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曾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说到:“区分城市为两类:一类是经历岁月沧桑,而继续让欲望决定自己形态的城市;另一类是要么被欲望抹杀掉,要么将欲望抹杀掉的城市”。我想,巴塞罗那应当属于前者:见证了哥伦布对世界的探索,历经了工业**与城市化,也支撑了现代体育运动的不断繁荣。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海边,倏然矗立起的这样一座历史文化与现代主义交融的城市,她既美丽又复杂,在时代的更迭中不断改变着自己的样貌,改变着城市风物和性格,改变着城市中来来往往的行人的故事。
如果说城市总是关于人的:它既源于人,也作用于人,但有时候却很难分清楚,究竟是人成就了城市,还是城市成就了人。正如卡夫卡之于布拉格,肖邦之于华沙,巴黎之于雨果。而巴塞罗那,则注定离不开高迪这个名字。
高迪生活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当时,世界史的大背景是工业**和启蒙运动,给包括巴塞罗那在内的诸多城市带来了物质和思维的革新——神学至高无上的地位被挑战,人们开始以更加开放的眼光看待不断兴起的工业化和逐渐蓬勃的市民生活。与此同时,建筑和艺术界也在发生着变化——随着先锋派(avant-garde)兴起,建筑师们开始质疑几个世纪以来统治艺术和建筑界的古典主义风潮:他们不再强调建筑中严格、精密的几何构造,而是开始开创更多不同形式、风格的新艺术形式。
在这其中,出现了一个对高迪影响很大的人——奥维莱·勒杜克(viollet-le-duc)。勒杜克是建筑理性的代表,认为建筑应该是一种合理性的表达,是一种视觉上的逻辑系统。它不应该仅仅止步于对形式的单纯模仿,而应该进一步挖掘蕴含在建筑中的本质事物,建筑应当从自然中吸取灵感。
这也就奠定了高迪的建筑中最根本的内核——在实用性和结构理性的基础上尽可能回归自然,在建筑中大量运用象征和隐喻手法,来揭示建筑与自然之间的共生关系。
奎尔公园(Park Güell) —— 由马赛克拼成的童话世界
从大门走进奎尔公园,首先闯入每一个游览者双眼的是两座造型可爱的姜饼屋,圆润的建筑曲线所组成的建筑主体在阳光下呈现橙色和赭石色混合的色泽,配合高耸的蓝白相间的马赛克式尖顶,颇有种童话世界入口正在为你展开的感觉。
奎尔公园入口处的姜饼屋
入口右侧有一条长长的斜柱高廊架,有的地方分为上下两层,均可走人。置身其中,恍然时空交错:粗糙、斑驳的石块以不规则的形状拼贴在巨大的、倾斜的廊柱表面,配合从一侧投射过来的阳光,在地面上形成大小不一的暗影,廊柱和墙体形成的螺旋层层递进,由明至暗,由大变小,仿佛科幻片里连接地球与外太空的走廊,看不到时间和空间的尽头。
奎尔公园的斜廊柱
在斜廊柱通往的公园核心区域,可以看到这座公园最负盛名的镇园吉祥物——一只全身贴满马赛克瓷砖碎片的蜥蜴。蜥蜴这种生物大概在不管哪种文化中都很难被作为优雅或是可爱的代名词,但在高迪的手中,这只奇特的彩色蜥蜴全身充满了撞色所产生的戏剧效果:深浅不一的蓝色、绿色、橙色、黄色、棕色以颇具秩序感又相对散乱的结构覆于其表面,像是古代士兵被颜料涂鸦而成的铠甲,又像儿童笔下天马行空的调色盘。而它整体以头朝下的倾斜姿势俯视整个公园,四脚紧紧抓着花坛边缘,咧开的大嘴中有水不断滴落,这呆萌的形态仿佛是高迪给观众们开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玩笑:自然界中那些常人看来并不可爱,甚至有些恐怖的生物,竟然也能在通过一系列艺术性的解构之后,兼具趣味性和实用性的双重特征。
有点呆萌的马赛克蜥蜴
米拉之家(Casa Milà)—— 奇幻屋顶下的石头之城
米拉之家有一个别名——“采石场”(La Pedrera),是因为这栋建筑的外墙体由厚重的、波浪形的白色石块所建造,如同涨潮时汹涌的海面。在加上由黑色铁丝缠绕而成的阳台栏杆和巨大的窗户之后,远远看去,建筑外表上一个个规整的凹陷又如同原始地区人类穴居的住所,或是经历过海水退潮之后的沙堡。米拉之家内部的三个中庭宛如朝天敞开的矿场,将整个建筑连接起来,为两侧的居民房间带来了完美的采光。
米拉之家波浪型的建筑外观
米拉之家的露天中庭
米拉之家的露天中庭
顺着米拉之家的楼梯走上屋顶,顿时犹如踏入了一个奇特的外星世界。屋顶设有天窗、6个楼梯疏散口、2个通风口和30个烟囱,这些形状各异的烟囱代表什么意义至今难以解读,它们有的看上去像士兵,有的像螺旋体,有的像外星面具,更多的则是无法被准确形容的,天马行空的思维产物。它们所具有的超现实主义特征使人瞬间闪回至某位现代抽象艺术家的雕塑展现场,又或是身处某处史前文明的历史遗迹。陶瓷、石头、大理石、玻璃马赛克等材料在高迪的世界中游刃自如,千变万化的形式组合赋予了这个屋顶强烈的艺术风格,让观看者在充满象征意义的场景中不断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犹如置身外星世界的屋顶
顺着屋顶往下走,则来到了米拉之家的夹层。夹层用于隔热,它模仿鲸鱼骨结构,以270块高低不同的抛物线组成脊椎型肋拱,从而才使得屋顶的地面高低不平、蜿蜒回旋,犹如在一座超现实的石头森林中游走。除此之外,整个米拉之家的独特力学结构让墙壁不承担任何承重功能,外部石墙的重量均由柱子和钢架支撑,因而高迪可以随心所欲自由发挥,将米拉之家内部的空间分割成大小完全不一的房间,也使得外部波浪形的墙面成为可能。
在古怪瑰丽的自然主义和超现实”展览“之下,隐藏着一系列规律、具有严密逻辑和数学理性的结构支撑,整个构想体现了隐藏在无序之后的整齐,奇幻之后的严谨。看似厚重宏大的石头材料经由高迪的妙手随意揉捏呈现为柔美、浪漫的海洋式曲线,以诗意的手法举重若轻,将艺术性和实用性的结合发挥到了极致。
夹层的鲸鱼骨结构
巴特罗之家 (Casa Batllo) ——海洋主题的冒险故事
巴特罗之家和米拉之家类似,都是高迪受托为巴塞罗那上流阶层的有钱人设计的公寓。相比米拉之家的超现实风格,巴特罗之家更像是一个海洋主题的冒险故事。
单从外观来看,巴特罗之家就足够特别:高迪仍然坚持使用曲线来处理所有边框,巨大的落地窗上的栏杆被设计成了人骨形状,阳台则形似假面舞会的面具,而墙体上斑驳的水彩颜色,甚至让我想起了著名印象派画家莫奈的名画“睡莲”。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栋建筑的屋顶,参差的鳞片状突起暗示出它应该是一条龙的背脊,整体呈流线型的龙背以饱和度极高的蓝色和紫色作为主体,和墙面的蓝紫色系相互呼应,融为一体。
原来,巴特罗之家的创意本身就来源于一个有关屠龙的冒险故事:一位美丽的公主被困于城堡,加泰罗尼亚的英雄圣乔治为了救出公主,与龙展开搏斗,用剑杀死了龙。所以你看,屋顶是龙的化身,而墙面则是龙身的延伸,假面形状的阳台造型也许是英雄救美时为了增添戏剧感而佩戴的面具,而屋顶上的十字架则象征着英雄的胜利。
巴特罗公寓外观
公寓的内部设计同样是自然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大量结合:整座公寓很少使用电灯,多采用自然光。二楼主厅的落地窗上采用了深浅不一的,如同海底气泡一样的彩色玻璃,利用自然光线照射进公寓的不同时间和角度,通过玻璃的明暗来调节采光;客厅的顶灯则是身处旋涡中央的海葵造型;天井使用了蓝色、白色、灰色夹杂的马赛克瓷砖拼贴,而随着楼梯的不断攀升,浅蓝色的瓷砖由浅变深,窗户的也由小变大,这是由于越往上走,光线越强,高迪根据光线的强弱来设计瓷砖颜色及窗户大小,让房间在一天的不同时段都能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中。
最让我喜欢的还有一处特别有趣的设计:天井的栏杆玻璃表面被设计成了凹凸不平的形状,类似哈哈镜的效果。透过玻璃看天井,就像是眯缝着眼在海底漫步,一切不真实得可爱。而当视线随着玻璃上移,直到脱离了玻璃边缘的那一刻,海底的景色又突然变得清晰,有种遗失已久的面镜突然被找回,世界竟然大变样的另类观感,让我忍不住在心里直呼设计师的精妙绝伦。
客厅的顶灯(图片来源于马蜂窝)
客厅的大落地窗和深浅不一的彩色玻璃
天井由浅至深的蓝色马赛克瓷砖
通过天井栏杆玻璃看到的海底世界
巴特罗时期的高迪,已经处于其艺术创作的后期,那时候的他已然摒弃了传统建筑的所有结构和成规,任由想象力驰骋,竟然把一个冒险故事搬到了巴塞罗那最热闹最繁华的大街上,天才的世界可真是难以想象。
圣家堂(Sagrada Família)—— 大自然馈赠的神圣之所
毫不夸张的说,当我第一脚踏进圣家堂,就差一点哭了出来。
看过圣彼得大教堂、圣母百花大教堂、米兰大教堂的我,本以为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教堂会激起我内心巨大的震撼了,但是万万没想到,圣家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震撼。
圣家堂,即神圣家族大教堂,指的是圣母玛利亚、圣父约瑟(俗世父亲)和耶稣本人。高迪想用三个立面来分别象征耶稣的诞生、受难和复活。圣家堂的外围有十二座高塔,代表十二门徒。
中世纪时期所建造的哥特式大教堂普遍强调宏大、神秘和庄严,通过极高的立柱、巨大的穹顶和彩色玻璃、管风琴来营造宗教的崇高意象,使信众产生拜服之感。而高迪的圣家堂似乎是一个矛盾体:它沿袭了哥特式建筑在型制上的所有特点,却在此基础上做出了理念上的改变:通过一系列自然主义的元素,表达了自己对于大自然的所有理解和热爱。
圣家堂的设计为拉丁十字架式,中殿拱顶高45米,中央弧顶高达60米,后侧还有两个高达75米的曲面穹顶。支撑起这些拱顶的是一片柱林,这些柱林呈树状,不断往天空延伸。它们的枝桠相互交错,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仿佛生长成了一片茂密的雨林。阳光通过穹顶上的小窗照射进来,乳白色的拱顶和立柱让中殿笼罩在蜜色的光晕之下,十分圣洁。
教堂内部的蜜色光晕
中殿的穹顶
高迪曾经说过,光是建筑里最重要的东西,以光所营造出的色彩变化,在圣家堂的设计中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体现。随着室外的阳光不断变强,从四周的彩窗透入的光线让教堂呈现出了令人窒息的美:靠近诞生立面的一侧是以蓝绿为主的冷色系,以充满生命力量的树木作为意象,象征着耶稣的诞生,而靠近受难立面的一侧是以红黄为主的暖色系,象征着耶稣的血液,即受难。而耶稣的受难即人类的新生,因此在红黄色系中又夹杂着一点绿色的希望。
诞生立面的蓝绿彩窗
诞生立面彩窗投射出的蓝绿光线
受难立面的红黄色彩窗
受难立面彩窗投射出的红黄绿色光线
在整个中殿的中心位置,借助穹顶上一个小口,光线得以进入,直接投射在下方的耶稣身体上。配合着挑高极高的穹顶,营造出一种宇宙之光的意象:耶稣是唯一的光亮之源,也是照亮所有信徒的信念之光。这一束光线经由树状立柱的物理曲面的反射和散射,得以强化和放大,让中殿显得极为敞亮。
中殿的耶稣像
即使你对宗教一无所知,我相信,只要进入到了圣家堂这个空间,就无法不被它所营造出的纯洁、亲切的气氛所感染。是的,高迪剥离了宗教那层神秘、庄严的外衣,建造出了一片属于他的,也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纯净、温暖、美好自然家园。因为本质上,宗教和自然不管从精神上还是从物质上,对人类而言都是一种庇佑,一种栖息。而在人类生生不息地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无论是合作还是抗争,无论是荣耀还是屈辱,最终我们都要回到一个可以让我们得以喘息和重生的地方,从自然中汲取能量,从宗教中得到慰藉。
高迪——建筑理性背后的自然主义
很多人对于高迪说过的一句话嗤之以鼻:“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认为他对于曲线的坚持不够理性。而事实上,从高迪手中建造出的所有建筑,无一不是经过了精密的力学计算与结构理性的设计。
前文曾提到过,米拉之家夹层采用了复杂的肋拱式设计,从而使得公寓屋顶的地面呈现出形式语言与结构语言的完美结合。而圣家堂的模型则是利用了极其巧妙的方式来进行模拟和测算:
倒悬的铁链
从镜子中看到的正立建筑模型
这只是高迪建筑思维的一个简单示意:由于圣家堂内部结构极其复杂,高迪便用倒悬的铁链来进行结构上的布局。他用链条代表柱子,将不同重量的材料规律地悬挂于链条之上,通过调整链条和材料,整个教堂的结构便得以调整。在这个模型的下方放置一面镜子,从镜子中看到的就是正立的教堂模型。
怎么样,理性不理性?
至于为什么坚持使用曲线,是因为在高迪的成长过程中,他经常观察自然,并认为在自然界中根本不存在直线的物体,直线是人类所构造出来的,反自然的东西。因此在他的建筑生涯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由直线构成的物体边缘,他用曲线勾勒出了一个个柔和的建筑,也便勾勒出了他心目中的大自然。
不管是奎尔公园的马赛克蜥蜴、米拉之家的海浪形墙面、还是巴特罗之家的龙脊屋顶、圣家堂的森林立柱,无一不是在严谨的结构理性之上构建出的自然主义意象。高迪不仅是一位建筑大师、隐喻大师、艺术大师,同时也是一个天真的孩童。他始终保持着对于世界,对于自然界的好奇,以最单纯的眼光和最复杂的逻辑去看待自然界中每一个独立的物体,将自己置身于自然,置身于万物相互关联的生态系统中,不断思考人与人、人与建筑、建筑与自然、人与自然之间的共生关系,并将这一切思考幻化为精妙的设计,最终还给人和自然,这大概便是关于建筑理念的最高境界吧。
虽说伟大的人物通常具有类似的性格和命运,高迪与其“前者”,以及同一时代的佼佼者相比,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但自从他彻底摆脱了传统设计理念的束缚,走向光之世界、自然之世界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为整个时代留下了一个无法被模仿,也无法被超越,甚至无法被传承的孤独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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