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树记
✪ 李沁先
1:
清明放假前,儿子在学校被打了。老师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工厂里维修一台故障的数控车床。不知什么原因,车床无法自动换刀了,程序走到换刀的步骤时便会报警停止。老师的电话把我的思绪彻底打断。老师说我儿子在学校打架斗殴,让我赶紧来学校处理。
得知儿子在学校受委屈了,被同学打伤,我顾不得手里的活儿,立马请假赶往儿子就读的红领巾小学。坐在出租车上,我感到大脑昏昏沉沉。车上没有空调,我要求打开车窗。司机说窗户坏了,没法打开。我只好深呼吸,如缺水的鱼儿一般,倚在座椅的靠背上。广播里正在播放教育节目,专家滔滔不绝地讲教育问题,距离高考还有66天,不但要给孩子创造好的学习条件,更要照顾孩子生活起居到无微不至的地步。尤其是高中生脑力劳动较大,应当及时补充营养,否则有可能造成大脑缺氧,害了孩子一生。广播里专家絮叨不停,狂卖关子,终未搬出她要卖的产品。我却感到大脑缺氧,闭上眼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坐在红领巾小学校门口右侧的马路牙子上。出租车司机把冰镇的矿泉水倒在了我的脸上,紧张地摇我的肩膀。他说你可别出事,你出事了我这一天可白忙活了。我逐渐恢复意识,喝了几口水,说没事儿没事儿。司机确认我无恙后,没来得及收我车费,仓皇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披着湿漉漉的短袖,来到学校。参与打架学生的家长都到了。两个男孩把我儿子打了。儿子吃了点亏,嘴角被打出血了。我惊呼现在小学生竟这般心狠手辣。儿子的对手:一个是小胖子,一个是矮瘦子。儿子瘦弱的身体岂能是他们的对手。儿子裤子被撕破,嘴角被打破,对方却安然无恙。
班主任办公室里,老师坐着椅子,面前站着六个人,除了我和儿子外,还有小胖子和他爸爸,矮瘦子和他妈妈。老师说,这帮孩子年纪轻轻竟然争风吃醋,为女生打架,简直无法无天了。老师批评了我们家教不严,要求我们对子女严加管教。
其间,小胖子叫嚣要父子联手打我们。被他父亲红着脸制止。小胖子对他父亲说:不是你在家教我的,在外面别挨欺负,该出手时就出手吗?他父亲一直朝他使眼色,叫他住口。
我们承诺回去好好教育孩子,杜绝再次发生此类事件。两个孩子的父母掏出一些医药费,让我给孩子看病,并买些补品。我没有笑纳。我不是见钱眼开之人。
晚上,妻子教导儿子在学校里好好学习,莫要惹是生非。儿子狡辩说,爸爸上学不也是经常打架吗?妻子无语。儿子又说,爸爸上高中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打架被开除的吗?
我怒道,谁跟你说的?
儿子理直气壮道,妈妈说的。
这就是你教育的孩子!我指责妻子。
儿子继续道,别怨我妈,上梁不正下梁歪!
别跟你爸学,别像你爸一样半辈子呆在工厂里,妻子用反例教育孩子。
妻子虽说得我羞愧难当,却不完全错误。事实上,即便被学校开除过,我也并没有打过架。高中时候,朋友找我出头。碍于朋友面子凑个人场,却被打够呛。
三十几年,我几乎从未打过架。我是挨欺负的命,从小就是如此。
在遥远的小学时代,我住在乡下。学校在镇里,每天早晨我独自一人徒步三四里地去上学。春天的某个星期一的早晨,在我上学的路上,与我同村的一个六年级男生截住了我。虽是同村,由于年龄差距大,我们不曾有过交集,但是我认识他,却叫不上名字,只知道他是前街王家的二儿子。他手持削铅笔的文具刀,向我借钱。我每周生活费10元,他开口就借5元。我说没有,他威胁我不借他钱就拦着我,不让我上学。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好给他5块钱。临走前,他告诉我不要声张此事。
过了好几天,我没敢对家人提起此事。周五放学后,我感到饥饿,问奶奶有没有吃的。奶奶明察秋毫,说,中午没吃饭吗?你爸没给你钱吗?我不吭声。
小学期间,每天中午我在学校的食杂店买一个面包、一只火腿肠和一包辣条,总共2块钱。刨去被劫掠的5块钱,剩余的5块钱足够购买五天面包,足矣填饱肚子;但是那天放学我却感到饥饿难耐。当奶奶问我中午是否吃饭了的时候,我撒谎了。我说我没吃饭。实际上我买了面包吃。当奶奶问我为什么不吃饭,钱哪去了的时候,我说钱被前街的某某借走了。奶奶叹道,这么小的孩子就敢抢劫,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我低头解释道,不是抢,是借。光天化日,这不是抢劫,还能是什么?奶奶数落我周一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不早说。我低头不语。
奶奶要带我去找他。我劝奶奶不要去,这事就算了吧。当时我害怕极了。如果奶奶去找他家,他会不会不承认,奶奶会不会和他家长产生争执?奶奶会不会受伤?如果他家长撒泼,奶奶有心脏病,会不会受到刺激?事后,他会不会报复我?一大堆疑问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死,我为什么要和奶奶诉说自己的委屈呢!是面对奶奶的询问太过恐惧而招架不住,还是承受不了委屈让奶奶为我出头的**心里作祟,我不得而知,也许二者皆有。
奶奶非要带着我去找他家。我实在不想去,便畏缩不前。奶奶拉起我去他家,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在奶奶身后。穿过后街、前街连接的羊肠小道,走到他家仅需三分钟,这对我来说太过漫长。他和父母都在家,我低头偷偷瞄着他,他眼神流露恐惧。奶奶对他父母道出他手持小刀向她孙子(我)索要钱财的所作所为。他没有否认。只见他父亲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他母亲骂了一些他不争气的话,然后哭天抹泪。他奶奶出来把他扶起,少不了道歉。他父亲要还钱,我奶奶说算了吧,好好教育孩子,免得误入歧途。过程不足十分钟就结束了。奶奶带我回家的路上,我仍然忐忑不安。我问奶奶,他会不会报复我。奶奶说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奶奶说对了,之后的二十几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2:
清明节我带妻儿回老家平川扫墓。母亲看了孙子脸上的伤,心疼不已。穿过屋后的自留地,经过并排的二十几颗大杨树,再向北拐,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祖宗坟墓,曾祖父、曾祖母和奶奶长眠于此。向上追溯,祖先的归宿地我不得而知,也许只有健在的爷爷知道,但他从未提起,我亦从未提问。
若是提出“自己从哪里来”的终极问题,解答并不困难,需要查看家谱。我家的家谱是幅卷轴,呈半面墙大小,绘着飘渺的屋宇和庄严的殿门;顶部是一右、一左两个人像,应是太祖和太祖婆,下面竖立的长方形格子里是毛笔书写的名字。两个人像下面是如树状图般密布的竖条格,横排十分整齐,有的是空格,有的填充了死人的名字;女左、男右,左边都是某氏,或某某氏,右边是本家男人三个字的全名,每行的前两个字都一样。画面呈轴对称,有一根隐形的中轴线,左边都是嫁进来的女人,右边都是本家男人。
每有本家老人去世,便在上面用毛笔登记。从卷轴上可以看到曾祖父有十几个兄弟,曾祖父是长兄,家谱顺理成章传给曾祖父。曾祖父有八个儿女,一男七女,家谱便传给我爷爷。由于赶上了计划生育,从父亲开始,我家四代单传。在平川村,我们本家都是我曾祖父兄弟的后代。到了二十一世纪,宗族思想越来越边缘化,本家老人去世很少来我家的家谱上登记。家谱上登记的最后一个老人就是我的奶奶。每年春节都要供奉祖先,把家谱从箱底拿出来挂在墙上,供奉三天。前几年春节的时候偶尔有健在的老人来看家谱,唠叨几句往事,近年来却少有人问津。
平川村,地处平原,作物一般为玉米、水稻,树木却不多。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树林。我家房子东边、西边各有一根大榆树,高过屋顶,每天早晨都能听见鸟儿鸣叫。每逢雨天打雷闪电,都要拔掉有线电视线,以防电器遭雷击损坏。小时候,每家院子里都会有一两根榆树,榆钱酸酸甜甜的味道令人难忘。近些年来,家家户户争先恐后扩建房屋,树木越来越少。不止我家,院里的榆树都被砍伐殆尽。
在后街,每家的自留地后面都有一根大杨树,二十几根大树连成一排。每有微风吹起,树叶莎莎啦啦响个不停,成为我童年的深刻记忆。这些大杨树如此整齐,连成一行,高矮粗细都一样。上学前,我和小伙伴们没少掏树上的鸟窝。夏天我常在树下读书、乘凉。秋天,树叶凋零,我们喜欢挑粗壮的叶茎拉大锯。
如今,自留地旁的杨树少得可怜。我们从后院田间的小路,沿着一排杨树,穿过几块农田,来到了祖辈的坟前。奶奶的坟茔长满了荒草,隆起的土包彰显了这是农村最常见的坟墓。曾祖父、曾祖母坟上的土包小得可怜,如果不是上面的杂草,很难让人认出这是先人的长眠之所。先祖的坟前没有墓碑,我长时间不在农村,如果不是父母的引领,我很难找到这里。
3:
初冬的凌晨,睡梦中的我被人们吵醒,睡眼惺忪地看着屋里忙碌的许多人。我忘了都有谁,但是我依然记得我当时的心情。我很恼怒,面对众人却不能发作。那天晚上我真的很困,傍晚我在屋后自留地的杨树下玩弹珠直到天黑才回家,我很累,从来都没有感觉过那么累。我急需睡眠。我懒得理他们,蒙上被子继续睡觉,导致我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人们都很慌乱,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旋即人都不见了。我实在太困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更没看到奶奶是被搀扶着出去的,还是被抬着出去的,或是被背着出去的。爸爸开着三轮车,一帮亲朋把奶奶送到县医院。家里只剩下我自己。家里静了下来,我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睡觉了。后来我看了乔布斯推崇的尤珈南达的《一个瑜伽行者的自传》,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一直责怪奶奶为何不托梦给我。
早晨醒来,家里热闹了起来。很多乡亲来我家慰问。妈妈回来了,奶奶、爸爸、爷爷、姑姑还没有回来。我坐在炕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是七点十分,我记住了那个时刻。邻家张大婶问妈妈,老太太走没走。妈妈说,老太太凌晨五点走的,现在正在火化。想必奶奶是心脏病发去世。妈妈说不如不去北京做手术了,弄得倾家荡产,才活了三年。
王大婶说,老太太这么疼她孙子,临走前要没要求见他孙子。妈妈说,没有。听闻此言,我感到内心一阵酸楚。王大婶不依不饶,仿佛成了复读机,老太太生前这么疼她孙子,临走前怎能没要见她孙子呢。妈妈继续说,他奶临走的时候只嘱咐了孩子他爸,让他别再贪玩,有老婆、孩子了,一定要把精力都放在家庭上。
奶奶临走时候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关于我的。我因此而吃醋,心里酸酸的。彼时,我懂得一些人情世故。我已经知道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一个人消失了,永远回不来。
七点二十分的时候,我仍在炕梢坐着,不难感觉环境的紧张气氛。我保持镇定,没敢哭闹。王大婶狗拿耗子,多嘴得很。她对我说:你奶奶走了,你难不难过呀?
说实话,那一刻,我除了吃醋外,没有丝毫难过。我能看得出来,大家眉宇间充斥了悲伤的情绪。屋里的气氛非常紧张,我没敢造次。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她问我那一刻,我感到不知所措。说实在的,她这句话触碰到了我的羞耻心,我感到无地自容。我抬手揉揉眼睛,装出哭的姿势,可是我怎么哭也哭不出来,我没有出声,更没有挤出一滴眼泪。王大婶给我台阶,道:孩子真孝顺,奶奶走了,他伤心了,都哭了!我竟心生感激。
我装哭的时候,屋里的农村妇女们都哈哈大笑。在这悲伤的日子里,你们竟然敢笑,难道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装模作样被大家看穿了,更加无地自容起来。我很想逃离这里,我能去哪呢?初冬的农村,视野开阔,一眼能看到几里之外;满眼凄凉,哪有容身之所呢?那一刻,我感觉度日如年。我想一个人静静,但是院里和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
我从小就不会伪装,每一次欺骗别人的时候,自己都会满面通红。一双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的表演,我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没人来哄我,我很无助。前来奔丧的亲朋们胸前都挂着白花,脸上都挂着沉重的悲伤。也许他们像我一样根本就不悲伤,但也要佯装出悲伤的样子。奶奶的离世,我丝毫没有为事件本身而悲伤。我因为被别人嘲笑自己作为死者的孙子没有悲伤而悲伤,我因为自己装作很悲伤却被一只只眼睛看穿而悲伤。那一刻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让时间快点过去吧,让他们尽快滚出我家,让我好好静一会儿吧。
按照习俗,老人去世,棺椁要在院子里停留一天一夜。红色的棺木摆在院子正中央,我未见奶奶回来,也许棺材里面是空的,仅作为象征作用,也许里面真的躺着奶奶的骨灰。家里雇了乐队,从早晨便开始吹吹打打,唢呐的声音震耳欲聋,直到深夜才偃旗息鼓,搞得我很烦躁。棺材前面有个火盆,不停地焚烧纸钱。烧纸的味道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人们把孝布扎在腰间,却要求我扎在头上。我对这白色的布条厌恶至极,却又不敢把它摘下来,苦苦坚持,等待这场突如其来的仪式结束。
送葬的时候,女人们都哭了,尤以妈妈和姑姑的声音最大。那一刻,我发现,妈妈竟然这么会哭,比我装得像多了。送葬的女人们哭声震天,她们是同时哭的,事先准备,训练有素。真不知道哭嚎的女人们是怎样做到的涕泗横流、响声震天。
丧事处理完了,家里静了下来。这种宁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宁静,家人都无精打采。奶奶在村里很有人缘,以前家里十分热闹,经常有人来找奶奶闲聊、打牌。奶奶丧事结束的那个下午,我感到无尽的空虚。陪伴我长大的奶奶去哪了?
4:
看着奶奶的坟茔长满荒草,时隔多年,奶奶的棺材是否还在?会不会早已腐烂?奶奶的骨灰是否还在。我甚至想到奶奶身体火化的时候会不会感到巨大的疼痛?如果人死后有灵魂的话,奶奶会不会为自己身体被焚烧而悲伤?奶奶会不会无家可归?面对三个没有墓碑的土包,我感到压力重重。终究有一天自己也会躺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长眠于泥土里,饱受虫鼠撕咬,受尽风雨侵蚀。
儿子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儿子问我妈,太爷爷为什么不来看太奶奶?我妈说,你太爷爷又娶了老伴儿,无颜来见你太奶奶!
节后,妻子和母亲做了很多菜。父亲要我儿子去叫住在草屋的我爷爷来吃饭。父母指摘爷爷没洗手就上餐桌。爷爷说自己手不脏,不碍事。我儿大喊道,不洗手不能吃饭!四代同堂,在座无不惊愕。从卫生角度来讲,孩子说的对,不洗手不卫生,孩子在学校受到的就是这般教育。从孝道上来说,孩子不让曾祖父上桌吃饭,矫枉过正,对长辈大不敬。妻子难免责备儿子,不得对长辈这么说话。儿子向曾祖父道歉,爷爷说不妨事。我注意到父母很难堪,因为他们刚才就这样对长辈大不敬,指摘爷爷饭前不洗手。
小时候我们一家住在新建的砖瓦房内,爷爷、奶奶住在堂屋,父亲、母亲住在内室。我在两个屋子都睡,和奶奶一起睡的时候居多。奶奶病逝后,我和爷爷住在堂屋,父母住在内室。我讨厌爷爷睡觉打呼噜,便去跟父母睡。父亲睡觉也打呼噜,真希望能有个自己的房间。
奶奶病逝两年后,爷爷想要再娶一个老伴,和家人说了他的想法之后,遭到了爸爸、妈妈的一致反对。
双方都提出了自己的理由,并且都找了很多说情的人。一方以爷爷、姑姑、和爷爷的几个**友为主,理由主要是老年人孤孤单单,很寂寞;老来无伴,孑然一身。另一方主要是爸爸、妈妈、和几个亲朋好友,理由是虽然爷爷年纪大了,有儿女陪伴怎么会孤寂;这么大岁数了再结婚,影响不好。
我家房产证的名字由爷爷改成了爸爸。爸爸妈妈同意了爷爷再娶。爷爷续弦这件事令我很高兴,但是我没有喜形于色。我不动声色,不插话,不讨论。我欢喜是因为,我觉得家里人多,将更加热闹。如果奶奶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爷爷的想法只停留在想象阶段,还没有付诸实践;遂委托媒人,物色合适人选。
5:
不久之后,爷爷就把一个老太太带回了家。老太太面容和善,平易近人。我已经忘记了奶奶的音容笑貌,恍惚中险些把她当成了奶奶。老太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结婚之前,双方儿女对老人婚后的细节进行了协商,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了说明。比如老太太生病了,治病的钱谁来出。如果一方老人去世,葬礼在哪办理,谁来办理,等等。母亲提出,老人结婚后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必须分家。想必父母觉得突然冒出一个后妈,还要在一起起居生活,很难接受吧。
对于此事,我很期待,奶奶去世的这些年里,家里一直冷冷清清,没人哄我玩耍,新来个家庭成员,家里一定更加热闹。
该谈的事情谈妥之后,爷爷的第二场婚礼如期举行了。如果奶奶泉下有知,会不会跳出来阻止这场婚礼呢?自打姑姑结婚之后,我家有七、八年没有喜事了。爸妈说七八年来每年随礼花费巨大,如果不创造出点“喜事”出来对人情加以回收的话,那就太对不住自己了。虽然我家并不急于使用这笔钱,早收晚收都是收,放在自己腰包里,总觉得踏实许多。
爷爷的婚礼不算高调,也不算低调。毕竟不是年青人,高调的话会令人笑话。低调的话便无法收受礼金。婚礼没有冗杂的仪式,也没雇乐队。仅仅雇了一班厨师,在庭院里搭建一个大棚,租了不少桌子椅子,买了烟、酒、糖、茶。亲朋好友都来喝喜酒。喜酒喝完了,人们便迅速识趣地离开。家里多了一个人,后奶;换个角度看,家里少了一个人,爷爷。我如愿以偿终于有了自己的专属房间。
砖瓦房西侧有一所陈年的草房子,墙面都是由土坯砌成,屋顶盖着稻草。屋内一股烟油和泥土混杂的味道。屋外的土坯墙壁由于日晒雨淋已经掉了不少土渣。想必建房的年代砖瓦太贵。用泥浆搅拌稻草,晒干成长方体土坯块,然后垒城墙体。在平川,这种土坯房曾是主流的房屋建造形式。随着砖和水泥的应用,土坯房逐渐从平川消失,只停留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这是我祖辈得旧居,几十年了,虽然有些破损,但是主体结构依然完好,土坯墙上连裂缝都没有。自打曾祖父母相继去世,老房子已经空了十几年。对老房子稍加修整,爷爷便携他的新欢搬进了曾祖父母的老房子。爷爷和他的老伴儿婚后与我们同住一个院落,我们分住两所房子。他们另起炉灶。这是父母答应爷爷再娶的条件之一。
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妈妈对我管教日趋严格:妈妈把我喜欢的名著都封在了箱子里,不让我读与中考无关的书;除寒暑假每天可以看两个小时电视外,其余时间不得看电视;捞鱼、打鸟、逗蛐蛐更不必说。家里农活不用我干,父母只要求我好好读书,有朝一日能考上大学,走出庄稼地。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金榜题名对我太过遥远。颜如玉和黄金屋也不能吸引我。寒窗苦读不能使我产生兴趣。在农村,娱乐活动并不多。我早已过了捞鱼、打鸟、斗蛐蛐的年纪,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视。为了不让我看电视,母亲把有线电视退了。几十个频道的电视一下子变成了只能看央视、省台、县台的电视,屏幕时常洒满雪花。电视还是那个电视,却变得索然无味。自从爷爷的草房子安装了有线电视后,我经常偷偷地去草房子跟婆婆看电视。父母白天劳作,没时间管我。爷爷白天一般不在家。农忙时节,爷爷去田间劳作;闲着的时候,爷爷便出去打**,吃晚饭的时候才会回来。我时常一看电视就是一整天。安徽卫视经常连续播放十集电视剧。婆婆要求不多,我看什么节目,她就跟我一起看。我知道她不是我的祖母,恍惚中,我觉得她们很像,只是她比祖母高些,头发比祖母白些。祖母去世的时候四十九岁,还是满头黑发。婆婆的年龄应该在六十岁以上吧。爷爷傍晚回家,我时常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婆婆做饭不但好吃,而且能做出许多花样来。我见识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饭菜,如猪肉蒸饭、羊肉泡馍、锅包肉、长寿面、熏鱼等。吃罢晚饭,我识趣地离开,为了不影响他们的夫妻生活。这是我理所当然的臆测,很多年以后,我无法知悉他们这么大年纪是否还能有夫妻生活。
冬天,我在草房子又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火盆。在我家砖瓦房里,早就不用火盆了,家人都嫌弃这种旧物,也许大家都觉得在屋里点火不但脏,而且不安全吧。在草房子里,除了可以烧炕和烧煤炉取暖外,婆婆还用泥做了一个火盆放在炕上取暖。婆婆心灵手巧,经常做一些精致的物件,大到虎形抱枕,小到纸糊的灯笼,甚至用泥浆塑造小夜灯。春节的时候,我们把煤油或蜡油倒进泥浆制作的灯座里,上面放一根棉芯,摆在大门两旁的地上和围墙上,然后点燃熠熠的灯火,再照亮围墙下的路,和我们的瞳孔。
婆婆每年春节都跟我爷爷一起过,从不回儿女家过年。她的儿女们逢年过节都来看她,一大帮人在草房子里过节,我的父母从来不去凑热闹。
6:
没过几年,婆婆去世了。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比我奶奶去世得更加突然。她没有经过长时间卧病在床,也没有经过四肢瘫痪、意识清醒的病痛折磨,更没有体验过轮椅就突然离开了人世。我放学回家,去婆婆家找饭吃,草房子空无一人。母亲告诉我,婆婆在下午的时候老死了,遗体被她儿子接走了。按照婚前协商,老太太须回其儿子处治丧。这是我父母之前要求的。
没有在我家举行葬礼,家里悄无声息,母亲甚至流露出奇怪的喜悦。虽然我喜欢宁静,但是这令我失落至极,失望透顶。彼时,我已经是初中生。我无法接受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突然离世,我急需一场震撼人心的葬礼大哭一场,然后继续生活。但是我无权参加葬礼,我甚至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我因担心父母的责怪,害怕舆论的谴责,恐惧道德的审判,不敢提出去婆婆的葬礼烧几刀烧纸的要求。我算什么呢?我算是她的什么人?我以什么身份去呢?我心里空荡荡,仿佛丧家之犬一般。
我不敢去看爷爷,我不敢面对遭受丧妻之痛的男人,因为我从来不会安慰人。第二天我照常上学,干脆把悲痛抛在脑后。过了几天,我见爷爷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后来,爷爷去姑姑家住了几天,回来后继续住草房子。爸爸要我叫爷爷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妈妈表达了反对,他娶老伴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另起炉灶吗,怎么还来跟我们一口锅吃饭?既然做出决定,就不要反悔。
父母商议之后,爷爷和我们一起搭伙吃饭,仍在草房子睡觉。我曾担心爷爷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总算是保留了自己的房间。
一直没提再娶的爷爷独自住在草房子里。后来政府出钱改造农村危房,老房子才被扒掉。听说这边快要拆迁占地了,父亲赶紧在老房子的地方建了车库。为了建造车库,父亲砍掉了房屋左右的两根大榆树。我家自留地后面还有一根大杨树,不知是属于集体,还是属于个人,父亲没敢动这棵树的主意。
最近几年总是有占地的消息传来,始终都没能实现。倒是家家户户都搞房屋扩建,期待有朝一日拆迁占地能多得一些补偿款。房屋扩建,大兴土木,对木材的需求增高,后街自留地后面的成排大杨树逐渐被各家各户砍伐建造房屋了,仅有几户自留地正对的杨树还健在。
在一个春季的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说要把自留地后面的杨树锯掉卖钱。父亲得意地说出他的远见:这些年拆迁的传言不断,家家户户都在扩建房屋,对木材的需求极大,这是无主的树,谁砍掉就是谁的,夜长梦多,不如及早换钱。母亲表示支持。我、妻、儿、爷爷沉默。
7:
偶然收拾东西的时候,妈妈在旧箱柜底下发现了奶奶的一些遗物,都是一些陈年的物件。其中有几件奶奶的首饰、奶奶生前的日用品,甚至包括治疗心脏病的药物,还有奶奶曾送我的灰色小熊毛绒玩具。
我不由想起奶奶生前每天吃的蓝色精致药片,上面有我不认识的外文字母,中间还有一道明显的竖线。正是这种药物,奶奶每天都要吃,她总是藏在我够不到的地方,避免我误食。小灰熊是奶奶去北京做手术的时候给我买的。
奶奶一直患有心脏病,经常胸口痛。九十年代的时候,奶奶病危,若想保命,必须手术,更换心脏瓣膜。县里的大夫说,只有北京能做这种手术。去北京做手术,把心脏瓣膜取下,换上人造瓣膜。这是很大的手术,在那个年代大概需要三万元!我家全部的积蓄还不到一万呀,每年种地的收入能有多少呢。那个年代物价极低,三万元对我家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为了给奶奶治病,爷爷父亲倾家荡产,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还是不够。四处借钱,我家亲戚比较多。我爷爷是长子,还有七个妹妹。小时候我常说,我的七个姑奶是七仙女。我爸爸也是长子,有一个妹妹,也即我的姑姑。我妈妈有兄弟姐妹六人,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在这危难时刻,这么多亲戚,有很多不帮忙的。爷爷的七个妹妹,有好几个不借给我家钱的。爷爷和爸爸一气之下和她们断绝了亲属关系。东拼西凑,终于凑齐了三万块钱。爷爷带着奶奶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更不知道他们去了多久。那时我还不懂事。那段日子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天、两天罢了。那段时间里,我没有注意到爷爷、奶奶不在家,也没发现周遭事物有什么不同。爷爷、奶奶回来的时候,我的记忆便开始了。
奶奶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很多礼物:一只自动铅笔、一套积木和一只黑色的玩具小熊。自动铅笔的外壳是合金的,可以把笔芯从屁股处放进去,然后按一下,笔头处就会顶出一截笔芯,非常好用,我特别喜欢。后来,这种铅笔到处都有的卖,我对这铅笔的喜爱之情也就逐渐消退了。
积木是塑料的,里面是空心的,有红色、黄色和蓝色,可以拼成各种图形。我经常用这套积木玩“过家家”和“皇宫游戏”。用**牌和**牌搭建皇宫,用**牌的幺鸡作为皇帝和皇后,小熊就是**。
小熊和枕头一般大小,和现在那些大的毛绒玩具相比,简直就是班门弄斧。玩具虽小,五脏俱全。小熊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我喜爱极了,每天都要抱着小熊入睡。我觉得这熊有灵性,我把它当成真实的动物。也给它枕一个枕头。小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陪伴着我,不离不弃。童年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关于这些玩具的。只要提到童年,我立马就会想到这些玩具。我很少出门,经常宅在家里。我和小熊几乎形影不离。我不允许任何人碰他,连摸都不行。有一次,爸爸躺着懒得拿枕头,把我的小熊当枕头,我便嚎啕大哭。
8:
奶奶去世后不久,我发现小熊的一只眼睛不见了。小熊的眼睛那么牢固怎么会不见呢。必然是有人刻意所为。每当想起小熊,我就会想起奶奶。小熊的眼睛不见了,我心如刀绞。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我问爸爸、妈妈,他们说自己不知情。我没有找到凶手。我知道倘若找到凶手我也无济于事。我很害怕,他敢挖掉小熊的眼睛,一定敢打我。我没敢追查到底,此事不了了之。
残缺的玩具我不再喜欢。或许是它不够完美,或是它能勾起我伤心的回忆。多年以后,家里再也没了小熊的踪迹,可能是被妈妈扔了吧,也许是在角落里某个旧箱子的底部。箱底还有一面熊猫吃竹子的窗帘。绿色的窗帘上面印着熊猫在吃手里捧着绿色竹叶的画面。画面不大,窗帘上印着数不清的相同熊猫吃竹子画面。
我曾在儿时的无数个夜晚,躺在奶奶、爷爷旁边,看着熊猫吃竹子的窗帘入睡。奶奶常要求爷爷睡前给她唱首歌,我能记住的只有《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不胜其烦,却不能说话。不知是不敢说话,还是不好意思而讷于言,或是年纪太小没学会说话。耳濡目染,我也会哼唱这两首歌。
关上灯,月光洒在窗子上,捧着竹叶的熊猫清晰可见。奶奶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再找个老伴吧。爷爷说,别说这种话,你不会死的。爷爷对再找老伴儿一事不置可否。我因恐惧和愧疚而无地自容。巨大的恐惧袭来,我不敢开口。也许,我不应该装作睡觉,我应该插话说奶奶我舍不得你,你不要死。也许这样,奶奶临死前才会找我。也许这只是个梦,第二天太阳出来,全家安康。月夜里,关灯后,我和奶奶、爷爷躺在一起,我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对话,现在忽然想起,心内五味杂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再找个老伴吧。
父亲找来一帮人伐树。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大杨树,树干很粗,不晓得多少个年头了。围观的人不少,杨树太高,避免倒下时伤及无辜,把人群疏散到了一侧。人们爬到树顶,把绳子拴好。人们用电锯在树下拼命切割,不多时,只听一声巨大声响,庞然大物轰然倒下。在大家都聚精会神注视伐树的时候,我发现了弓着背,背着树皮般的手臂站在人群最后边的爷爷。爷爷说,这树是我十九岁那年种的。我感觉到了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眼泪。
时隔多年,拆迁、占地终未实现。大家在等待中逐渐老去。树被砍断,树根还在,正在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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