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商界传奇人物,开口必谈国家与天下。有人说他不断碰撞体制才招来了三次牢狱之灾,也有人为他那些天马行空的商业计划流产而惋惜。年轻一辈的企业家已鲜有人提及他的名字:牟其中
年关将至。
入冬了,6点未到,天还是灰蒙蒙的。湖北武汉汤逊湖边,死一般的寂静。牟其中已经在这里坐监13年,平生第三次入狱。
今年是龙年,他72岁本命年。最近一段时间,他常恍惚入梦,辗转反侧,醒来不知所梦何境。他唯一坚信的是,他很快就会获得自由。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消息振奋了牟其中。他的心中有一个梦:钻研出一套实用的经济理论并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从35岁到72岁,37年间他前后三次入狱,狱中时间超过20年。这20年,也是他认为“人生中最美好的壮年阶段”。这让他觉得“非常之悲哀”。
这“最美好的时代”,也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期,前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林毅夫曾用“中国奇迹”来概括。曾经追随过牟其中的冯仑、王功权等纷纷自立门户,成为知名企业家。
前部下取得的成绩,让牟觉得很欣慰。对于后辈,他又极其挑剔。他看到不同的闪光点,但没有一位足以让他“心悦诚服地崇拜”。
在监狱,他一刻都没闲着。他曾与一位狱友一起设计出了“可以进入世界十强的业务项目”,包括资金、技术和管理,他称那位狱友为“计算机天才”。他也曾很认真地计划把中国人大批量移民到非洲去,开发利用非洲的资源。他还为此进行了项目的可行性、风险性和预算规划。
他将自己天马行空的商业计划比作一条小溪。在一头大象面前,小溪是努力几步就可以跨越的;而在一只蚂蚁面前,却成了不可逾越的大海。
他自比大象。
吃得怎么样
迷迷糊糊间,狱中的起床时间到了。随着冬天的来临,起床时间会从6点往后推迟半个小时。同屋的3个狱友开始起身、穿衣、叠被子。他们是“包甲人”,互相监视着对方的一言一行,尤其是针对牟其中。
牟其中怕冷,他在蓝白条相间的囚服内加件毛衣。这件棕黑色相间的圆领毛衣,他已经穿了14个冬天。他极其马虎,拿起毛衣就往身上套,没人提醒他前后穿反了。“他经常这样,(以前)我特意给他买了鸡心领的样式,前后不一样,他也不知道,还是经常穿反。”事无巨细,牟其中入狱前的生活都由夏宗伟(他的小姨子)料理。
牟其中抡起右手,习惯性地顺着板寸头往后捋了捋,然后戴上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因为监狱每个月都要理发,牟已经不再是标志性的大背头造型了。
前往食堂吃早饭,牟其中独自一人在队列中走着,不与旁人言语。周围的人习惯了他的沉默。牟所在的洪山监狱第五监区关押的大都是职务犯,他们会被安排在第一拨吃饭。其他监区的囚犯们有的还在打扫公共卫生。
在监区干部的统一指挥下,牟和狱友们打好饭,一个挨着一个坐下。吃饭时,不允许交头接耳,大家只顾一个劲儿地吃。时间一到,不管吃没吃完,都得离座。
前去探监的人问牟最多的问题之一就是“在里面吃得怎么样”。他的回答也很牟式:第一次坐牢时,每月按规定是26斤粮,1斤肉,饿得不得了。第二次入狱时,有苞米糊糊了,勉强能吃饱了。现在米饭可以尽量吃,每月逢“1”可以吃白菜炖肉。如果有钱,可以自己买小灶吃。据知情人士称:“一小碗西红柿炒鸡蛋就得30块,一条鱼得60块。”
“他以前最喜欢吃面条,因为快。”夏宗伟说。
吃完早饭,牟利用其他监区就餐时间,去操场散了散步。整个操场稀稀疏疏的。有人从牟身边经过,跟他打了声招呼,他笑了笑。“他很亲切,一点都不像别人说的是一个狂人。”与他打招呼的人后来向记者表示。
牟其中的狱中生活极其规律,每天坚持锻炼50分钟,非常注重饮食卫生,辅以规律作息和药物,每天量两次血压,一周测两次血糖,3个月去监狱医院全面检查一次身体。
数米高的读书笔记
每月第三个周四,是第五监区的探监日。吃过早饭点完名,囚犯们纷纷上工去了。第五监区的囚犯一般都被安排在花房等任务比较轻的岗位。再次被点到名的,是今天有人来探视的。他们高兴极了,每月的探视日无异于过节,这是他们与外界最近的接触。出来的人说:“这是最能慰藉心灵的日子。”
牟年事已高,没有工作任务,今天也没人来探监,他走回了监舍:几平方米的房间内摆了4张床、4个柜子,室内有蹲式厕所和淋浴,还有空调。为此,牟每月要与狱友平摊大约每人一百多元的水电费。
徒手洗完衣服,牟坐在了书桌前。说是书桌,实在简陋,没有任何摆设,大小不过如一张小学生的课桌,且是4人共用。
现在,牟所接触的外界信息,全部来源于《人民日报》、《法制日报》、《经济观察报》等报刊和一些公开出版的法律类、政策类书籍,以及《新闻联播》。他的作息极其规律:每天上午阅读、写作3个半小时,午睡一小时,下午继续阅读、写作,晚上看《新闻联播》,监区允许时,还会看中央一套8点档的两集电视剧作为娱乐。
很长一段时间,牟其中都非常关注“互联网”,他从这些仅有的资料中搜集一切蛛丝马迹,拼凑想象“互联网”的模样。将来出狱后,他想以“互联网”为介质,邀请一批有技术、有志向的同道,共同筹办一所免费的网络2.0大学,其中开辟一个从事创新、创业教育的“双创”专业教育。他打算亲自主讲一门专业课——智慧经济生产方式。
有一次,牟其中翻阅《经济观察报》,看到了《阿里巴巴的文化病》一文,文章讲述了阿里巴巴企业文化与腐败绯闻、精神领袖之间的关系。牟其中很兴奋,他说这篇文章从反面证明了他多年探索的观点:智慧文明发展方式已经在敲门了。他说,马云还生活在类似于90年代初期南德飞机意外成功之后不知所措的惶恐之中。他也认为,目前全世界所有的企业——包括最成功的企业在内——一律都面临旧的管理思想、盈利模式以及由于新的生产力出现必然引发彻底变革的惶恐之中。
牟定了定神,开始不停地翻阅报纸。他最近看了《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共新一代领导人》、《交锋30年》、《呼喊》、《资本是个好东西》等书籍。狱友看到,他做的读书笔记堆起来已经快成小山了。他把有价值的所读内容分门别类,逐条摘抄、记录,或者撕下来做成海报,每天还坚持写三五千字阅读心得和分析文章。
除了继续研读《资本论》之外,他最潜心研究的,还是市场经济、智慧文明生产方式等问题。只是现在,“除开少数几份报刊,什么书籍都不让送了。”因此,他“目前没有写作科学论文的条件”。以前,他最爱看的是《南方周末》,不过后来监狱不再让他订阅了。
将近10点了,被探视的狱友们已经陆续回来。
经过牟在一楼的监舍,有人对着他喊:“老牟,你怕不怕酸?”牟说:“我不怕。”那人扔给他一个酸桔子。每次探监送得最多的就是水果,因为监狱的规定限制了绝大部分的外来物品。一般的日常生活物品,包括牙膏、牙刷、洗衣粉等,都可以向监狱登记购买。而通常,这些对他们来说称得上“丰盛”的普通水果他们都舍不得吃。毕竟,一个月才能送一次。那人继续开玩笑地问:“老牟,那你怕不怕辣?”牟仍然是3个字:“我不怕。”
那人带着酸桔子走开了。一般情况下,囚犯们是不能互相串门的。
“坐牢就要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没有‘我’了,没有尊严。”他的狱友东方(化名)说:“做什么事都是统一行动的。”
洪山监狱的管理极其严格,他的狱友说“他从来不惹事,从来不做违规的事”。2003年中秋,牟接到了“无期徒刑改为有期18年”的通知,那一晚,他写信给夏宗伟说:“今年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我看着这月亮笑了。”此后,牟还减过4次刑。
没有几个人知道牟真正在想什么。牟说他在“与千古风流对话”。那人觉得牟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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