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特殊的任务
1979年3月5日，打进越南的解放军都开始回撤国内。至3月9日，解放军124师部队已经过越南复和县，国境线已遥遥在望。
然而3月10日凌晨2时，一支200余人的部队突然集合在124师指挥所前。他们一个个肤色黝黑，军装破烂，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军绿色，已和身躯混成一体，每个人都目光坚毅，身上隐隐散发出一股杀气。他们是124师372团2连的全体官兵和加强的营属重机枪排和82迫击炮排，以及师汽车连解放牌CA10B卡车8辆，参战民工40名。
124师师长固辉和政委李志强肃立在他们面前，正在为他们送行。师长固辉只说了一句话：“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家。”
回答固辉的只有六个字：“坚决完成任务。”
说完这句话后，这支小部队登上汽车，逆着解放军回国的路线，返身向越南腹地驶去。在这里我们记下带队者的名字，124师后勤部政委赵锡印、干部科副科长朱松炎、组织科干事孙洪生，372团2连连长梁七根、指导员魏灵国。
这是一支特殊的部队，执行的是一项特殊的任务：重返越南，把掩埋在越南果岗地区的108具烈士遗骸带回家。这是一个危机重重的任务，随着解放军回撤国内，越军已尾随上来，一路对解放军进行袭击骚扰。而且由于当时通讯装备的落后，掩埋烈士的果岗地区，究竟还在解放军控制之下还是已被越军重占？没有人能回答。就算未被越军重占，整个高平地区到处都是越军的游兵散勇以及特工和民兵。现在重返越南腹地，会不会被越军伏击？也没有人能回答。会不会甚至遭遇越军主力而被包围歼灭？更没有人能回答。也许这会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行动。
为什么选择372团2连执行任务？
二、飞夺弄梅隧道
当初，解放军南集团部队向高平实施长途穿插，夺取了重镇东溪。东溪一战，越军猝不及防，为阻止解放军前进，遂炸掉东溪以东班翁山区水库。于是，我军临时决定改变行军路线以2个步兵营和1个坦克营组成快速纵队，向4号公路上的要隘弄梅隧道发展进攻。
弄梅隧道在4号公路上的嫩金山口，两侧均为陡峭石山，海拔400-500米左右，灌木杂草丛生，地势十分险要，是通往高平的咽喉要地。越军在嫩金山口地区布置了石安县独立营1个连，其中在弄梅隧道附近有约1个加强排兵力防守。
1979年2月17日晚，先头的四十二军坦克团5连率先抵达嫩金山口。尖兵504号坦克在距离弄梅隧道口约100米处，遭到埋伏在隧道两侧山上的越军火箭筒和机枪火力袭击，坦克连中4枚火箭弹，当场起火，4名坦克乘员全部负伤。坦克5连马上还击，但因地形不利，加上504号坦克燃起的熊熊大火照亮了整个路面，又有3辆坦克被越军击伤，1辆坦克被击毁，连长邓积身负重伤。坦克5连遂原地坚守，等待后面的步兵跟上。
18日凌晨，步兵赶到对隧道两侧越军发起攻击，控制了两侧高地，但隧道口迟迟未能攻下。372团团长丁百令遂命2连前出，拿下弄梅隧道，为部队打开通路。
7时25分，1营副营长陈电标率3排7班攀上隧道北侧陡峭石山，居高临下，用火力控制隧道；副连长甘永先则率8班、9班向隧道南侧无名高地迂回；连长梁七根和指导员魏灵国率2排沿公路正面进攻。5班长黄强展率先用手榴弹炸掉越军第一个暗堡，火箭筒10班副班长卓德喜不甘落后，随即摧毁越军反坦克火力点。但6班被越军另一个暗堡火力牢牢压制。梁七根大吼：“火箭筒上来，干掉它。”又是卓德喜和他的副射手董同，迅速接敌前进，一直冲到距离越军暗堡30米，这个胆勇实在惊人。更惊人的是，卓德喜连发两弹全部命中，再次掀翻越军暗堡。现在不甘落后的是5班长黄强展了，几乎是同时，他爬上隧道旁边的陡坡，冲下去用手榴弹又炸掉了隧道顶端的越军暗堡。辛苦大家养成点点点的习惯，谢谢。
见步兵如此凶猛，坦克5连的坦克一声轰鸣向隧道冲去，但2连2排却越过坦克冲得更快。在这些战士悍不畏死的冲锋下，残余越军丧胆，转身而逃。
2连强攻弄梅隧道，仅40分钟就顺利拿下，自己无一伤亡，创造了一个模范战例。后来这个战例被拍成了电影《铁甲008》。
三、博山攻坚战
解放军冲过弄梅隧道后，高平越军紧急调整部署，在果岗北侧的博山再次构筑反坦克伏击圈。
博山位于越南高平市东南7公里处，海拔400余米，南北长约2公里，东西宽约700米。特点是山高坡缓，视界开阔，有利于构筑工事。其西侧是652高地，北侧是无名高地，东北是526高地。而通往高平的4号公路正好从博山和526高地之间穿过，公路和两个高地之间是大片水稻田，正好又成了越军的火力歼击区域，是一个非常理想的伏击场所。越军在这一线部署了其346师851团2营7连、8连3排和特工20营的部分兵力，其中博山为1个排，北侧无名高地有2个排，526高地西侧山脚有1个排，指挥所在无名高地西南。越军配有冰雹火箭、82无坐力炮、火箭筒、M79榴弹发射器等多种反坦克武器和轻、重机枪。构筑了9个反坦克火器工事和几十个反坦克火力点，在山顶、山腰、山脚都有轻、重机枪火力点，形成多层交叉火网。
2月19日4时20分，四十二军前锋124师372团1营经过一夜急行军，进至博山东南1公里处的果岗地区。该营误认为已进至距高平外围3公里的纳菲，团指遂命令1营占领有利地形展开防御，等待372团和371团后续部队跟上。
19日8时50分，124师372团2营4连（欠2排）越过1营进至果岗北侧，成为了全军先锋，突然遭到博山、526高地越军火力夹击，被压制在公路和水稻田里，一瞬间就伤亡了20余人。而越军火力仍然持续不断倾泻，情况危急万分，4连眼看马上就有灭顶之灾。
124师本来并不是解放军主力部队。抗美援朝战争，124师随军长吴瑞林出征，打出了军威，一跃而成主力。而372团4连正是124师的拳头部队。1950年12月31日，125师攻击三八线上的天险道城岘，山高路险，攻击受阻，久攻不克。原本担任二梯队的124师代师长苏克之，亲自率372团4连主动前出，翻山越岭，从小路越过悬崖向据守道城岘的韩军发起攻击，以1个连打败韩军第二师团一个营，攻克天险。4连因此受封“三八线尖刀英雄连”。随后4连又一路穿插，13小时攻击前进75公里，沿途打掉韩军10次阻击，成功穿插至济宁里，切断韩军第二、第五师团后路，再次被志司通令嘉奖。
这是一支有着光辉历史的连队，虽然已经27年没打过仗了，这次遭到越军突然袭击，一时极为被动，但传承尚在，虽败不乱，当即组织对越军展开反击。这时一个关键人物出现了，那就是372团副团长向学华。见4连突然遇袭，向学华和2营营长杨德明飞速跑到4连后卫排。然后向学华命令2营炮兵立即进行简便射击，压制越军火力，支援4连。他又跟杨德明说：“你不能再前进，你得指挥全营战斗，我一个人去。”
随后向学华孤身前出，来到最前沿的4连1排。观察地形后，向学华命令1排长张友铭带2个班夺取52高地东南侧无名高地。张友铭率2、3班仅剩下的8名战士沿公路两侧河沟迅速前进，冲进了652高地东南侧无名高地山脚的越军战壕，经过激战，全歼越军守敌，缓解了4连被动的局面。另一边，3排9班正被越军火力压制在公路旁，此时4连指导员罗尚钦率7、8班向公路东侧无名高地进行迂回。9班见状，为掩护迂回行动，挽回连队危局，班长韦学锋主动率领全班向越军发起强攻，以吸引越军火力。
在9班的策应下，7、8班歼灭了东侧无名高地的越军。至此4连经过苦战，终于稳住了阵脚，但副营长戴玉清、连长邱福球和多名班长都在此战中牺牲。不过4连主力虽然暂时安全了，主动发起攻击的9班却被越军包围了。韦学锋命令其他人迅速归建，自己留下来掩护战友们撤退，一个人陷入越军重围之中。连续打倒5名越军后，韦学锋又很聪明地跑到一处洼地隐蔽起来。这时8名越军向他搜索走来，被他抢先开火，直接打倒4人。然后韦学锋又很及时的发现身后又来了4个越军，再用手榴弹炸倒3个，并用刺刀捅死1个受伤的越军。越南人拿他没办法，不敢再用兵力搜索，居然用迫击炮进行压制射击，韦学锋被弹片击中，受伤晕倒。
这时，我军修复了因为越军炸水库而被冲毁的道路，坦克经过苦战也杀到博山，与越军展开激战。激战中，坦克6连指导员任柱恩英勇牺牲，失去指挥的坦克一时间处于被动局面。被坦克轰鸣声震醒韦学锋遂主动配合坦克作战，用曳光弹为坦克指示目标，连续炸掉6个越军火力点，再立大功。战后，韦学锋被军委授予“战斗英雄”荣誉称号。而坦克6连经过激战，摧毁越军火力点40余个，但自己也战毁坦克2辆，战伤8辆，战后受封“英雄坦克连”。
19日中午时分，四十二军大部队陆续赶到博山，决定372团继续攻打博山；371团配合372团攻取652高地；然后全速攻向高平。于是372团团长丁百令改令1营接替2营，天黑前必须拿下。四十二军先头部队虽然在越军伏击下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但等我军调整兵力，重新组织战斗后，博山的越军失去了抵抗之力。
16时30分，1营越过2营4、6连，向博山发起攻击，主攻的3连避开博山越军正面火力，从西南侧发起攻击。仅47分钟，3连就攻克博山。而另一边的371团3营也在18时23分拿下652高地。
必须得承认，越军虽败，但战斗意志不减，残余越军躲在山腰、山脚继续袭击我军。2月20日，124师遂命370团1营1连、3营8连和372团1营3连清剿越军残余。在坦克火力支援下，各连分成多路，把竹林、草棚等全部点燃，不给越军藏身之所，并以炮兵和坦克炮猛轰暴露的越军。战至19时，博山地区所有残余越军全部肃清，无一人漏网。高平的大门已被解放军踹开，四十二军全部进至高平外围。
然而我军亦有83人在此战中牺牲，因为部队的任务是继续全速攻击高平，烈士遗骸就地掩埋在果岗地区。这就是这支特殊的小分队要执行的任务，重返果岗、博山，重回昔日的战场，带他们回家。
四、带他们回家
3月10日凌晨3时，在夜幕的笼罩下，这支小分队出发了。除了作战装备外，他们还带了一百多把军用铁锹和军用洋镐，一百多个防毒面具，一百多个崭新的麻袋，以及记载着108位烈士的名单。
此去前途未知，生死未卜，为了自己血洒疆场的战友，他们义无反顾。
凌晨5时许，第一个情况突发了。头车的排长突然大喊：“停车！”然后迅速下车，卧倒在路边的沟坎成射击姿势。一瞬间，2连所有的官兵纷纷下车，占领阵地，准备迎战。
原来在黎明的黑暗下，前方几百米处出现几十个路障，道路已经被封锁。而对面有一群人也迅速以战斗队形散开接近，在距离小分队50米卧倒。
情况不明，双方都没有立即开火，但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这时对面的人突然喊道：“口令。”原来是162师的部队，所有人都送了口气。这时一个好消息，但162师马上告知了一个坏消息。此地距离果岗地区还有十几公里，但果岗地区已经没有解放军，而越军情况不明，前往果岗必须千万小心。
7时许，小分队抵达果岗地区，随即兵分两路。一路在后勤部政委赵锡印率领下挖掘在果岗的83名烈士遗骸；另一路在干部科副科长朱松炎率领下继续前进，前往高平外3公里的纳菲，那边还有371团25名烈士的遗骸，2连1排跟随前往。
到达烈士掩埋的地点后，2连官兵立即全速冲上附近的山头，占领制高点警戒四周。其余人员马上开始紧张的工作。
可是该来的终究会来，突然间枪声大作，近在咫尺。正在紧张工作的人们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越军来了，2连已经和他们交火。幸而十几分钟后，枪炮声停顿下来，看来只是小股越军，已经被2连驱逐。这时纳菲那边也传来消息，2连的一个排也遭遇了小股越军。每个人都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谁也说不准这些小股越军是游兵散勇还是越军的侦察搜索部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越军的大部队随时可能会出现，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可是整理烈士遗骸的工作不是那么简单的，想快也快不起来。由于已经埋了二十余天，这些烈士的遗体已经腐烂，只要稍微拨动，就会肢解，必须小心翼翼，轻拿轻放。
用了差不多5个小时，才把所有烈士遗体放置到砍伐回来的木板上，所有人围拢过来肃立于前，将火把投向这些木板。这火又烧了整整3个小时。下午3时，火终于熄灭了。全体人员立即再次紧张地工作，把骨灰搜拣出来。黑的是炭，白的是骨灰，一颗也不能少。经过两个多小时小心细微的千挑百拣，终于将白白的骨灰分装于108个麻袋，标上了烈士姓名和部队番号。万幸的是，越军始终没有再次出现，这支特殊的部队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任务。
3月11日，8辆载有烈士骨灰的卡车顺利驶回国内，掩埋在广西龙州县烈士陵园。这支特殊的小分队履行了他们的承诺，完成了任务。
有母有母死南国，天气黯淡杀气黑。
忍埋玉骨博山侧，蓼莪劬劳泪沾臆。
军人以忠报家国，抛身弃骨命何惜。
名声若日照四海，魂乎魂乎归来兮。
作者简介：王正兴，新华社瞭望智库特约军事观察员，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