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65年十一月初三夜。
这一晚,北京的月亮很圆,从监狱里的铁窗往外看,还可以看见月亮的影子。
因为有月光,监狱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位中年男子斜躺在一堆稻草堆上,草堆散发着腐臭的味道,男人国字脸,一把长须,略显憔悴,漆黑的双眼夹杂着对命运的不公。
此时的他一身的伤,这些伤不经专业人的验证是看不出任何的痕迹的,哪怕是专业的又如何,谁又能理会一个背负着各种罪名的落魄人呢?
中年人挣扎着走到了铁窗前,仰起脖子贪婪的吸着夜晚的冷气,许久才用力地将吸入肺部的气息吐了出来。
许久。
他睁开了双眼。
漆黑的瞳仁里闪耀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只是这种自信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约莫十分钟的功夫。
光芒就黯淡了不少。
中年男子沉默了许久,才伸出干裂的手掌抓住自己胸前的白色长袍,一用力,听得噗嗤一声,撕下了一块白布来。
跟着中年男子咬破了手指,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诗句后,大吼了一声,将胸腔里对命运的不甘彻底发泄了出来后,中年男子准备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一生。
他并不想死,甚至为了活下去他努力挣扎过。
为此,他写下万言的《辩诬疏》,为自己进行辩解。可是《辩诬疏》递交上去后,迟迟没有结果,他知道,他的敌人,皇宫里的哪位最聪明的帝王在等。
等待他的选择。
他不甘心,可挣扎过后,才发现原来命运这部剧早就写好了剧本,剧本上,他必须死去。
既不能改变结局,唯有顺从结局。
这一夜,历史记住了一个叫胡宗宪的男子。
时间倒退到五十三年前,既公元1512年11月4日。胡宗宪出生了。
胡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胡老爹善于治家,家境殷实。其母方氏,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胡宗宪的出生,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与一生。
胡家上上下下对这个新生的婴儿充满了期待。
胡老爹甚至迫不及待的对胡宗宪进行了文学的灌输,只希望这孩子能早早出人头地。
母亲也不惜出重金聘名师教授。
在父母殷勤的目光下,胡宗宪很负责任的完成了所有的培训班的作业,甚至还有些超量。
胡老爹很高兴,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的儿子一定能光耀明媚。
事实上,胡老爹的眼光并没错,只不过他忘了一点。
教育这东西,不是你逼着学就一定有用,胡宗宪聪明好学,兵法谋略之类的辅导班十分的热心,而正业八股文却是半分兴趣也没有。
如果按照这条路子发展下去,胡宗宪根本不可能有与小日本直接碰面的机会,更不会上演一部请举起手来。
命运的改变往往是一夜之间。
胡老爹见儿子一天天不务正业,开始了自己的碎碎念。
不知是胡宗宪受不了还是听进去了,总之这个前一秒还在不务正业的文艺青年,下一秒变成了认真读书的学霸。
有些人,一旦认真,人生就是一个外挂。
苏轼是,王安石是,张居正是,不巧的是胡宗宪也是。
二十二岁中举。
二十六岁考中进士。
二十八岁为山东青州府益都县的县令。
人生的起步,从山东青州府益都县的县令开始,
先是山东多年不遇的旱蝗之灾被他赶上了,他亲自率领上万百姓给灭了。
跟着没人敢去碰的匪徒,他提上了日程,并亲自劝降,收编的收编,解散的解散,甚至还趁机露了一把手段。
政绩是做出来,这个道理,胡宗宪很早就懂。
无论是做益都县长,还是余姚知县,御史巡按宣府、大同,他都选择了埋头苦干。
整军纪,固边防,杀盗匪、平叛乱,每一件事他都做得很认真。
十年里,他一步一步脚印,为自己踩下了“政绩显著”四字评语。
靠着这道无往不利的护身符,他开始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人生因努力而辉煌。
靖三十三年(1554年)四月,世宗钦点他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
这一天,胡宗宪四十二岁,回望自己的大半生,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去刑部见习生,县令,边疆巡按,东南巡按,而今准备督抚东南。
一路走来才发现,这条路竟是这么的漫长,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一般。
明明这条路血迹斑斑,明明这条路满是杀戮,明明这一条路写满了无奈与委屈。
明明……
他依旧在走。
今天,他终于走到了浙江巡按监察御史,而后会是更大的舞台。
舞台越大,意味着责任越大。
是用心做事,还是用心做官。
二者看似殊途同归,实则有本质上的区别。却是一条不同的路。
如何走,关键看你的选择,他选择了前者。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善与恶,存乎一心而已。
这是他内心的答案。
此时的浙江,倭寇猖獗,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沿海的百姓深受其害。这一切一直求仙问道的嘉靖看不到,忙于争权夺利的严家父子当然看不到,就是那个老滑头徐阶一样看不到。
泱泱大明能看到的唯有他胡宗宪。
上任的第一天,他就立下誓言:“我这次任职,不擒获汪直、徐海,安定东南,誓不回京。”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使出了雷霆手段,大力整顿军务,短短几年,他为浙江,为大明打造了一支可以打硬仗,敢于打硬仗的军队。
那一刻他的面上露出了笑容。
有了这样的一支军队,倭寇何惧。
但他太乐观了,身在局中,岂能独善其身。
很快,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受内阁首辅严嵩的推荐,以祭海神的名义,被派往江南督察沿海军务。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为人奸诈骄横。他排挤、陷害忠良,浙江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都先后因其陷害而被杀。
历史忽然将他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一方面朝堂纷争,另一方面是救万民于水火。
是抛弃普遍价值观念的道义,还是去追求真正的道与义,这是一道怎么选都没有好结果的选择题。
胡宗宪选了道义。
既做不了淤泥里的青莲,那就做一片污泥去滋润青莲。
难题就此迎刃而解。
他开始变得行事圆滑,甚至为了和严嵩挂上钩,他不惜讨好赵文华,给嘉靖送白鹿,给严嵩的儿子送银子……
在他精心的维持下,一切很快就有了回报。
在赵文华的大力推荐下,世宗很快就擢升胡宗宪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又加直浙总督,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
此时,他执掌东南,一切的宏图伟业就在执掌之间。
他很清楚,任何的大事,单靠自己一人之力很难完成,他开始招揽、重用各种杰出的人才,不被重用的俞大猷、戚继光等名将,颇负盛名的文人徐渭都招到自己的身边来;另一方面,他着手训练有素的士兵,在他的支持,戚家军、俞家军成了东南的精兵强将。
当一切准备就绪,他决定和小鬼子亮剑了。
据说,倭寇围困杭州时,他表现出了统帅临危不乱的非凡气度。
亲登城监视,俯身堞外,三司皆股栗,惧为流矢所加,宗宪恬然视之。
公元(1561年),倭寇大举进攻桃渚、圻头等地,戚继光率军扼守桃渚,于龙山大破倭寇。戚继光一路追杀至雁门岭。
这一年,台州大捷。
仅过一年,他主持的抗倭斗争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他的目标开始瞄准了福建。
就在他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历史却和他开起了玩笑。
一直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内阁首辅严嵩被罢官,其子严世蕃被逮。
严嵩倒了。
尽管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严嵩的人,但在很多大臣的眼里,他属于严党。赵文华已死,严嵩失宠,没了严嵩,他什么也不是。
该来的总要来。
谁也逃不了,尽管他对此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很快,南京给事中陆凤仪就以贪污军饷、滥征赋税、党庇严嵩等十大罪名
上疏弹劾。
这些事,有些他做了,有些没做。
他很早就明白是非功过,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
所以面对这些弹劾,他无力反驳。
他只能等待未知的命运。
总算,老天爷待他还算不错,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念及他打鬼子的功劳,为他网开一面,再次给了他一条生路。但是,他的仕途终于到此为止了。带着一身的疲倦与委屈,他回到了绩溪县的龙川故里。
这一年,他五十一岁。
奔波了这么多年,歇一歇也不错。
但他忘记了一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从来都是曲终人散。
仅过了两年,当年种下的因,最终换来了果。
当年协助他抗倭的罗龙文犯罪被抄家,搜出了他遭遇弹劾时,委托罗龙文
写给严世蕃的一封信,同时还有一道草拟的圣旨。
最后的遮羞布被彻底暴露,容不得他半分的辩解。
他再次被押赴至京。
望着窗外的月亮,他想起了数年前读过的一首诗。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
我奉了皇命不远万里来到边关,完全没有为了自己一身打算过。
也知道边关城中的生活艰苦,但(为了使命)又哪里能够顾及妻儿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