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小编在读一些这个吐蕃相关的文章,发现这个吐蕃读tufan也可以,读这个tubo也还是可以,所以这个吐蕃到底是读这个tufan还是tubo呢?这个问题也比较有意思了,下面我们可以就着这个问题一起来分析揭秘看看!
一、引言
汉语词“吐蕃”的辞书注音,学界争论已久。《现代汉语词典》第四版尚注其音为tǔfān,到第五版就改注tǔbō了,为此有人特地撰文《喜看“吐蕃”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读音统一》以示欢呼。然而,吐蕃的读音争议并未就此止步,如上海语言学博士王晓熊认为:《现代汉语词典》中tǔfān的注音,是老一辈语言学家吕叔湘等定下来,有充分的语言学依据,不应随便否定。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郑张尚芳教授也在其新浪微博中公开强调“吐蕃只能读tǔfān,读tǔbō是站不住脚的”。当前吐蕃音读纷争影响所及,连电脑拼音输入法都有分歧,如微软中文拼音输入法键入tufan字母,即可输出“吐蕃”,键入tubo就不行;而华宇拼音输入法键入tubo字母,才可输出“吐蕃”,键入tufan就不行。影视演艺节目中吐蕃的读音也有分歧,如2011年播出的电视剧《宫心计》在涉及唐、蕃关系的情节中,吐蕃读为tǔfān,而2013年在拉萨首演的大型实景剧《文成公主》中吐蕃又读为tǔbō。影视演艺节目受众很广,影响巨大,吐蕃一词的音读之争恐怕还要持续。
纵观前人关于吐蕃注音的争鸣,大多是从吐蕃一词的外部语源方面找证据。如tǔbō论者竭力证明汉文传统典籍里,“蕃”字唐代以前就有读如“波”或“博”的音,故吐蕃可读如“吐播”;藏族一直自称博巴,且吐蕃中“蕃”字对应藏文བོད།,转写为bod音;清朝称呼西藏为土伯特,音与tǔbō相近等。我们认为,吐蕃一词既然是汉字书写的历史汉语词,其正确的读音应以吐蕃一词起源时的汉语古音为标准。为此,笔者试图另辟蹊径,探讨吐蕃一词起源的情况,并结合汉语音韵学家的拟音及敦煌出土吐蕃时期汉藏文对音材料来分析汉语词吐蕃起源时的本真音读,力图正本清源,为吐蕃一词合理的辞书注音提供有益的参考意见。
二、吐蕃一词的起源
目前,学界关于汉语词吐蕃的起源有两种观点。
(一)认为吐蕃一词起源于南北朝北魏时期
历史学家王仲犖(1988)称:“吐蕃这两个字最早见于北魏正始三年(506年)崔鸿所撰《十六国春秋》,但《十六国春秋》里所提的吐蕃,是秃髪的异译。如《晋书》里的秃髪傉檀,《太平御览》卷一二三引《十六国春秋•后秦錄》作吐蕃傉檀……可证秃髪在北魏时已经有译作吐蕃的了”。吕一飞(1993、1994)、祁振纲(1996)也有相关叙述,认同“吐蕃”一词起源于北朝鲜卑族的观点。祁振刚据相关史料说:十六国之一的南凉是秃髪鲜卑族建立的;“秃髪”与“吐蕃”同音异译,为不使混淆,遂以秃髪为姓氏,以“吐蕃”为国家或部族称号,南凉并非其国号;该国被西秦灭亡之后,“吐蕃”国号无存,但作为族名、地域名保存下来,成为后来的古代藏族政权称号。
笔者查阅到清代汤球撰写的《十六国春秋辑补》,其“叙例”说:(北朝)崔鸿原著本《十六国春秋》“惜宋元间其书已佚”,“汤先生刺取旧文,辑成是篇,并录取《晋书》载记及宋魏两书以补其阙”。该书卷51载:吐蕃傉檀据西平,沮渠蒙逊据张掖,互相攻伐云云。汤先生在书中小字指明:“《太平御览》五六四,明引《姚兴传》”。又查[北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其今版“前言”说:《十六国春秋》在李昉、徐铉时尚见,而到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时已找不到原书。并提醒读者说:“《太平御览》引述,字句往往与流行的原书不同,也有为今本所无的,南宋洪迈已经注意到此点。”笔者还发现《太平御览》引《十六国春秋》原文时,在卷一二七题写作者为“崔鸿”,而在卷一二四却写为“崔洪”,显见《太平御览》作者在引原文时会改动原文,似乎是一人读,另一人据音抄写或刻印而出现此类现象。据此,“秃髪”被人为改为“吐蕃”的可能性很大。裘锡圭先生说:“不能轻信屡经后人传抄刊刻的古书。”我们认为《太平御览》所摘引的《十六国春秋》即属于此类古书;所谓“吐蕃是秃髪的异译,吐蕃一词起源于南北朝”的观点应是一个假命题。试想,若吐蕃确是秃髪的异译,尚能看到《十六国春秋》原书的唐五代史家为何在写《吐蕃传》时只字不提该书并明言“不知吐蕃有国之所由(《通典》)”、“其种落莫知所出也(《旧唐书》)”?
尽管吐蕃一词与北朝的鲜卑“秃髪”氏应无关系,但二者音近确是事实。正因如此,唐朝高层不少人揣测 吐蕃赞普即南凉秃髪傉檀王族所出,这在当时应是颇为流行的观点。如唐中宗送别金城公主时阎朝隐所作《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诗:“甥舅重亲地,君臣厚义乡。还将贵公主,嫁与耨檀王”,唐顺宗朝宰相杜佑所撰《通典•吐蕃志》:“吐蕃在吐谷浑西南……或云 :秃髪利鹿孤有子樊尼,其主(秃髪)傉檀为乞伏炽盘所灭,樊尼率余种依沮渠蒙逊,其后子孙……遂改姓为窣勃野,至今故其人号其主曰赞府”史载,杜佑的父亲作过鄯州刺史、鸿胪卿,居边多年,与吐蕃直接打过交道。杜佑本人也上过《论西戎表》,对吐蕃的情况知道不少,故杜佑对吐蕃的认知,在唐朝上层应具有代表性。
(二)认为吐蕃一词起源于唐朝
现当代学者一般公认汉语词吐蕃源起于唐朝。事实上,吐蕃作为古代藏族政权与中原地区建立联系是从唐朝开始。遍查二十四史,吐蕃一词只有在唐朝史籍里才最早出现,也最频繁。
1. 吐蕃最早出现的时间。 据唐史记载,吐蕃一词进入汉语文最早应在唐太宗贞观八年即634年。《旧唐书·吐蕃传》载:“吐蕃,在长安之西八千里,本汉西羌之地也……贞观八年,其赞普弃宗弄赞(即松赞干布)始遣使朝贡。”;《新唐书·吐蕃传》:“太宗贞观八年,始遣使者来朝。”
2. 吐蕃 最早出现的典籍。 既然吐蕃政权最早是在唐太宗贞观年间开始与唐朝通使接触,那么实时记录唐太宗政治生活的《唐太宗实录》就应是最早出现吐蕃一词的权威典籍。只是该书早已亡佚。唐代杜佑完成的《通典》应是最早系统叙述吐蕃的汉文史书,其诸多记载成为新旧《唐书·吐蕃传》的重要依据。
3. 吐蕃的源起性质。 学界公认吐蕃中的“蕃”译音藏文བོད།。问题是吐蕃政权一直自称单音节“བོད།”;藏文文献中也从未有过吐蕃二字(在唐蕃会盟碑上,与“大唐”相对,吐蕃才自称བོད་ ཆེན་་པོ། ,是三音节词语),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吐蕃中的“吐”怎么来的?什么意思?笔者查《通典•边防》所音译的唐朝周边部族名称,也有单音节的,如霫、氐、滇等,还有附国,是“附”后加“国”。那么为什么同样是单音节的བོད།唐朝在译为汉文时不循常规译为“蕃”或“蕃国”而用双音节“吐蕃”呢?不少学者绞尽脑汁给出了种种可能的解释,如“吐通大”说、“吐表上部”说、“吐源于氐”说等,这些观点都遭到质疑或根本难以令人信服。另有学者说吐蕃很可能是由突厥语tüp(宗族)加bod组成的,意为“蕃部族”,此论颇值得考虑。不论真相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吐蕃一词起源时并非吐蕃政权或族群的自称,而是他称,应是唐人根据他族对吐蕃的称呼造出的汉语音译词。
4. 吐蕃的 源起路径。 根据史书可以肯定在唐太宗贞观八年(634年)之前,唐与吐蕃疆域尚未相接,不曾有任何往来,相互还很陌生。正如两个毫不认识且语言不通的人不经他人介绍要建立某种密切关系是不可想象的,吐蕃要与唐朝通使来往,没有中间人或邦国予以介绍,也是不可想象的,这是可以想见的常识。那么当时能为吐蕃和唐朝居中牵线的部族邦国会是谁?最可能的莫过于吐谷浑或突厥,因为当时与唐朝相邻且经常来往(或友好,或战争)的正是突厥与吐谷浑(含党项),且突厥与吐谷浑当时均与吐蕃疆域相接,并早于唐朝与吐蕃来往。由此,我们分析唐人所造吐蕃名称可能的源起途径:(1)突厥居中传译;(2)党项居中介绍;(3)吐谷浑居中称呼。
(1)突厥 。突厥立国于552年,是一个众多游牧部落联合体,他们使用一种相同或大体相同的语言,称作突厥语,并有突厥文。突厥立国后,把中亚草原、西域诸国及蒙古草原诸部统一起来,利用突厥文逐渐形成了一个有共同语言特征的突厥语系(也称阿尔泰语系)横贯整个亚洲。突厥在六世纪中期击败吐谷浑后,取得了西域南道的控制权,曾一度深入到青藏高原。吐蕃羊同(象雄)等地与西域相邻,突厥很早就与吐蕃有了接触并对其产生巨大影响。藏史《贤者喜宴》记载松赞干布统一吐蕃各部后,在与突厥接壤的边境地区设有俄久、芒玛等五个军事千户部落[16]。《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载:“赞普墀伦赞亲率精兵万人,启程远征……遂破宇那堡寨,灭顽敌魁渠森波杰,芒波杰孙波逃往突厥矣[17]”,这是松赞干布父亲时期的事,说明吐蕃与突厥往来早于唐朝。而《突厥语词典》则称吐蕃本为突厥所有:“Tübüt(吐蕃)即在突厥境内活动的一个部落……他们是逃到qin(中原汉地)边境的一个名叫撒毕特的人的后裔。撒毕特到达此地后,他的子孙后裔迅速增加,所以他割取突厥境内一千五百法尔撒哈土地为后裔使用。他的领地东邻qin,西邻克什米尔,北邻回纥诸部,南达印度洋[18]”。这样,突厥对吐蕃的称谓传到唐朝是很自然的,唐朝可能采用突厥的叫法称呼吐蕃,而Tübüt正是双音节,且发音近于吐蕃。
(2)党项 。党项本属西羌一支。4世纪慕容鲜卑族征服了党项,创建了吐谷浑国。唐初党项散居青海一带和甘肃南部,有些部落接受了唐朝招抚,有些役属于吐谷浑,但似乎也有一定独立性。史籍记载,松赞干布本身娶有党项公主[19],可见吐蕃当时与党项关系密切。鉴于党项当时与唐朝和吐蕃都有往来,吐蕃的称呼可能经由党项介绍给唐朝,只是史书缺乏相关记载,且党项长期隶属于吐谷浑,故我们将这种可能性忽略不计或归于吐谷浑。
(3)吐谷浑 。吐谷浑立国于329年,地跨今甘、青、川等省。南朝史书称吐谷浑为河南国,因其疆域大部在黄河之南。吐谷浑治下有河湟汉人和白兰、党项诸羌等。其政权汉化程度较高[20],“风俗颇同突厥”(《隋书•吐谷浑传》),语言属突厥语系蒙古语族 [21] 。因同中原王朝关系密切,其上层社会长期通用汉文。 吐谷浑占据着青海丝绸之路,在中原与青藏地区的经贸文化互动过程中,成为出色的经纪人。其使者“必通华言,既达音字”“华言胡语互译,五音繁会”;历史上,中亚滑国、白题等都是过吐谷浑,经西蜀道获取丝绸的。《梁书·滑国传》:“滑国,自魏晋以来,不通中国,至天监十五年(516),其王厌带夷栗陀遣使献方物……其言语待河南人译然后通”。可见,吐谷浑人以翻译、向导为业,俨然成为中亚、西域诸国的掮商贡使[22]。鉴于吐谷浑这种“掮商”角色,又通用汉文,吐蕃使者由吐谷浑引导而通使唐朝进而由吐谷浑把吐蕃一词称呼给唐朝,这种可能性很大。史载,吐蕃迎娶文成公主时,经译者启奏唐皇,奉上的是三函汉文书信[23],这些书信应就是居中译者为之书写的。唐朝《通典》说“吐蕃在吐谷浑西南”,正是以吐谷浑作参照来说吐蕃,这也使唐人口中的吐蕃一词带有浓厚的吐谷浑印记。
再看突厥、吐谷浑和吐蕃三者接触时间的先后:吐谷浑于555年与突厥争夺西域,失败后纳贡从属于突厥[24],从而使突厥能够在西域一线深入青藏高原与吐蕃接触。吐谷浑那时与吐蕃中间还隔着白兰、党项诸羌和苏毗女国。《西藏地方古代史》载:松赞干布于629年继位后,先平定吐蕃内乱,继而开始兼并邻部,使苏毗降附[25]。苏毗地接吐谷浑所属多弥、党项诸部,即629年以后,吐蕃才可能真正与吐谷浑接壤接触,远晚于与突厥的接触。但就当时地理位置而言,我们认为吐蕃使者只可能经吐谷浑到达唐朝,因为突厥与吐蕃是在西域一带接壤,吐蕃使者不可能绕道西域经突厥赴唐都长安。故吐谷浑人引导吐蕃通使唐朝最有可能。
综上,吐蕃作为他称应先产生于突厥并后传于吐谷浑;如果吐谷浑人引导吐蕃使者通使唐朝的话,他给唐朝介绍的吐蕃名称音应来自于突厥:突厥语与吐谷浑语本身是一个语系。
三、吐蕃一词的本真音读
在《突厥语大词典》中吐蕃被写作Tübüt。唐代的突厥碑文《阙特勤碑》里吐蕃作Tüpüt或Tüpöt(ü/ö是同一元音的转写问题)[26]。法国藏学家路易·巴赞等提出了一种假设:突厥语以tüpü/tüpä(顶峰、高地)的复数形式来指称处于世界屋脊的吐蕃;因突厥语系蒙语族复数有-n、-t两式(tüpän、tüpüt),且-n式更常用,而吐谷浑语正属于突厥语系蒙古语族 ,唐朝恰好采用了来自土谷浑语的-n式tüpän发音,故音译为汉语词吐蕃[27]。结合前述吐蕃的源起路径分析,路易·巴赞的这个假设非常可能成立。
实际上,汉字“蕃”在唐代一直读“元”韵,的确带鼻音韵尾-n的(具见下文);按王力先生《汉语史稿》里对唐代中古音的拟音,“蕃”当读为[bhĭɐn]或[pĭɐn]音[28],清代著名音韵学家、历史学家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古无轻唇音》中也曾谈到“蕃”的古代读音:“古读蕃如卞……卞、变、蕃皆同音”[30]。“卞、变”二字今天读音都是带鼻音韵尾-n的,可见钱大昕的观点和上述“蕃”的中古音拟音是一致的。吐蕃的唐代读音可拟为[thupĭɐn],相当于今天的汉语拼音tubian,也正接近于tüpän的读音,这应是吐蕃一词起源时的本真音读。tǔbō论者也许会抗议说,唐代“蕃”字难道不可以读如bō音吗?有学者还举唐人孙思邈把“薄荷”写为“蕃荷”之例来说明“蕃”也可读bō音,似乎吐蕃一定可读若tǔbō[29]。那么请看以下有关唐代吐蕃的音读线索,看看那时吐蕃究竟能否读为tǔbō一类音。
(一)“蕃”字在唐代的音韵表现。
1. 韵书注音。 《广韵》音系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唐代官方“普通话”语音。当时知识分子参加科举考试赋诗押韵,也须以该音系作标准。笔者遍查《广韵》,可见其中“蕃”字仅“附袁切、甫烦切”两读,均属元韵。藏学家牙含章根据《广韵声系》认为番、蕃二字有“补过切”、“孚袁切”两读,认为唐时“蕃”就是依“补过切”读做“播”的,并说这可从唐蕃会盟碑中“蕃”藏文作bod得到证实[31]。经查,牙先生所引“补过切”实际是“番”的读法,并非“蕃”的音读。虽然番、蕃二字有时相通,但既然我们讨论的是吐蕃的音读,根本上还是要关注“蕃”在韵书里的反切注音。
2. 押韵表现。 历史上唐朝和西部的吐蕃往来密切,故唐代文人学士的笔记、散文中屡屡提及吐蕃一词,唐诗中吐蕃、西蕃一类词常可见用,如:
贾岛《寄沧州李尚书》
沉谋藏未露,邻境帖无喧 。青冢骄回鹘,萧关陷吐蕃 。
何时霖岁旱,早晚雪邦冤 。迢递瞻旌纛,浮阳寄咏言 。
高适《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
遥传副丞相,昨日破西蕃 。作气群山动,扬军大旆翻 。
奇兵邀转战,连孥绝归奔 。泉喷诸戎血,风驱死虏魂 。
徐坚《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
星汉下天孙,车服降殊蕃 。匣中词易切,马上曲虚繁 。
关塞移朱帐,风尘暗锦轩 。箫声去日远,万里望河源 。
贯休《古塞下曲七首》
万战千征地,苍茫古塞门 。阴兵为客祟,恶酒发刀痕 。
风落昆仑石,河崩苜蓿根 。将军更移帐,日日近西蕃 。
雍陶《阴地关见入蕃公主石上手迹》
汉家公主昔和蕃 。石上今余手迹存 。风雨几年侵不灭。分明纤指印苔痕 。
以上诸诗均选自《全唐诗》,韵脚字用黑体表示。稍有些诗歌韵律常识,我们便知道上述唐诗中“蕃”是不能也无法读bō音的。在《广韵》中,以上与“蕃”押韵的“翻、繁、轩、源、喧”等均属元韵,而“存、门、奔”属魂韵,“痕、根”属痕韵。《广韵》元韵下注“魂痕同用”,意即“元、魂、痕”三韵的字可在一起押韵,故“蕃、原、存、根”等按今天普通话读音不能押韵入诗的字,在唐代却是可以的。据《汉语史稿》,元、魂、痕三韵的中古拟音分别为[ĭɐn]、[uən]、[ən](相当于普通话里的韵母ian、uen、en),都是带鼻音韵尾-n的[32]。唐代在吐谷浑被吐蕃吞并后,西蕃便专指吐蕃。这些唐诗,除了最后一首雍陶诗中“蕃”指唐朝北边的回纥外[33],其他诗结合语境,其中的“蕃”都确指吐蕃。可见在唐代,吐蕃的“蕃”和泛指其他少数民族政权的“蕃”发音一致,都属于元韵带韵尾-n的。
(二)离唐不远的史家注音。 五代后晋《旧唐书·吐蕃传》:“吐蕃……以秃髪为国号,语讹谓之吐蕃[34]”。北宋《新唐书·吐蕃传》:“有發羌、唐旄等……蕃、發声近,故其子孙曰吐蕃。”史家的此种论述,今天看来似乎很荒诞,但其“發(髪)、蕃音近”论,至少给我们提供了吐蕃本真音读的线索。
在《广韵》中,“髪、發”均属帮母月韵,方伐切。按《汉语史稿》,“發、髪”的中古音均拟为[pĭɐt],“蕃”中古音拟为[pĭɐn],二者声母相同,韵母主要元音相同,韵尾一个鼻韵尾-n,一个入声韵尾-t。这种韵尾不同的音近现象,是符合汉语音韵“阴阳对转”理论的。该理论认为:阴声韵和阳声韵可相互转化;有鼻音韵尾-m、-n、-ŋ的音为阳声韵,相应的非鼻音韵尾(包括-p、-t、-k入声韵尾)的音为阴声韵,如昆明方言:单tan→ta身shen→she[35]。此理论可解释汉语中有鼻音韵尾和无鼻音韵尾的两个音听觉上有时感觉相近、相同而混淆的现象。这也恰好说明“蕃”在唐代是应读带鼻音韵尾的阳声韵;相反,“蕃”读为bo,则与“發、髪”的中古音[pĭɐt]相差很大,无法阴阳对转,更不可能有《唐书》“语讹音近”之说。
北宋史炤《通鉴释文》明确指出:“(吐)蕃”读“方烦切”[36]。南宋胡三省在《通鉴音注》里对吐蕃的注音是:“吐,从暾,入声;蕃,甫袁切[37]。”无论“方烦切”还是“甫袁切”,在《广韵》音系中均属帮母元韵,都是有韵尾-n的。
(三)吐蕃时期的 བོད། 与 བོ ན ། 。既然吐蕃里的“蕃”对音藏文བོད། ,那么我们看看唐代藏文བོད། 的发音情况。在松赞干布时期及以前,吐蕃宗教方面主要信仰的是本土的苯教(བོན ། )。从藏汉文资料看,“悉勃野”是在“蕃”正式冠名前的吐蕃名称。那么为何又出现了“蕃”作为国号呢?这与苯教有关。或许在当时,“蕃”不止一个,而其中之一便是悉勃野,尊奉苯教;如“悉勃野蕃”即“悉勃野苯”,因“苯”བོན ། 和“蕃”བོད། 的韵尾音接近,文字可以互换,故可由“苯”而“蕃”[38]。《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中还载有“藏蕃”,是与“悉补野蕃”并立的蕃人部落名称。“藏蕃”在松赞干布的父亲朗日论赞时被“悉补野蕃”兼并[39]。藏族史籍《白史》也说:“苯教徒谓最初称为苯的地方,后来衍化为蕃的地方……因朗日松赞王以前,此区域唯独盛行雍仲苯教,故以此为名不足为奇”[40]。藏学家林冠群干脆用“蕃教”表示“苯教”[41]。“蕃”音自然通“苯”音的。实际上,今天的嘉戎藏语里把བོད་དམག (蕃兵)读作[pon-mɐk][42],拉萨藏语把བོད་ ལྗོངས། (西藏)读作[pon-ʨʰoŋ],བོད། 在此类词语中都是带了鼻音韵尾-n。
(四)敦煌吐蕃汉藏对音例证。 前述唐人孙思邈把“薄荷”写为“蕃荷”之例来自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薄荷,俗称也。扬雄《甘泉赋》作茇葀……孙思邀《千金方》作蕃荷,又方音之讹也。”谢仁友(2003)因而强调,这明确指出了“蕃”字音bo是个方音[43]。对此,笔者有异议:首先,唐代尚无薄荷一词,唐人孙思邈那时所写蕃荷是对唐以前的茇葀一词读音的通假,并非转写“薄荷”一词。《广韵》茇:北末切,帮母末韵,拟音[puat];蕃:帮母元韵,拟音[pĭɐn],二者声母相同,主要元音大致相同,韵尾一为阴声韵,一为阳声韵,基本可视为“阴阳对转”,二者音近通假并未改变“蕃”的鼻音韵尾。其次,据《汉语史稿》,唐代汉语并没有o韵母(元代以后才产生)[44],自然唐人语音里是没有bo音节的,“吐蕃”在唐代即使想读tubo实际上也不可能。现在读bo音的字如“薄、播、波、袚”等,据《广韵》音系,在唐代其韵母主要元音实际都是a;而与“蕃”同韵的字,如“幡、烦、轩、辕”等,唐代其韵尾实际都是-n,这从敦煌出土吐蕃汉藏文对音材料可获得验证[45],如下:
播——ཕ་[pha]波——པ་[pa] 袚——པར་[par]
幡——ཕན་[phan]烦——བན་[ban] 轩——ཧེན་[hen]
此外,吐蕃tǔbō论者往往提及明末顾炎武《音学五书》的观点:“《汉书•地理志》鲁国蕃县,蕃,本音藩屏之藩……蕃,音皮。皮,古音婆”从而证明“蕃”字bō音确实存在[46]。但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九说:“大抵外国之音,皆无正字。唐之吐蕃,即今之吐鲁番是也[47]”。且不说顾氏所言历史地理正确与否,单看他将吐蕃与吐鲁番并论,足见其对吐蕃读音的态度是不会读tǔbō的。至于元明以后出现的“吐波、土伯特”等写法,那是受元蒙称呼的影响后出的汉语词,另有源起路径(笔者将另文阐述),不足为据来改变唐代产生的吐蕃读音。
综上,吐蕃中“蕃”读重唇音声母,带鼻音韵尾-n,拟音[pĭɐn],这才是其唐代的本真音读。
四、余论
(一)吐蕃音读分歧的实质。 在确定吐蕃本真音读为[thupĭɐn]的前提下,所谓的tǔfān和tǔbō的注音争执问题就好解释了:
1.“蕃”注bō音,符合吐蕃一词起源时本真音读的声母,但不合韵母,与唐诗押韵不符,与历史上吐蕃的反切注音相悖。这是bō音的硬伤。
2.“蕃”注fān音,符合吐蕃一词起源时本真音读的韵母,但不合声母,不合“古无轻唇音(f)”[48]的要求,也与藏人一贯读བོད། 为重唇音声母的传统相悖。这是fān音的硬伤。
tǔfān和tǔbō注音的争执,其本质可谓“盲人摸象,自圆其说”,较之吐蕃的本真音读,二者都有部分合理内核而又都不完整。
(二) 规范“吐蕃”注音的原则。 有学者提出:因藏族自古以来自称བོད། bod,按“名从主人”原则规范吐蕃的注音为tǔbō比较合适[49]。此论影响颇大,《现代汉语词典》就是在此论之后把吐蕃中“蕃”原本的fān音改为bō音的。对此笔者有异议:所谓“名从主人”,首先要有主人对该“名”的申诉或意愿为前提[50]。如前所述吐蕃一词并非古代藏族政权的自称,而是他称;藏人也从未自称“吐蕃”。既如此,吐蕃的注音何来“名从主人”?བོད། 音与吐蕃的“蕃”音可以联系,但不存在必然的一致对应关系。以བོད། 的bod拟音而人为地改变“蕃”的本真读音为bō,可谓削足适履,不符合历史唯物精神。鉴于此,我们主张循“追史从古”原则给“吐蕃”注音,即以吐蕃一词起源时唐代的汉语古音为标准,唐人读吐蕃什么音,我们就尽量读什么音;吐蕃作为汉语音译的历史名词,其注音应尊重汉语的历史音韵规律,尽量以古代汉语文献里的反切注音来佐证,必要时结合其他历史对音材料作旁证。实际上辞书对龟兹(qiūcí)、月氏(yuèzhī)等历史地理名词就是按“追史从古”原则注音的。
(三)吐蕃一词的合理注音。 据上述从古原则,我们建议:将吐蕃中“蕃”的本真音读[pĭɐn]简化为汉语拼音,在辞书中注“吐蕃”音为tǔbiān,并取消当前辞书“吐蕃”一词中的bō音;即使不能取消bō音,至少也应注明:其中的“蕃”古读为biān。否则我们将如何诵读前述《全唐诗》中“吐蕃”入韵的诗歌?如何继承经典的唐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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