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行書《洛神賦》之迷蹤
(文章原作者:王永貴)
在王羲之的書法作品中,有兩幅作品倍受世人爭議:一幅是被視為中國書法史軸心和圭臬的《蘭亭序》,另一幅是王羲之行書《洛神賦》。《蘭亭序》曾引起過全國性的論戰,而《洛神賦》卻倍受冷落。
王羲之行書《洛神賦》屢屢被斥責為“偽書”,也有人把《洛神賦》認定為“集字本”。在當今鑒賞家的眼中,《洛神賦》由於在流轉過程中,不僅缺少古代鑒賞家的題跋,還缺少鑒賞印簽而身份不明,一直被列為王羲之的“疑似”作品。
在查閱資料的過程中,發現對王羲之《洛神賦》的研究,幾乎處於原始的空白狀態,很少有人對它進行研究。網上的學術期刊索引,幾乎找不到相關的研究論文。偶爾在民間書法博客中,只能找到隻言片語的品評,和這一精美作品的身份相差太遠。
關於《王右軍洛神古賦》,目前能見到的唯一印刷本,是1986年5月成都古籍書店的影印本。但字帖在出版過程中,不僅缺少學界的任何說明,甚至連搨片收藏者都隻字不提,顯然出版物的底本是個人的頂級私藏。
這本字帖1992年第三次印刷之後,再沒有其他版本面世。
1992年第三次印刷本,字帖的搨片精准,字體秀逸優美。《洛神賦》全文接近一千一百字,搨片脫文殘損有80多個字,殘損率占7%左右。
在這本字帖的扉頁上,有三幅作品收藏者的題簽:最左邊為“右軍洛神賦。二名軒藏玩”;中間為“王右軍洛神賦古帖。廢道人寶藏”;右邊為“孤本,南唐澄心堂搨王右軍洛神賦全文。此簽李小石寫”。“二銘軒”是清朝初年的收藏家;“廢道人”是清朝中期“揚州八怪”之一高鳳翰的別號;民國初年書法家李小石認定,這本字帖是南唐澄心堂搨本,而且還是他見到的唯一“孤本”。“李小石”的身份有待考訂,他很可能是清末民初著名書畫家袁寒雲(袁世凱次子)的老師方地山的朋友。而李小石在題簽的墨蹟中,留有章草和隸書的遺韻,可看出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字帖搨片的首尾兩頁,留有原搨裝裱的痕跡。搨片顯然經過兩次裝裱,底本上還留有清代收藏者收藏鑒定的筆跡。如“張項趙皆明人”、“此華亭王橫雲司農印”之類的蠅頭小楷,為廢道人在二次裝裱上留下的墨蹟。由於無緣見到此帖原搨,更無緣獲取兩次裝裱更多的信息,印刷本上大量的歷史信息在出版過程中被截去,黑白版面印章字跡模糊,根據現有情況,都會對搨本研究造成影響。
在這本字帖出版的時候,搨片被切割成每頁六行,一共十五個出版頁面。在搨片的最後一頁上,除了兩行原文之外,還留有“永和十年二月六日,晉右將軍王羲之書”的落款。
成都古籍書店在出版過程中,對搨本第一頁做了相應處理,搨片比其他頁面相對縮小了尺寸,才得以在搨片右側和下面,保留有部分原來的裝裱信息。
在原搨本前後頁面上,保留了收藏鑒賞者的全部序跋,還留下了大量清代的收藏鑒賞信息。但出版說明缺失,對本搨片的收藏者、搨片的尺寸等信息介紹一概全無。
在研究這本字帖的過程中,拿其他唐搨本進行比較,比通常唐搨(23~27釐米左右)尺寸約小5釐米左右。筆者懷疑在出版的過程中,全部搨片做了相應的處理,在這個十六開本上印刷,顯然搨片的尺寸被縮小了。
此帖的搨本,在清代多數時間在江浙一帶流傳。帖前有秋室(清書畫家)仿趙孟頫筆意,繪有王羲之的畫像。這本字帖的主人,原來屬於北京的笠城先生。由於手頭資料所限,笠城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但是,由此可以知道這本字帖,是由北京流到江蘇的宿遷。
在隨後的題跋中,又有莫城居士的兩次題跋。在莫城居士的題跋中,不無得意地寫道:余得此本,更得秘閣大令帖,足稱雙璧。孫退谷不得專美於前矣,詎不快哉!行將以此二種與玉版十三行玉煙堂帖,合裝一冊,不致散佚,後有得此者,庶幾獲窺全豹云。
這位常熟的莫城居士(不知何許人,疑似孫退谷),在獲得這本《王右軍洛神古賦》時,曾經把《淳熙秘閣續刻》、王獻之的某書帖、王獻之《洛神賦》(玉煙堂)玉版十三行合訂為一冊。
他在文中還說:子敬(王獻之)洛神賦全文古榻卷,是宋淳熙秘閣續帖的版本。而且根據孫退谷的判斷,這本王獻之的洛神賦,為蔡道長所摹。
莫城居士在另一篇題跋中,說關於《王右軍洛神古賦》,據清代初期書法家王安昆的說法,在清代王羲之《洛神賦》有四本之說。其一收藏家薩淙洲藏有一本,和我們所見到的這本《王右軍洛神古賦》相同。另外兩本《王右軍洛神古賦》的搨本,和此帖是否是同一塊碑石所搨,就連莫城居士本人,也僅僅是聽說而已,並沒有親眼看到書帖的搨片。作者僅留下收藏者的姓名地址,並沒有親自過往查看。也許,這永遠成為一個歷史之謎了。
在帖後廢道人第一篇跋文中,他提到明末清初書法家孫退谷,在《消夏記》中記錄有“丁未春,同錢牧齋於報國寺松下,見《右軍洛神賦》,錢為咂舌稱異”。又說“此版不知刻於何昔,筆致古逸,求之三十年勿獲。一旦得此,以為異數。由斯觀之,右軍此賦人間或有存者,予於丁酉二月有挾是冊來售,楮煙甚舊,真古榻也。因悉索幣,賦急收之”。
行文至此,疑點逐漸顯現:
一、此帖在流轉的過程中,前後所有題跋都是清朝人,獨不見明朝以前任何題跋。
二、在廢道人的題跋當中提到,此帖曾歸明末清初孫退谷所有,除了孫退谷在《消夏記》中,提到此帖的收藏過程,並沒有孫退谷的任何題跋。
三、此帖跋文三次提到,和王獻之《洛神賦》全文(未見此種版本)共同裝冊,並且鑒定搨本相似性,顯然在自邀身價。
四、文章題跋間有品評文字,廢道人的第二跋前品評文字,經研究和前文李小石題跋中的字跡,折筆處用筆的隸書筆法和字體結構,疑似一人變體書寫所為。此“李小石”,是不是民國初年的“李小石”,這又成為了一個問題。
五、搨片文本脫文,尤其在第三、四頁上,在殘損最嚴重的地方,殘損的空白處空間拘謹,竟然放不下曹植《洛神賦》原文。尤其是在“宛若游龍,榮曜秋菊”之後,約兩個字的殘損空間,不足以放下“菊,華茂春松仿”這六個字。還有多處,都出現這種情況。
顯然,此帖的跋文,不足以支撐此搨本的流轉,證據鏈條有失嚴整。二次裝裱,把大量的原始裝裱信息割除,這是本帖流轉過程中最致命的證據缺失。
難道這真的是一本“偽帖”麼?
那麼,明末清初著名學者孫退谷,他的墨蹟難道拿不出手嗎?他不可能不在搨本後面題跋。在筆者的電腦中,藏有多本明朝《永樂大典》圖片,明朝五品以上京官的小楷,可以說是歷代小楷平均水準最高的。此帖如果為孫退谷所藏,一定會留下他本人的題跋。
線索就此中斷,然而我們並不能認定,這就是或完全是一本明朝,或者清朝初年的“偽帖”。
曹植的《洛神賦》,是中國歷史上的名篇,歷代書家一再進行書寫,在書寫者的範本中,肯定能找到王羲之筆法基因相近的臨摹本。
在明代傳世的《洛神賦》中,筆者見過三個版本:有兩個是祝枝山的寫本,一個是草書《洛神賦》,另一個是行書《洛神賦》;另一個是文徵明小楷《洛神賦》。
文徵明的小楷《洛神賦》在結體上,更接近趙孟頫的《道德經》或《汲黯傳》,在筆法和結體上完全可以排除在外。而祝枝山草書師從二王,後轉學黃山谷,草書尤其勝於黃山谷,這個版本也可以排除掉。剩下就是祝枝山的行書,此帖在用筆上極為古雅,參雜大量魏晉的隸書筆法,又有宋朝人“寫意”的特徵。祝枝山“仿古意臨”的《洛神賦》,在筆法上繼承了《王右軍洛神古賦》的神韻,在文字的結體上,好多字的結構,類似于《王右軍洛神古賦》。可以說,這是所有傳世的《洛神賦》,在精神上最接近魏晉筆法的作品。那麼,祝枝山臨摹的母本,無疑就是我們的這本《王右軍洛神古賦》。也就是說,祝枝山即使沒藏有這本字帖,至少他臨摹過這本字帖,這本字帖至少在明代是存在的。
接下來,我們沿著歷史的脈絡,向上繼續追尋。
在元代,趙孟頫是一代大家,他身後流傳下來的《洛神賦》,現在已知有六個寫本。可以說,趙孟頫在某個階段,曾經一度癡迷於《洛神賦》。根據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記載:大令洛神賦真跡,元時猶在趙子昂家。今雖宋榻,不復見矣。今日寫此四行,亦唐摹冷金舊跡。余見之于李項氏,遂師其意,試朝鮮鼠須筆。——《臨洛神賦後》
根據這本字帖前後的題跋,王羲之的《洛神賦》,在明、清兩代多次聚合的經歷,趙孟頫藏有王獻之的《洛神賦》,很可能也藏有王羲之的《洛神賦》。此其一。
在趙孟頫傳世的六個寫本《洛神賦》中,在書寫格式上、字形上,有三個墨蹟本接近王羲之的作品。而這三個版本,幾乎都是出於趙孟頫的早年。此其二。
這三個版本分別是:大德元年(1297年)為清夫所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藏本);大德三年(1299年)書(偽,故宮博物院藏);1300年(大德四年)為盛逸民所書(天津藝術博物館藏)。
從上面三個版本書寫時間看,在四年內留下的三個版本,在某種程度上都接近王羲之的神形。可以說,趙孟頫臨寫過這本《王右軍洛神古賦》,而他本人也是這本字帖的收藏者。而趙孟頫傳世另外三個版本,則遠離王羲之的《洛神賦》,說明他對《洛神賦》興趣已逝,轉投到其他書家門下了。同樣,在董其昌的《畫禪室隨筆》中記載:趙文敏臨禊帖,無慮數百本,即餘所見,亦至夥矣。余所臨,生平不能終薦。然使如文敏多書,或有入處。蓋文敏猶帶本家筆法,學不純師;余則欲絕肖,此為異耳。—臨禊帖題後之二
在這裡,董其昌說趙孟頫,臨寫《蘭亭序》數百本,他臨寫《洛神賦》也絕對不下百遍。為什麼他臨寫的《洛神賦》,沒有一幅達到祝枝山的水準呢?
其一,趙孟頫是有名的書寫“快手”,據說可以“日書萬言”,快刀蘿蔔不洗泥,泥沙俱下、走馬觀花,他的臨摹方式,根本無法逼近王羲之。
其二,正如董其昌所言,趙孟頫臨帖帶有自家筆法,學師不純。他只是一個快意恩仇、趙體“意臨”書寫工匠而已。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王右軍洛神古賦》,絕對不會是趙孟頫手筆。就筆者目前所見趙帖,還沒有任何一個書帖,能達到《王右軍洛神古賦》的水準。
在宋代,書寫《洛神賦》的書家,有黃庭堅、米芾,再有就是宋高宗趙構。
先說南宋的趙構,他雖然政治上昏庸,但書法水準在南宋卻是首屈一指,他曾在晚年寫有草書《洛神賦》。筆者見過趙構書寫的《千字文》,筆法結構都來自於懷仁集字《聖教序》。然而,《聖教序》是一本“有毒”的字帖,雖說這是唐人的集字,但由於唐人的書寫習慣,把王羲之書法中大量古雅的意韻過濾掉了。趙構早年書體中即缺少隸書的意韻,從流傳下來給岳飛的詔書看,他缺乏這本字帖“造假”的可能。但趙構五十六歲後開始了長達三十多年的書法研修生涯,他晚年書寫的草書《洛神賦》當中,章草、隸書的味道才漸漸多了起來。
米芾和黃庭堅,他們都是王獻之的追隨者,讓他們造出這種具有隸書味道的行楷,米芾的“刷字”,筆觸跳躍,黃庭堅瘦硬的枯柴筆法,造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二王父子的分野,除了王羲之筆法“內擫”,王獻之“外搨”筆法之外,王獻之筆意純為“今體”,而王羲之殘留大量章草和隸書味道。據說,擅寫今體字的王獻之,曾經向父親建議,去除章草和隸書的殘留,但父親笑而不答。具有“革命性”的王獻之,在他“中庸”的父親面前,由於革命太徹底,雖然繼承了家學,但是徹底背叛了傳統,而對整個文化生態,他只是一個開搨者的角色。和他的父親相比,既繼承了傳統,又有自我的創新,書法境界高下立判。
如果要在王羲之的書法體系中,尋找《洛神賦》的參照物,只能在王羲之的《十七帖》當中,用《來禽帖》中的二十個字作為參考了:青李來禽,櫻桃日給騰,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
所以,在這本字帖的搨片初裝上,有“南唐澄心堂本”七個字,可靠性是非常高的。
其一,這本字帖“隸味兒”十足,缺少唐楷的頓挫,用筆古雅純正秀逸。其二,歷史上楷書名家(小楷),行楷能達到這種水準,無人可出《洛神賦》之右。
從刻本的情況看,宋代的閣帖鼻祖《淳化閣帖》,其中大量的魏晉書帖,很少能見到隸意十足的作品,甚至包括二王的書法在內,只有《十七帖》的二十個字,可以與此相媲美。所以說,這本字帖是南唐搨本,可能性還是非常高的。
另外,從脫文殘損來看,這個碑刻的祖石,很可能是唐刻,乃至南朝遺物,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的。
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本字帖的碑刻,是唐代賀知章所刻,南唐陳後主搨制的。筆者見過賀知章的《孝經》,他的草書和孫過庭相差太多。唐搨《十七帖》(敕字本),據說是賀知章的摹本,他能摹刻出這樣的搨本,誰說沒有這種可能呢?這本字帖,是否是賀知章的摹本,或者是他本人的寫本,我們目前還無法確定。
這本《王右軍洛神古賦》,楷書結體實在完美,在筆者見到的楷書中,只有署名虞世南的《破邪論序》,某些字在結構上,非常像此帖。隋末唐初的虞世南,是否見過這本字帖,還未見到相關的資料。
令人惋惜的是,我們找不到這個搨本的祖石,搨本的身份也就一直是個謎了。
關於“集字說”:搨片末尾的落款,永和十年二月六日,晉右將軍王羲之書。永和十年,王羲之的職位,已經改為會稽內史,一個卸任的右將軍,這樣的題款可能性不大。
題款中間“山陰張氏藏”五個字,顯然是後人添加的,和《快雪時晴帖》後面的“山陰張侯”具有明顯的不同。
此帖無關真偽,書法水準之高,摹刻之精巧,實為“神品”。
正所謂:蘭亭石刻無下品,我觀此帖勝蘭亭。
附錄:
據中華書局《善本碑帖錄》(張彥生)考古學專刊乙種十九號記錄:又,王羲之洛神賦行書帖,傳世搨本、偽本亦少,見印有刻殘字本,又汝帖刻數行本,此帖傳世少,後多定為偽造。——《晉金剛經帖·附告誓文洛神賦帖》
汝帖為宋汝州太守王寀大觀三年(1109年)刻於任上,故稱汝帖。全12卷,汝帖匯刻了歷代法書。
三代金石文8種;秦漢三國刻書5種;晉、宋、齊、梁、陳五朝帝王書30行;魏晉九人書48行;晉渡江三家十七帖48行;二王帖洛神賦等;南朝十臣書;北朝胡晉十二人書;唐三朝帝后四人書;唐歐、虞、褚、薛四家書;唐李、顏、韓、賀、柳、李六臣書;唐訖五代諸國七人書206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