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法家”并不像“道家”、“儒家”、“墨家”一样有一位“开山祖师”并形成门派和传承,法家大多独来独往,各行其是,他们师承儒家,却又崇奉道家,最后的实践自成一派,“法家”这个名号也是直到东汉班固才给定下来的。
法家的主张,归结起来就是:法势术三字,以法律为根本,倚仗君主的权势,以法术治理国家和臣民。根据这个标准,归属于法家的人物主要有:管仲、子产、李悝、申不害、慎到、吴起、商鞅、韩非子。
春秋战国第一位法家人物是管仲,管仲助齐桓公春秋首霸,是最成功的一位法家祖师爷,被称为法家先驱。但他自己并没有觉得说我这个是法家思想,希望后代能有所传承。管仲帮齐桓公制定了一系列定国安邦的政策并付诸实践,后来春秋郑国郑简公的时候出了位执政官叫子产,他除了实行一系列改革,还把法律条纹铸在器物上,称“刑书”公布于世,使天下人都知法守法。
战国时,李悝任魏相在魏国实行变法,他汇集当时各国法律编成《法经》,为中国第一部完整的成文法典。申不害任韩相在韩国变法、吴起任楚相(令尹)在楚国变法,吴起因变法被旧贵族所害,成为第一位为变法献身的法家人物,其后商鞅辅佐秦孝公变法促使秦国强大。
韩非,末代韩王的一位公子,他出生时的韩国已距离申不害变法百年左右,在战国七雄中是最为贫弱的一国,面临着亡国的危险。韩非少年即能写出严谨的好文章,这得益于王室丰富的典籍、藏书,他勤奋好学,敏于思考,年稍长即同其他优秀青年一样,周游列国,四处游学。
后来,韩非来到楚国,拜儒家荀子为师,学成归国,在韩非心中已形成了一整套法家思想体系,他一次次上书韩王均石沉大海,当面追问得到的也是敷衍,这个一方面是韩王本无大志,为一帮唯利是图、拍马钻营的小人围着,无心看也看不懂韩非说的什么,另一方面韩非有口吃病,表达能力不行,所以满纸的雄才伟略付诸东流。
韩非满心孤愤,就将他的思想寄托于文字,先后写下了著名的《说难》、《孤愤》、《五蠹》、《内外储说》等文章,这些文章被后人整理成政治学典籍《韩非子》,韩非也被称为“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在韩非的思想中,认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五蠹】,主张废“五蠹”除“八奸”,一律以法律来教导人民、治理人民,赏罚分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五蠹】
韩非的学说没有引起韩王的兴趣,却在秦国找到了知音,这位知音就是被称为秦始皇的秦王嬴政。嬴政为得韩非派兵攻打韩国,韩王派韩非出使秦国。韩非使秦,秦王相见恨晚,韩非也很矛盾,是报国还是仕秦?结果他选择了看似两全的办法,为秦王效力,同时劝说秦王保全韩国。
韩非认为尧舜禹时代之所以将天子之位让来让去,是因为天子并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反而很辛苦,古时人少,够吃够穿,所以人民不争,而现在“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五蠹】,同时,韩非和他老师荀子一样认为人性是恶的,是趋利避害的,“好利恶害,夫人之所有也。喜利畏罪,人莫不然”【难二】,所以在韩非看来,儒家所谓的“仁义礼智信”等伦理道德,不是虚伪的说教,就是迂腐的空谈,人与人之间只有冷酷无情的利害计算、交易和争夺。
与老师荀子的观点不同,韩非认为:要改造和约束人性,道德和礼治没有作用,唯有以法为根本,以术为手段,凭借帝王的威势形成一种“帝王统治术”。这个帝王统治术并不是韩非的创新,而是对众多法家前辈经验的一个总结。
“法者,王之本也;刑者,爱之自也。”【心度】,韩非认为制定刑法并不是统治者残暴,而是爱民的一种体现。韩非关于“法”的思想来自于商鞅,商鞅师从李悝。韩非对法的总结就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有度】
商鞅变法,其后商鞅却遭五牛分尸,在韩非看来,商鞅执行法没错,只是没有注意运用“术”,这个“术”的思想则来自法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申不害。申不害之术可总结为: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申不害受老子道家思想影响很深,而韩非更是将老子思想做了深入研究,专门写有《解老》、《喻老》两篇文章来作诠释。
“德者,内也。得者,外也。”【解老】韩非读德经读到了“得”,老子的虚无缥缈其意深远,韩非解到“知治人者,其思虑静;知事天者,其孔窍虚。思虑静,故德不去;孔窍虚,则和气日入。”【解老】老子的慈俭不争暗藏玄机,韩非解到“慈于子者不敢绝衣食,慈于身者不敢离法度,慈于方圆者不敢舍规矩。”【解老】
关于道家思想中所隐含的“术”可谓数不胜数,韩非在《喻老》篇里作了大量举例说明,如:1、孙叔敖向楚庄王请汉间砂石贫瘠之地致九世而祀不绝,故曰“善建不拔,善抱不脱,子孙以其祭祀,世世不辍”。2、越王鼓动吴王伐齐争霸中原;晋献公将欲袭虞,遗之以璧马(晋献公以垂棘之璧,假道于虞而伐虢,大夫宫之其谏曰:"不可。唇亡而齿寒,虞虢相救,非相德也。今日晋灭虢,明日虞必随之亡。"虞君不听,受璧而假之道。晋已取虢,还反灭虞);知伯将袭仇由,遗之以广车,故曰"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3、勾践贱身事吴后灭之,文王忍辱武王伐纣,故曰“守柔曰强”。4、楚庄王三年不鸣,不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见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声”。5、周有玉版,纣令胶鬲索之,文王不予;费仲来求,因予之。是胶鬲贤而费仲无道也。周恶贤者之得志也,故予费仲。文王举太公于渭滨者,贵之也;而资费仲玉版者,是爱之也。故曰"不贵其师,不爱其资(不爱惜可资利用的条件),虽知大迷,是谓要妙" 。
韩非教以七术考察属下: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尽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比如以南郭先生滥竽充数的故事来说明“一听则愚智不纷,责下则人臣不参”(全面听取意见, 愚和智就不会混乱; 督责臣下行动, 庸和能就不会混杂)。以燕国宰相子反诈言白马的故事说明倒言反事所起的作用。(子之相燕,坐而佯言:“走出门者何,白马也?“左右皆言不见。有一人走追之,报曰:“有。”子之以此知左右之不诚信)。【内储说上七术】
“术”是一个人人得而习之的东西,王学得术可以用来控制臣下,大臣学得了术又可以反过来对付王,所以王一定还得掌握一样法器,那就是“势”。关于“势”的思想来自慎到,慎到,赵国人,长期在齐国稷下学宫讲学,关于慎到的思想,可以总结为“尚法不尚贤"、"君无事臣有事”。韩非在《难势》篇中也做了相关描述,“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难势】
韩非认为,势分自然之势和人为之势,生而为王这就是自然之势,"万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人主】。关于人为造势,韩非提出了“多设耳目”、“善用赏罚”、“大权独擅”等手段方法。韩非提倡君王要用好重臣,"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显学】,但也要防范用错重臣,因为王失了权势而被臣下所辱的事情,韩非看了太多,他特别讲了燕国燕王哙失国的故事,看似那么好的一个君王不用其势,反而连累百姓受苦。【说疑】
燕君子哙,邵公奭之後也,地方数千里,持戟数十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锺石之声,内不湮汙池台榭,外不罼弋(biyi)田猎,又亲操耒耨(leinuo)以修畎(quan)亩,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於此矣。然而子哙身死国亡,夺於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何故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
法术势,掌握了这三样,自然横行天下,韩非还特别强调,君王要用好这三件法器,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恃势而不恃信,故东郭牙议管仲(齐桓公欲重用管仲,要大臣们表决,赞成的立左,不赞成的立右,结果东郭牙立在中间,曰:“若知能谋天下,断敢行大事,君因专属之国柄焉。以管仲之能,乘公之势以治齐国,得无危乎?”公曰:“善。”乃令隰朋治内、管仲治外以相参);恃术而不恃信,故浑轩非文公(晋文公逃亡的时候,属下箕郑捧着吃的东西跟从,后走散,箕郑忍饥挨饿不敢食。晋文公以其忠而封一个地方的令,大夫浑轩闻而非之,曰:“以不动壶餐之故,怙其不以原叛也,不亦无术乎?)”【外储说左下】。
韩非虽然为君王出了很多谋术,但他又以"乐羊以有功见疑,秦古巴以有罪益信”的故事说明“巧诈不如拙诚”【说林上】,事实上,韩非的个性恰是此话的绝好注脚,他谈论的是“巧诈”,为人处事却是“拙诚”。故他不听好友前辈堂谿(xi)公的劝说。【问田】
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文候谓堵师赞曰:"乐羊以我故而食其子之肉。"答曰:"其子而食之,且谁不食?"乐羊罢中山,文候赏其功而疑其心。
孟孙猎得鹿,使秦西巴持之归,其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而与之。孟孙适,至而求鹿。答曰:"余弗忍而与其母。"孟孙大怒,逐之。居三月,复召以为其子传。其御曰:"曩将罪之,今召以为子传,何也?"孟孙曰:"夫不忍鹿,又且忍吾子乎?"故曰:"巧诈不如拙诚。"乐羊以有功见疑,秦古巴以有罪益信。
堂谿公谓韩子曰:“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效之?所闻先生术曰:‘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二子之言已当矣,然而吴起支解而商君车裂者,不逢世遇主之患也。"逢遇不可必也,患祸不可斥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
韩子曰:“明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齐民萌之度,甚未易处也。然所以废先王之教,而行贱臣之所取者,窍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而不见民萌之资夫科身者,贪鄙之为也。臣不忍向贪鄙之为,不敢伤仁智之行。先王有幸臣之意,然有大伤臣之实。”
说要了解一个人就要读他的文章,看韩非的作品集《韩非子》,洋洋洒洒五十五篇,十余万字,篇篇作品论点鲜明、论据充分、论证严谨,让人叹为观止,怪不得秦始皇得其思想一统江山。韩非虽满腹经纶,法术势讲得头头是道,但他却未能防范自己被人暗算,而暗算他的正是自己的同窗李斯,另外还有一个小人姚贾,李斯因为嫉妒韩非,姚贾则因为韩非在秦王面前说过他的不是。
人心之险恶,政治斗争的凶残,远非韩非的“法术势”所能完全驾驭,一个政权的长久统治也不是光凭“法术势”就能万事大吉。秦二世而亡,除了君王失德,小人得势,与严刑峻法、君主专制不无关系。但如果将这个锅让韩非所代表的法家来背也是有失偏颇的。
韩非知道君王如果掌握了法术势这个绝世武功,定然会独步天下,但不受约束的霸权也暗伏了危机,所以在《亡征》这篇文章中一口气列举了47条亡国征候,估计秦始皇只看到了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万乘之主,有能服术行法以为亡征之君风雨者,其兼天下不难矣”,【亡征】却未能按47条来严格要求自己。其好大喜功,自以为是,筑长城建阿房,劳民伤财,又信鬼神用小人,特别是命中了“太子未定而主即世者”这一条,所以秦朝很快灭亡。
亡征的47条可谓对王朝的衰败灭亡做了很全面的总结,其中有一条“羁旅侨士,重帑在外,上间谋计,下与民事者,可亡也”,翻译成白话就是:外来的侨居游士,把大量钱财存放在国外,上能参与国家机密,下能干预民众事务的,可能灭亡。我不知道当时究竟哪个事例触动了韩非的神经,但这一条摆在现在倒是很值得我们警惕。
秦朝用法家思想统一天下,到汉武帝时独尊儒术,看似儒法之争势不两立,但列代有为的统治者都是外儒内法,王霸杂用。拥有法家思想的韩非才是真正的“王者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