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魏蜀吴三国的鼎立是以统一而非割据为最终目的,三国间谋求统一的第一次高潮,以诸葛亮病逝五丈原为结束标志,之后三国进入持续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阶段。249年春,司马氏专权魏国后,中原政局进入蛰伏期,而蜀吴也刚好这个时候完成权力交替。吴、蜀则是分别由在国内享有崇高威望且积极进取的姜维和诸葛恪辅政,对他们而言,魏国的变局正是他们期待已久的时机。
自诸葛亮病逝后,姜维成为蜀汉核心领军人物。为了完成诸葛亮一统中原的遗愿,255年姜维发动了第五次北伐之役,姜维在雍州击败了雍州刺史王经的部队,歼灭并俘获敌军数万人,取得了自姜维主导北伐以来的最大战果。256年,姜维开启了第六次北伐的征程。此战中,姜维与蜀将胡济兵分两路进入陇右战场,并相约在上邽城外汇合。而曹魏名将邓艾早已猜到了蜀军的作战意图,提前在姜维行进途中进行了防御部署。最终,姜维在上邽城外的段谷与严阵以待的邓艾大军遭遇了一场激战。姜维在段谷之战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蜀军在此战中阵亡数千,被俘上万,帐下部将折损数十人。
姜维大败,使得蜀吴在对魏的战略态势中处于下风,改变了蜀国内外上下对蜀汉国家走向的普遍预期,而对魏国来说,则意外地获得了对蜀“攻心”的胜利,蜀吴进攻同盟宣告最终失败。因此,段谷之战就此标志性地注定了三国一统于曹魏或司马氏的最终结局。
251年前后,三国政权先后实现权力过渡后,之前的均衡对峙局面基本上被打破,蜀、吴崛起为战略进攻方。最先发起较大规模战争的是诸葛恪辅政的孙吴。252年10月,诸葛恪率众进入魏吴交界的东兴,筑大堤阻遏巢湖水,并于堤左右筑两城,派兵把守。魏国以为吴国此举是侵入魏国疆土,命大将胡遵、诸葛诞等率众七万攻围两城并摧毁堤坝。诸葛恪闻讯,带军四万昼夜赴援,并于当年12月大败魏军。
不过,此战后,诸葛恪志骄轻魏,次年开春又谋议大举伐魏,并潜使入蜀谋求东西共举,蜀汉新任辅政姜维表示同意。不过,诸葛恪的冒进行为遭到了吴国的大臣反对。但是诸葛恪“刚愎自用”又手腕强硬,于253年“违众出军,大发州郡二十万众”,入淮南、围新城,气势如虹。结果因为暑湿疾疫,吴军死伤大半,诸葛恪被迫退军。
此后,由于诸葛恪不知抚恤,朝野离心,当年十月武卫将军孙峻发动政变,由此吴国政局进入长期动荡中,虽也多次利用各种时机与魏战争,但总体上处于劣势。虽然如此,由于司马氏对魏国的内部调整尚未完成,吴、蜀处于进攻方的战略态势并没有发生改变,只是起主导作用的转移到蜀汉姜维身上了,而陇西则再次成为焦点。
陇西在统一天下中的战略地位,诸葛亮在《隆中对》中已经提到了,“西和诸戎”便是“跨有荆、益”的战略内容之一。周瑜为孙权谋划的统一战略中也说:“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显然陇西在周瑜眼中也是当时进取中原、统一天下不可或缺的战略要地。
蜀汉建国西土,陇西就更加重要了,尤其是蜀汉失去荆州后,陇西甚至成了蜀汉进取中原的唯一战略支点,所以诸葛亮伐魏,始终围绕陇西做文章,即便是最后一次屯兵五丈原,实际上主要目的也是陇西,将司马懿大军吸引到渭南后,争取渭水北原,企图以此连通南北,隔绝陇道,从而实现断陇而有的战略目标,可惜被魏扬武将军郭淮及时识破而未得逞。
蒋琬辅政后,曾试图避开陇西,沿汉水东出蚕食魏地,但是行不通,又重新认识到了陇西的重要战略地位,遂上疏言:“凉州胡塞之要,进退有资,贼之所惜;且羌、胡乃心思汉如渴,又昔偏军入羌,郭淮破走,算其长短,以为事首,宜以姜维为凉州刺史。若维征行,衔持河右,臣当率军为维镇继。”如果说诸葛亮平取陇右的战略是自东而西进行,那么蒋琬就调整为自西而东了,姜维辅政后大举用兵陇西,基本就沿着这条方略。
姜维在蒋琬、费祎时期即已常率偏师进入陇西地区,但多数时候都是无功而返。不过,蜀汉在247年,姜维平定汶山郡平康夷人后,蜀国便开通了一条不经汉中,而是沿岷江流域北上,直捣雍、凉背部的道路,如果加上汉中基地的策应,实际上蜀国便由此形成对陇西地区的战略包围态势。姜维辅政后,在大举争夺陇西的战争中就是走的这条路线。
姜维辅政后,253年响应诸葛恪,率数万人“出石营、经董亭、围南安”,拉开了大规模争夺陇西的大幕。此战因为魏雍州刺史陈泰解围及时,姜维粮又尽,不得不无功而返。不过姜维的大举进军也动摇了一部分魏国士人,次年魏守狄道长李简秘密致书蜀国,愿意举城投降。于是姜维又率大军出陇西,收降狄道,东进围攻襄武。这一战役蜀国方面是寄予了厚望的,战前赋予了姜维全部军事大权,而参与这次战役的原越太守张嶷临发时曾上书后主,称“凉州克定,臣为藩表守将;若有未捷,杀身以报”,可见蜀国有借此机会一举克定陇西的企图。
不过,尽管这次战役没有取得预期目标,但是也极大地增强了蜀国的信心并动摇了陇西人心。255年,姜维“复与车骑将军夏侯霸等俱出狄道,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经于洮西,经众死者数万人。”这就是著名的洮西之役。王经败于洮西后,退守狄道城中,姜维欲趁机攻下狄道城,魏征西将军陈泰再次进兵解围,虚张声势,姜维不审虚实,退兵暂驻钟提,没能进一步扩大胜果。
尽管如此,这也是姜维自用兵陇西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魏国为此战之败于当年十月、十一月连下两道抚民诏书。十月诏书云:“朕以寡德,不能式遏寇虐,乃令蜀贼陆梁边陲。洮西之战,至取负败,将士死亡,计以千数,或没命战场,冤魂不反,或牵掣虏手,流离异域,吾深痛愍,为之悼心……”,死亡计以千数,不是书写错误,便是故意缩小数据,《蜀书》明言数万,且当时战争,死亡数千本是常事,何须诏书抚慰。
可见此战对魏国震动之大。而在蜀国方面,后主就地封拜姜维为大将军,可见其惊喜。更重要的此战还令蜀国信心暴涨,不顾军队的疲劳,“更整勒戎马,与镇西大将军胡济期会上”,准备与魏军再来一次更大规模的决战,也就是段谷之战。
段谷之战与三国形势的再次改变
姜维蜀军取得洮西之役的胜利后,蜀、魏在陇西地区的争夺是什么态势呢?曾参与指挥解王经之围的魏将邓艾,曾为下属作过精到分析。当时,姜维退军钟提,魏将多认为经此大战,蜀军力量已竭,短期内不会对魏发起进攻,独邓艾以为不然,他说:
“洮西之败,非小失也;破军杀将,仓廪空虚,百姓流离,几于危亡。今以策言之,彼有乘胜之势,我有虚弱之实,一也。彼上下相习,五兵犀利,我将易兵新,器杖未复,二也。彼以船行,吾以陆军,劳逸不同,三也。狄道、陇西、南安、祁山,各当有守,彼专为一,我分为四,四也。从南安、陇西,因食羌谷,若趋祁山,熟麦千顷,为之县饵,五也。贼有黠数,其来必矣。”
透过邓艾的分析,不难看出,洮西之战后,在蜀、魏的陇西对峙中,蜀军在兵势军心、兵将和谐、武器装备、后勤保障诸方面都占有巨大优势。邓艾看到的蜀军优势,姜维也看到了,所以第二年,姜维便再次率大军出动。不过,姜维怀揣的是一项更大的决战计划。
自诸葛亮时代起,蜀军一直谋求与魏军进行一次大决战,一举截断陇西。只是魏军的战略也很清晰,就是坚决避免与蜀军决战,所以诸葛亮只能在五丈原憾别人世。诸葛亮寻求与魏军主力决战的方略,姜维也是相当认同的,费祎曾告诫姜维“无以为希冀徼而决成败于一举”,这说明姜维早有寻求魏军决战的计划。
洮西之役后,姜维显然认为与魏军了断陇西的决战时机已然来临,邓艾的精辟分析实际上已说明这点。不过,邓艾似乎有意忽略的蜀军的一个劣势,就是兵力不足。因为对于这点,不仅他没有提到,从魏将多认为姜维“力竭不当复出”上也暗示了一二,而姜维特意“与镇西大将军胡济期会上”,也说明了这点。不过,如果只有姜维所部的话,是无法保证与陇西魏军决战并取胜的。
姜维预先设计的决战地点是上。何以选择上邽呢?从逻辑和地势上推测,其原因可能有三,一是因为上处陇道较东端,在上取胜后,便于乘胜东出,封锁陇道,隔绝魏国大军增援;二是因为姜维是天水冀县人,距上邽很近,姜维早年仕于天水郡为上邽计掾,又曾以中郎参天水郡军事,因此他对上邽的地理地势很熟悉,便于有针对性地布置军队;三是胡济的军队自汉中而来,路途不太遥远,可以保证参与战斗时的精力。
姜维打算怎样实现战役计划呢?在《邓艾传》详细记述了战役经过。邓艾曾策断由于祁山有千顷熟麦,姜维必定会兵发祁山,邓艾的判断相当准确,姜维提兵出发后,第一站果然就是祁山。
“顷之,维果向祁山,闻艾已有备,乃回从董亭趋南安,艾据武城山以相持。维与艾争险,不克,其夜,渡渭东行,缘山趋上邽,艾与战于段谷,大破之。”
祁山在今甘肃西和县南,董亭在今甘肃武山县南,南安则在今甘肃陇西,可见蜀军的运行线路,乃是从洮河边钟提出发,东南向长途进至祁山,不利,又西返,至董亭后改而北进,向南安,邓艾紧密跟随;未至南安,魏军赶上邽并先期占领武城山阻断蜀军进至南安的道路,蜀军遂对武城山发起进攻,不胜,趁夜渡过渭河转而依山东进上邽。在段谷,蜀军与魏军相遇,蜀军大败。
从段谷之战的过程来看,姜维是完全实现了调动魏军于上邽目的的,谋略水平相当高。攻祁山、南安都是虚招,在于吸引魏军紧密跟随,魏军确实也跟着蜀军在陇西由东而西、由西而东地绕了个大圈,既能疲劳魏军,又能为胡济军出祁山趋上赢得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但是,姜维不幸,胡济竟然“失誓不至”,姜维到了预设决战地点却不得不孤军抗魏,计划在最后一步落空,遭致大败。胡济为什么失誓不至,至今仍是一大谜团。
姜维的上邽之败,确实是一场大败,单就直接损失而言,史载“星散流离,死者甚众”。而魏国方面,对于这次胜利,达到了下诏褒奖的程度,邓艾因之迁为“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进邓侯。分五百户封子忠为亭侯。”魏国有理由如此欣喜,因为这一战的胜利,对蜀国的影响比他们想象的更大。《姜维传》载此败对蜀汉的影响表面看似乎十分简单,“众庶由是怨,而陇以西亦骚动不宁”。话虽简单,内涵却十分丰富。
“众庶由是怨”,“众”即“众臣”,“庶”即平民,这句话表明此时蜀国朝野开始普遍反对姜维的对外战争了。在255年,姜维“拔河关、狄道、临洮三县民还”后,打算再次出兵发动洮西之役时,满朝文武是普遍支持战争的。但是,段谷之败后,朝野皆怨了。第二年,当魏征东大将军诸葛诞反于淮南的消息传到,姜维再议趁机出兵时,蜀汉大学者谯周就写作了著名的《仇国论》,公开反对出兵,后来甚至公开发表“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的亡国言论。蜀汉后期的亡国思潮和言论由此再次出现高潮,为后主投降邓艾打下了舆论铺垫。
262年,姜维再次率众出陇西,从来没有反对过蜀汉对外战争的重将廖化,也站了出来,不客气地说出:“兵不戢,必自焚,伯约之谓也。”伯约,姜维字。而此时,新统朝事的诸葛瞻、董厥“以维好战无功,国内疲敝,宜表后主,召还为益州刺史,夺其兵权”。显然,段谷之败后,蜀汉朝野、文武大臣对战争的热情一落千丈了。
段谷之败还直接降低了姜维的威望,而姜维威望的降低,则在蜀汉最性命攸关的时候削弱了国家的领导力量。蜀汉末期,姜维是蜀国最杰出的人才,蜀名臣南阳邓芝“于时人少所敬贵,唯器异姜维云”。蜀国对此也是有共识的,所以蜀国能竭力支持姜维的陇西作战计划。洮西大胜后,姜维的威望达到顶点。但是段谷之败后,因为损失太为惨重,姜维不得不“谢过引负,求自贬削。为后将军,行大将军事”。虽然,名义上仍是首席辅政大臣,但是他的威望却由此坠落。
陇西是蜀汉自诸葛亮以来,历蒋琬、费祎、姜维数十年苦心经营的进取中原的战略基地,段谷之战前姜维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已经极大地动摇了陇西夷汉民对魏国的信心。而段谷之败后,姜维六年内没有出兵陇西。景耀五年,姜维息兵五年后再入陇西,兵锋所向是在洮河以西的侯和,这是辅政以来首次不在洮河以东的焦点地区争夺,这暗示的实际上是蜀汉力量在陇西地区的完全退出,陇西已经转换为魏国平灭蜀汉的战略基地而不再是蜀汉进取关中的战略基地。
另外,由于段谷之败对蜀汉造成的军事力量损失和陇西基地丧失,蜀汉在对魏的态势上不得不转为守势,且仍有力量不足的隐忧。258年,姜维建策改变汉中沿袭已久的防御模式。汉中旧的防御模式,肇创于刘备时期,即依地势,广建堡垒,交错密布,实兵其中,“敌若来攻,使不得入”,曹操争汉中,以此败于刘备,被迫退出。但是,姜维认为“错守诸围,虽合《周易》‘重门’之义,然适可御敌,不获大利。”
姜维素有“决成败于一举”的思想,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将决战地点放在自己的家门之内,只能趁敌人大举来攻的时候创造决战时机,背后透露的便是蜀国已经无力组织对魏的进攻,只有以这种高度冒险的方式才有可能对魏取得较大胜利。
由此可见,段谷之败,不仅极大损耗了蜀汉的军力、国力,还直接改变了蜀汉朝野的人心走向,蜀汉的政治、军事形势由此发生逆转,蜀、吴联盟中的西线战略宣告彻底失败。而在东线,由于孙吴政局在诸葛恪之后的动荡和混乱,实际上比蜀汉更早地宣布了失败。由此,魏国或说司马氏在三国对峙形势中便成功扭转局面,转换为战略进攻方,待其内部调整到位,蜀、吴的灭亡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结语
公元251年前后,三国对峙的相对均衡形势改变,蜀、吴转化为战略进攻方,是因为魏国有内隙,国虽粮足但政治不稳,无法形成有效战斗力。对于这个机会,吴国辅政诸葛恪的违众冒进,以及由此引发的吴国内乱,白白断送机会;而在蜀国,由于蒋、费时期对诸葛亮政策制度的继承,蜀汉臣民既恢复了一定元气,对进取中原、统一天下的热情又还保持较高,所以这个机会便顺利地被姜维领导的蜀汉抓住了,而蜀汉也一度站在了“断陇而有”的重大战略胜利的门口,只是由于姜维所不可控的意外事件的发生,段谷一败,前功尽废。
段谷之败于蜀汉而言虽是一场大败,蜀汉在土地和人员上的直接损失上却也并非不能承受,但是其结果却是耗尽蜀汉朝野对战争、对进取中原的热情,最终导致邓艾万余偏师受降蜀汉。蜀汉对魏,特别是姜维辅政时期的陇西争夺战,本质上是以弱抗强,是通过军民团结以寻求与魏决一战之成败的军事机会主义。段谷之战,魏国或许并没有寄予过多期望,但是蜀汉朝野却由于灌注太多心力,其失败便在客观上形成了魏对蜀攻心的胜利,使得蜀汉朝野人心不稳。
因此,段谷之战无疑是决定三家归晋的关键性战役,是可以与赤壁之战、夷陵之战一样标志三国史演进阶段的。如果说,赤壁之战、夷陵之战标志的是实力的相对均衡,从客观上造就三国鼎立的局面,那么段谷之战就是从心理上先期打破这种均衡,让三家归一即将来临的意识渗透到当时普遍社会心理中的标志性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