津渡桥梁以足人事,水之渔艇钓竿以足人意,
【译文】
学习画花卉的人,将一株花放在深坑中,从上往下俯瞰,那么花的各个侧面都能观察到。学习画竹子的人,取一竿竹子,让夜晚的月光将它的影子照射到白墙之上,那么竹子的真实形象就会显露出来。学习作山水画的人,和这有什么区别呢?靠近山水去观察取材,那么山水的意境就能自然浮现。自然山水中的山川河谷,可以通过远望,求得纵深感,通过近游,求得亲切感;自然山水中的岩石,可以通过远望来观察它的整体的态势,通过近看来获悉它细节的质地。自然山水的云气,四季都各不相同:春天明媚亮丽,夏天繁密茂盛,秋天疏朗淡泊,冬天昏沉黯淡。画只要呈现出其大体的形象,而不去过分雕琢刻画形状,那么云气的神态气度就会活起来。自然山水的山间雾气,也是四季各不相同:春天的山淡雅明丽如同含笑,夏天的山色泽苍翠似要滴下来,秋天的山明亮秀净犹如上了新妆,冬天的山昏沉惨淡仿佛在酣眠。作画时若能展现其整体的意趣,而不留下雕琢斧凿的痕迹,那么山间雾岚的景象就会显得纯正。自然山水的风雨,可以通过远望而观察到,而靠近玩味的人却无法穷尽山间河流与道路起止的态势。自然山水的阴晴,可通过远眺而一览无余,而靠近观察的人则太过局促狭隘而没法见到整座山明暗起伏、时隐时现的迹象。山上的人物,可用来表明道路之有无;山上的楼台寺观,可以用来表明胜景的所在;山上的树木相互掩映,可借此来区分远近;山上的溪流峡谷断断续续,可借此判断深浅。水中的渡口、木筏、桥梁等,用来补足人的痕迹;水上的渔船钓竿,用来满足人的意趣。
【原文】
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蹇背却之势也。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契依附之师帅也,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也。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
【译文】
大山威严耸立,是一众山川的盟主,由它而向四周依次分布山丘、林木与峡谷,大山则作为远近大小的宗主。它的气象犹如天子,威风赫赫君临天下,接受诸侯竞相奔趋前来朝见,而没有骄横不恭的样子。高大的松木亭亭而立,作为一众树木的表率,由它而向四周依次分布藤萝草木,松木则成为提振军心可供依附的统帅。它的态势如同君子,适逢其时而春风得意,让众多小人都被他驱使,而没有盛气凌人或愁苦受挫的神态。一座山,近看是这样,远几里看又是那样,再远十几里看又是另一个样,每远一点都会有所不同,这就是所谓的“山行步步移”的道理。一座山,正面看是这样,侧面看是那样,背面看又是另一个样,每次观看都会有所不同,这就是所谓的“山行面面看”的道理。像这样一座山就兼有几十上百座山的形状,能不去悉心了解吗?一座山,春夏看是这样,秋冬看又是那样,阴天晴天看又是另一番模样,这就是所谓的“朝暮之变态不同”。像这样一座山而兼有几十上百座山的意态,能不去用心探究吗?春天的山,烟云连绵萦绕,使人心情愉悦;夏天的山,林木繁盛茂密,使人坦荡舒畅;秋天的山,落叶纷飞长天一色,使人心中肃杀;冬天的山,雾霭沉沉愁云遮天,使人心生寂寥。观赏这样的画,令人产生这样的感觉,仿佛真的置身于这样的山中,这就是山水画在摹写景物之外的深意。看见烟雾缭绕的小道便想要远行,看见平原尽头的落日便想要登高远望,看见隐逸山间的僻静之人便想要幽居世外,看见石门山泉便想要畅游山川——观赏这样的画,令人生发出这样的心意,仿佛真的要身临其境,这就是山水画在本意之外的妙处。
【原文】
东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为东南私也。东南之地极下,水潦之所归,以漱濯开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浅,其山多奇峰峭壁,而斗出霄汉之外,瀑布千丈飞落于霞云之表。如华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华山者鲜尔,纵有浑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
【译文】
东南的山大多奇异峻秀,不是天地偏爱东南方,而是东南方的地势低下,水流都汇集到这里,因为不断冲刷洗涤露出地表,所以这里地薄水浅,有许多奇峰峭壁,陡峭得像是耸立在天穹之外,瀑布垂挂如有千丈之高,从云霞之端飞流直下,像华山那样陡峭险峻。并不是没有高山,而是像华山那样浑厚有气势的不多,即便有浑厚的,也多是耸立在地上,而不是深嵌在地中。
【原文】
西北之山多浑厚,天地非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极高,水源之所出,以冈陇拥肿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盘礴而连延不断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顶而迤逦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类者鲜尔,纵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
【译文】
西北的山大多很浑厚,不是天地偏爱西北方,而是西北方的地势极高,河水的源头都在这里,因为山冈高坡都埋藏在地底下,所以这里地势深厚,水流也较深,山行大多是丘陵,气势磅礴地延绵到千里之外。山丘之中有些顶峰,在四通八达的旷野之上绵延挺立,如同嵩山和少室山。并不是这里的山不峭拔,而是像嵩山、少室山那样的山太少了。纵使有峭拔的山头,也大多深嵌在地中,而不是耸立于地上。
【原文】
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庐、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妙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此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而草圣益佳,张颠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势益俊者也。今执笔者所养之不扩充,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纸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颠哉!后主妄语,其病可数。何谓所养欲扩充?
何谓所养欲扩充?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充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何谓所览欲淳熟?近世画工,画山则峰不过三五峰,画水则波不 过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
盖画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颠顶朝揖,其体浑然相应,则山之美意足矣。画水,齐者、汩者、卷而飞激者、引而舒长者,其状宛然自足,则水态富赡也。何谓所经之不众多?近世画手,生吴越者,写东南之耸瘦;居咸秦者,貌关陇之壮浪;学范宽者,乏营丘之秀媚;师王维者,缺关仝之风骨。凡此之类,咎在于所经之不众多也。何谓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龙岩,一概画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专于坡陀失之麄;专于幽闲,失之薄;专于人物,失之俗;专于楼观,失之冗;专于石,则骨露;专于土,则肉多。笔迹不混成谓之疏,疏则无真意;墨色不滋润,谓之枯,枯则无生意。水不潺湲则谓之死水;云不自,在则谓之冻;山无明晦,则谓之无日影;山无隐见,则谓之无烟霭。今山,日到处明,日不到处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无日影。今山,烟霭到处隐,烟霭不到处见,山因烟霭之常态也。隐见不分焉,故日无烟霭。
【译文】
嵩山有很多极美的溪流,华山有很多极佳的峰峦,衡山有很多好看而别致的山洞,恒山有很多绮丽层叠的山峰,泰山则有尤其妙绝的主峰。天台山、武夷山、庐山、霍山、雁荡山、岷山、峨眉山、巫峡山、天坛山、王屋山、林虑山、武当山,这些都是天下的名山大川,天地之间的宝藏都在此出现,神仙洞府都隐藏其中,奇特挺拔神奇秀丽,难以说尽其中的精妙之处。想要超越这自然造化之功,只能由嗜好造就神奇,借勤奋苦练精通,饱览天下河山而后博大,将自然风物一一陈列在胸中。让眼睛忘却画纸,让手忘却笔墨,无论是雄壮俊伟之景,还是幽远迷蒙之象,都可以化为我的画作。这就好比怀素夜里听闻嘉陵江的水声从而草书更加绝妙,张旭看见公孙大娘舞剑从而下笔气势更加不凡。现在执笔画作的人,胸襟见识不开阔,所见景色不纯熟,经历为数不多,所采撷也并非精华,拿起纸来就往墙上铺,急匆匆地挥洒水墨,却不知究竟如何从烟霞之上获取景象,在溪流山顶激发兴致。后人所言的虚妄之语,其中的弊病都历历可数。
什么叫作心胸修养应当开阔充实?近来有作画者画了一幅《仁者乐山图》,画中一位老叟在山边手托下巴作思考状,还画了一幅《智者乐水图》,画中一位老叟在岩石旁作侧耳倾听状。这就是没有扩大心襟修养的弊病。所以表现“仁者乐山”,最好是像白居易的《草堂图》那样,充满了山居的意趣;表现“智者乐水”,最好是像王维的《辋川图》那样,富于水中的乐趣。仁者感到快乐之处,又哪里是一个人的形状就能够表现的呢?什么叫作所见的景色要纯熟?近代的画工,画山的时候峰峦不过三五座,画水的时候波纹不过三五个,这就是犯了不纯熟的弊病。
所以画山的话,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山的仪态和体势都要浑然一体彼此呼应,才会充满美妙意趣。画水的话,静止的,流动的,翻卷飞溅的,延绵舒展的,各自状貌温顺自足,水的态势就显得丰腴富足。什么叫作经历得不多呢?近代的画匠,生长在吴越地区的,多画东南山水的高耸清瘦;居住在咸秦地区的,多临摹关陇一带的壮阔;效仿范宽的,缺乏李成画风的秀丽妩媚;师法王维的,缺乏关仝画作的风骨。所有这些,都在于经历太少。什么叫作采撷的并非精华呢?延绵千里的山脉,不可能全是奇峰怪石,滔滔百里长河,又怎么可能都是秀美水景?太行山脉横枕华夏大地,而能充当门面的仅是林虑山而已;泰山占据齐鲁之高,而最美的不过是龙岩一处。要是全都描画出来,跟地图有什么区别?所有这些,过错都在于选取的不是精华部分。所以专画山坡就会太粗略,专画幽深闲适的景观就会太浅薄,专画人物就会太俗气,专画楼观就会太烦冗,专画山石就会太骨态尽露,专画土坡则会太肉感。下笔不能浑然一体叫作“疏”,如此稀疏就会丧失自然意蕴;墨色不滋润的叫作“枯”,如此枯瘦就会缺乏生机。水若不流动就叫作“死水”,云若不自在就叫作“冻云”,山没有明暗的变化就叫作“无日影”,山没有若隐若现就叫作“无烟霭”。山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就明亮,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阴暗,这是山随着日影变化的正常形态。正是因为阴暗不分,才会叫作“无日影”。山有雾气所到的地方就隐没,没有雾气的地方就显露,这是山随着雾气变化的正常形态,正是因为隐没显露不分,才叫作“无烟霭”。
【原文】
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拨,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盖,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
【译文】
山,是庞大的物象,它的形状应当刻画得或耸峙峭拔,或高峻入云,或显豁开阔,或高傲睥睨,或磅礴大气,或沉浑厚重,或雄健豪迈,或精神焕发,或庄严肃穆,或顾盼神飞,或恭敬如辑,或上有林木作冠盖,下有地势为车乘,或前有依凭,后有倚仗,或俯瞰风景一如登高临远,或游目其中正若挥兵直下。这是山的大致样式。
【原文】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泉,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扑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挟烟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
【译文】
水,是鲜活的物象。它的形状应被刻画得或深远静谧,或柔和顺滑,或汪洋恣肆,或回环往复,或丰满细润,或喷薄欲出,或猛烈迸射,或多有泉源,或支流溯源,或瀑布高耸直插九天,或飞溅乱扑委顿在地,或有渔人垂钓而怡然自乐,或得草木繁盛而欣欣向荣,或裹挟烟霞云雾而隽秀明媚,或映照溪流河谷而光彩夺目。这是水的鲜活样式。
【原文】
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译文】
山,把水当作血脉,把草木当作毛发,把烟霞云彩当作神情姿态。所以山得到水的映衬就活了起来,得到草木装点就显得繁荣,得到烟霞云彩点缀就显得俊秀明媚。水,把山当作门面,把亭榭当作眉眼,把捕鱼垂钓当作精神。所以水得到山的衬托就显得妩媚,得到亭榭的润色就显得明快,得到渔钓之人的修饰就显得空旷寥落。这是山水画的格局安排。
【原文】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脉在下,其肩股开张,基脚壮厚,峦岫冈势培拥相勾连,映带不绝,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谓之不孤,谓之不什。下者血脉在上,其颠半落,项领相攀,根基庞大,堆阜臃肿,直下深插,莫测其浅深,此浅山也。故如是浅山谓之不薄,谓之不泄。高山而孤,体干有什之理,浅山而薄,神气有泄之理,此山水之体裁也。
【译文】
山,有的高有的低。高山的血脉在下,其形状犹如人的四肢伸展开,山的根基壮实厚重,峰峦山冈相互追随簇拥,彼此勾连,萦绕不断,这就是高山。所以像这样的高山,叫作不孤立,不颠仆。矮一点的山,血脉在上,山顶若隐若现,山的颈部相互攀缘,根基庞大,土堆隆起,往下深插,没有办法测量它的深浅,这就是浅山。所以像这样的浅山,叫作不单薄,不倾泻。高山倘若孤立,山体便会有仆倒的可能;浅山倘若单薄,精神气韵就有泄露的可能。这是山水画应有的体裁样式。
【原文】
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贵坚深而不浅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贵周流而不凝滞。
山无烟云如春无花草。
【译文】
山有了水就变得鲜活,水有了山就变得妩媚。
石头,是天地万物的骨骼,骨骼重在坚硬深藏而不肤浅地显露。水,是天地万物的血液,血液重在循环流动而不凝滞。
山如果没有烟云,就好像春天没有花草。
【原文】
山无云则不秀,无水则不媚,无道路则不活,无林木则不生,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
【译文】
山没有云就不够秀丽,没有水就不够妩媚,没有道路就不够鲜活,没有树木就缺乏生机,没有深远的景色就显得浅,没有平远的景色就显得过近,没有高远的景色就显得低下。
【原文】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淡者不大,此三远也。
【译文】
画山有“三远说”:从山下仰望山顶,叫作高远;从山前望山后,叫作深远;从近山望远山,叫作平远。高远的色调清晰明了,深远的色调深重晦暗,平远的景色有明有暗;高远的气势高耸突兀,深远体现出重峦叠嶂的意境,平远意境则恬淡而缥缈。就人物而言,高远中的人物清晰,深远中的人物细碎,平远中的人物淡泊。清晰的人物不能画短,细碎的人物不能画长,淡泊的人物不能画太大。这就是三远。
【原文】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数十里如木之大,则山不大;木不数十百如人之大,则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叶,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先自其头。木叶若干可以敌人之头,人之头自若干叶而成之,则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译文】
山有三大,山比树大,树比人大。山如果不比树大几十上百倍,那么山就算不上大;树如果不比人大几十上百倍,那么树也算不上大。树和人做比较,先要参考叶子;而人和树作比较,首先要参考头部。若干树叶相加相当于人的头部大小,人的头部大小是由若干树叶大小组成,由此人的大小,树的大小,山的大小就都会合乎比例规则。这就是三大。
【原文】
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
【译文】
远处的山不施皴擦,远处的水不描波纹,远处的人也不画眼睛。并不是真的没有,只是看上去没有罢了。
【原文】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
【译文】
山想要显得高大,全都画出来就会适得其反,烟霞截断山腰才会显高。水想要显得渺远,全都画出来也不行,遮住一部分水流才会显远。
【原文】
山因藏其腰则高,水因断其湾则远。盖山尽出,不唯无秀拨之高,兼何异画碓嘴!水尽出不唯无盘折之远,兼何异画蚯蚓!
【译文】
因为遮蔽了山腰,山才显得高大;因为挡住了支流,水才显得渺远。把山体全都画出来,不仅没有清秀峭拔的高大姿态,而且和画一个舂米的杵有何区别?把水流全都画出来,不仅没有回环曲折的渺远意境,而且和画一只蚯蚓有何区别?
【原文】
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来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也。傍边平远,峤岭重叠,钩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
【译文】
画正面的溪山之时,要让树木曲折盘绕,详细周到地安排设置景物,极尽详细之能事,以此来满足观赏者贴近探索的需求。画旁边平旷悠远的景象之时,要有重岩叠嶂,物象相互钩连,缥缈地伸向远方,极尽渺远隐约之能事,以此来满足欣赏者对极目远望的需求。
画 意
【原文】
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晋人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此真古之达士!不然,则志意已抑郁沈滞,局在一曲,如何得写貌物情,摅发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阳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则朴材在地,枝叶未披,而雷氏成琴,晓然已在于目。其意烦悖体,拙鲁闷嘿之人,见銛凿利刀,不知下手之处,焉得焦尾五声扬音于清风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主意亦岂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
【译文】
世人只知道我下笔就成画,却不知道绘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庄子所说的那位画师,宽衣解带,盘腿而坐,这才是作画真正的方法。人必须要涵养得心中宽适愉悦,情思欣悦,就像所谓的平和、正直、仁爱、诚信之心油然而生,那么人的一颦一笑百般情态,万物的高低正斜位置形状,才能自然而然地罗列在心中,不经意地就流露在笔下。晋代的顾恺之(编者注:此处应为顾骏之)一定要建一座高楼作为画室,这真真是古代的通达之士。要是不这样的话,心情志趣变得压抑滞涩,被细枝末节局限,又怎么能摹写人情状貌,抒发情思呢?譬如像琴工削木制琴,得到了峄山之阳上佳的桐木,精巧的手法、绝妙的创意倘已了然于心,那么原材料即使还委弃在地,枝叶还未剪除,一把好琴便已经浮现在眼前了。而那些心意烦乱、身体不适、笨拙粗鲁、沉闷抑郁之人,见到锋利的凿子和刻刀,却不知从何下手,又怎么能造出焦尾、玉磬这样的名琴,在清风流水间飞扬琴音呢?更像前人所说的“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智慧之士多谈论这句话,我辈一向师法。我在闲暇时间里,饱览晋唐两代和从古到今诗作,其中的佳句,有的说尽人的心事,有的刻画出眼前的景象,但若不是凭借闲适地安居静坐,明净的窗户和案台,点一灶炉香,让万般思虑沉淀消弭,那么就算有上佳的诗句、极好的意境也看不出来,有幽然的情思、美妙的意趣也想不出来,而作画的生机意趣,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有的?等到心境已然醇熟,心手已然同步,才能挥洒都合乎法度,运笔也得心应手。世人却往往勉强将就。轻率任性,随意下笔,草草画完。
思因记先子尝所诵道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并思亦尝旁搜广引,先子谓为可用者,咸录之于下:
女儿山头春雪消,路傍仙杏发柔条。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车下野桥。
──羊士谔《望女儿山》
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
──长孙左辅《寻山家》
南游兄弟几时还,知在三湘五岭间,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沈山。
──窦巩
钓罢孤舟系苇梢,酒开新瓮开包。自从江浙为渔父,二十余年手不叉。
──无名氏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渡水蹇驴只耳直,避风羸仆一肩高。
──卢雪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摩诘
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潺氵爰。 ──王介甫
数声离岸掳,几点别州山。 ──魏野
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 ──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陂。 ──李后村
密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 ──夏疾叔简
天遥来雁小,江阔去帆孤。 ──姚合
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 ──钱惟演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
相看临远水,独自坐孤舟。 ──郑谷
画 诀
凡经营下笔,必合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立意定景。见世之初学,据案把笔下去,率尔立意,触情涂抹,满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赏于潇洒,见情于高大哉!
山水先理会大山,名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远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会大松,名为宗老。宗老意定,方作以次,杂窠、小卉、女萝、碎石,以其一山表之于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耸;石山戴土,林木肥茂。木有在山,木有在水。在山者,土厚之处有千尺之松;在水者,土薄处有数尺之檗。水有流水,石有盘石;水有瀑布,石有怪石。瀑布练飞于林木表,怪石虎蹲于路隅。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霁,雪有雪霁;风有急风,云有归云;风有大风,云有轻云。大风有吹沙走石之势,轻云有薄罗引素之容。店舍依溪不依水冲,依溪以近水,不依水冲以为害。或有依水冲者,水虽冲之,必无水害处也。村落依陆不依山,依陆以便耕,不依山以为耕远。或有依山者,山之间必有可耕处也。
大松大石必画于大岸大波之上,不可作于浅滩平渚之边。
一种使笔不可反为笔使,一种用墨不可反为墨用。笔与墨,人之浅近事,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纵,又焉得成绝妙也哉!此亦非难,近取诸书法,正与此类也。故说者谓王右军喜鹅,意在取其转项。如人之执笔转腕以结字,此正与论画用笔同。故世之人多谓善书者往往善画,盖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或曰墨之用何如?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
砚用石,用瓦,用盆,用瓮,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东川与西山,笔用尖者、圆者、粗者、细者、如针者、如刷者。运墨有时而用淡墨,有时而用浓墨,有时而用焦墨,有时而用宿墨,有时而用退墨,有时而用厨中埃墨,有时而取青黛杂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润而不枯燥。用浓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浓与焦则松林石角不了然,故尔了然,然后用青墨水重叠过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雾露中出也。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谓之干,淡以锐笔横卧惹惹而取之谓之皴,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谓之渲,以水墨滚同而泽之谓之刷,以笔头直往而指之谓之扌卒,以笔头特下而指之谓之擢。以笔端而注之谓之点,点施于人物,亦施于木叶,以笔引而去之谓之画,画施于楼屋,亦施于松针。雪色用淡浓墨作浓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烟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见笔墨迹。风色用黄土或埃墨而得之,土色用淡墨、埃墨而得之。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浅深取之,瀑布用缣素本色,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
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苍、秋净、冬黯。画之处所须冬燠夏凉,宏堂邃宇。
画之志思须百虑,不干神盘意豁。老杜诗所谓“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蹙逼,王宰始肯留真迹”,斯言得之矣!
一种画春夏秋冬各有始终晓暮之类,品意物色便当分解,况其间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时,而经史诸子中故事又各须临时所宜者为可,谓如春有早春云景,早春雨景,残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烟雨早春,寒云欲雨春,早春晚景,晓日春山,春云欲雨,早春烟霭,春云出谷,满溪春溜,春雨春风作斜风细雨,春山明丽,春云如白鹤,皆春题也。
夏有夏山晴霁,夏山雨霁,夏山风雨,夏山早行,夏山林馆,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松石平远,夏山雨过,浓云欲雨,骤风急雨,又曰飘风急雨,夏山雨罢云归,夏雨溪谷溅瀑,夏山烟晓,夏山烟晚,夏日山居,夏云多奇峰,皆夏题也。
秋有初秋雨过,平远秋霁,亦曰秋山雨霁,秋风雨霁,秋云下陇,秋烟出谷,秋风欲雨,又曰西风欲雨,秋风细雨,亦曰西风骤雨,秋晚烟岚,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远,远水澄清,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平远秋景,皆秋题也。
冬有寒云欲雪,冬阴密雪,冬阴霰雪,翔风飘雪,山涧小雪,四溪远雪,雪后山家,雪中渔舍,舟沽酒,踏雪远沽,雪溪平远,又曰风雪平远,绝涧松雪,松轩醉雪,水榭吟风,皆冬题也。
晓有春晓,秋晓,雨晓,雪晓,烟风晓色,秋烟晓色,春霭晓色,皆晓题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过晚照,雪残晚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远水晚照,暮山烟霭,僧归溪寺,客到晚扉,皆晚题也。
松有双松、三松、五松、六松,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乔松至一望松,皆视寿用青松、长松。
思尝见先子作连山一望松,带一望不断之意,于一幅上为之一老人以一手抚面,前大松作极引望之意,其老人若为寿星所献之人云。
石有怪石、坡石、松石,兼云松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怪石之在秋江也,江上蓼花,蒹葭之致,可以映带远近作一二也。
云有云横谷口,云出岩间,白云出岫,轻云下岭。
烟有烟横谷口,烟出溪上,暮霭平林,轻烟引素,春山烟岚,秋山烟霭。
水有回溪溅瀑,松石溅瀑,云岭飞泉,雨中瀑布,雪中瀑布,烟溪瀑布,远水鸣榔,云溪钓艇。
杂有水村渔舍,凭高观耨,平沙落雁,溪桥酒家,桥梁樵子,皆杂题也。
画格拾遗
《早春晚烟》,骄阳初蒸,晨光欲动,晓山如翠,晓烟交碧,乍合乍离,或聚或散,变态不定,飘摇缭绕于丛林溪谷之间,曾莫知其涯际也。
《风雨水石》,猛风骤发,大雨斜倾,瀑布飞空,湍奔射石,喷玉溅玉,交相溅乱,不知其源流之远近也。
《古木平林》,层峦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轮f1万状,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图乃郭熙所画,温县宣圣殿三壁画也)
《烟生乱山》,生绢六幅,皆作平远,亦人之所难。一障乱山,几数百里,烟嶂联绵,矮林小宇,间见相映,看之令人意兴无穷。此图乃平远之物也。
《朝阳树梢》,缣素横长六尺许,作近山远山,山之前后神宇佛庙,津渡桥梁,缕分脉剖,佳思丽景,不可殚言。惟是于浓岚积翠之间,以朱色而浅深之,自大山腰横抹,以旁达于向后平远,林麓烟云缥缈,一带之上,朱绿相异,色之轻重,隐没相得,画出山中一番晓意,可谓奇作也。
《西山走马图》,先子作衡州时作此以付思。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数人骤马出谷口,内人坠下,人马不大而神气如生,先子指之曰:躁进者如此。自此而下,得一长板桥,有皂帻数人,乘款段而来者,先子指之曰: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荫,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lX书帙,庵前露顶坦腹一人,若仰看白云,俯听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侧一夫理楫,先之指之曰:斯则又高矣。
《一望松》,先子以二尺余小绢,作一老人倚松岩前,在一大松下,自此后作无数松,大小相联,转岭下涧,几十百松,一望不断。平未尝如此布署,此物为文潞公寿意,取公子子孙孙,联绵公相之义,潞公大喜。
画 题
【原文】
《世说》所载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陈留范宣学,宣之读书抄书,安道皆学,至于安道学画,宣乃以为无用而不喜。安道于是取《南都赋》,为宣画其所赋,内前代衣冠宫室,人物鸟兽,草木山川,莫不毕具,而一一有所证据,有所征考,宣跃然从之曰:“画之有益。”如是然后重画。然则自帝王、名公、臣儒相袭,而画者皆有所为述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礼殿,有西晋益州刺史张牧画三皇五帝,三代至汉以来,君臣圣贤人物,灿然满殿,令人识万世礼乐,故王右军恨不克见。而今士大夫之室,则世之俗工下吏,务眩细巧,又岂知古人于画事别有意旨哉!
【译文】
《世说新语》记载了关于戴逵的一则故事:戴逵向陈留人范宣学习,范宣无论读书还是抄书,戴逵都效仿。等到戴逵要学画的时候,范宣却觉得绘画是无用的,并不喜欢。戴逵于是找来张衡的《南都赋》,为范宣画出赋中的内容,包括了前代的服饰、建筑、人物、鸟兽、草木、山川等,全都跃然纸上,而且其出处都是有根据、有考证的。这之后,范宣很愉快地接受了作画,说:“绘画竟有这样的好处。”于是开始重视绘画。既然这样,那么画家从帝王、公卿,到名人儒士一脉相承,都是有目的性地作画的。就好比如今成都周公礼殿墙壁上,有西晋益州刺史张牧所画的、从上古三皇五帝到汉朝以来的君臣将相与圣贤人物,辉煌灿烂,布满礼殿,让人认识到历史悠久的礼乐教化,所以王羲之才会遗憾不能亲见,而这些壁画至今也成为士大夫的珍宝。世间庸俗的工匠、卑微的官吏,只会矜夸炫耀他们的细致工巧,又哪里知道古人对于作画之事是另有寄托的呢?有一段时间我做过负责画院考试的考官,出了一道“尧民击壤”的题目,有人的画中人物竟然戴着今人的头冠—这就是不学无术的弊病,全然不知古人学画是为了什么。
【原文】
思因慕录先子画题,之下间以所闻注而出之,盖亦用先人之本训尔。
【译文】
我于是纂集记录了先父的画题,在下面间或以所见所闻注释出来,用的也是先父本人的解说。
【《林泉高致》全卷·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