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5年,31岁的求伯君体会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苦涩。
金山耗时近3年的盘古组件未能复制WPS的成功,半年只卖出2000多套的糟糕表现让很多员工心灰意冷,更别提打败微软的Word了。研发者雷军后来回忆“那一年,我失去了理想”。
苦闷之时,求伯君趴在BBS里疯狂给站友们发了300多封信。盘古耗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为了继续开发WPS97,他只能卖掉公司奖励的别墅,才筹集到200多万。
图:发布WPS97时的求伯君(右二)
当时求伯君已经是中关村最有声望的程序员——1995年,微软就开出75万年薪的条件试图挖他。
但他拒绝了。代表微软来谈的台湾人有些居高临下,更重要的是,他和WPS是中关村乃至中国科技圈的旗帜,甚至被赋予了民族意义——两年后盖茨来华时,求伯君被请进央视演播室,大谈WPS如何与微软的Word抗争。
当名人求伯君被光环和苦楚同时包围时,杭州佬马云在中关村还是nobody。
1995年他跑到北京中关村拜会了互联网偶像张树新,后者很忙,两人只在瀛海威公司聊了半小时。离开后,马云站在瀛海威那张著名的广告牌“中国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之下,忿忿告诉同去的何一兵:
“如果互联网有人死的话,张树新一定比我死得更早!第一,她的观念我听不懂;第二,我做的是企业上网,她做的是老百姓上网。”
当时马云在杭州做了中国黄页,他想把业务拓展到北京来,但推广时频频碰壁。在央视纪录片《书生马云》里,这位瘦小的推销员穿过破旧胡同,满怀希望走进某单位宣传司,继而被一套官话“教育”:要先预约,按照流程办事。
转机出现在1997年。
外经贸部新成立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后,马云接到邀请,为其搭建外经贸部官方站点、网上中国商品交易市场等网站。他从杭州带了团队北上,但14个月后就离开了——坊间说法是,外经贸部承诺给马云团队的股份在体制内难以兑现。
不过,这段短暂经历为马云日后创业埋下了伏笔:杨致远在1997年访华时,马云被安排参加接待,两人自此结识并一直保持联系。2005年,雅虎向阿里投资10亿美元。
图:马云陪杨致远同游长城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1998年年底离开北京前,马云心意难平。他带团队去爬了长城,又在深夜的小酒馆里买醉。纪录片摄像机记录了他当时的迷惘和坚定——某晚,他眉头紧锁坐在汽车后座,窗外是北京街头的昏黄路灯,旁白是:
“从1995年闯到1998年底,觉得该收获了,但我们还是这样子,不知道路在哪里,不知道该怎么弄”;
“一切得重头开启,失败了也无所谓,我至少把一个概念告诉了别人。我不成功,会有人成功的。但首先一点,我希望中国人早点成功,不要再等下去了。”
张朝阳没有等。
这位海归精英在1995年拿着22.5万美元天使投资创办了爱特信,不过一年多之后就险些发不出工资。为了找钱,他一度每个周末都泡在办公室里赶商业计划书,也见识过华尔街投资人的无情。
但这样的煎熬是有意义的。1998年2月,搜狐花了8万块在中国大饭店搞了场上线发布会。一周后,英特尔的投资到账。34岁的张朝阳也很快成为中国互联网的代言人之一。
二
泡沫破裂了,经济陷入衰退,这种结果的发生是无法避免的——建立在虚假根基智商的喧嚣的90年代,最终将走向终结。
——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
张朝阳对千禧年的记忆,既不是中华世纪坛的“圣火”传递,也不是世界各地人民日夜不休的载歌载舞,而是互联网公司在美国股市的崩盘。
2000年4月,雅虎市值从937亿美元跌到97亿美元,美国共有210家互联网公司破产倒闭。
同年上市的三大门户网站新浪、网易、搜狐都迎面撞上了这场寒冬。当年10月,网易和搜狐股价先后跌破5美元,被评价“携手走进垃圾股”,11月,搜狐创下3美元的股价新低,可能被纳斯达克摘牌的说法一时兴起。
不过,张朝阳更大的危机来自公司内部。
搜狐上市之后,董事会空降了一位职业经理人“辅佐”张朝阳。
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搜狐的早期股东多是西方资本,过于强势的董事会对创始人而言并非好事——2001年6月,新浪创始人王志东在董事会上突然被免职。因为业绩不佳,张朝阳也在这年接到过董事会邮件,其中不乏威胁解雇的激烈言辞。
理工男张朝阳补上了权术这门课。
他先是表现得很有耐心,用太极功夫慢慢争取时间,“他们说什么我也不反驳”。这场博弈随着搜狐财务情况在2002年好转逐渐出现转机,到2003年春天时,搜狐股票已经翻涨80倍,但他并未放松——因为担心董事会批评自己上班不努力,他每天早上9点出现在公司,坐在办公室里无休止地审批文件。
凭借创收逐渐确立地位后,张朝阳抓住机会,利用股票回购等手段对董事会进行洗牌。危机最终在2004年左右解除。
不过,杯弓蛇影的几年显然给张朝阳留下了阴影,他开始给自己疗伤,方式之一就是彻底解放自我,“完全不考虑像谁,把很多传统CEO该干的事抛到一边”。
对于马云来说,千禧年同样意味着升级打怪。
2000年9月,马云在杭州张罗了第一届西湖论剑——两个月前,他刚刚成为《福布斯》全球版的封面人物。但西湖论剑仅仅10天后,他就宣布阿里巴巴进入6个月紧急状态,“未来半年是非常严峻的半年”。
图:2000年马云登上《福布斯》杂志封面
大裁员很快启动。
此前,阿里曾经有过一轮全球大跃进,在硅谷、日本、香港等地纷纷铺设办公室,高薪从世界500强公司挖高管——一位负责营销的副总裁曾经报出1200万美元的年度预算,当马云提出质疑时,对方回答:我做的计划从不低于1000万美元。
寒冬之中,缩衣节食成为保命之举。
裁员之后,阿里全球10个办事处缩减为3个,硅谷30人团队只剩3人,其中还包括一个前台。工号前100的老员工数量也减少了一半。
“那种感觉就像‘二战’之后看见到处断壁残垣、尸横遍野一样。”曾任阿里高级副总裁的波特·埃里斯曼在《阿里传:这是阿里巴巴的世界》书中写道。从美国裁员归来后,马云给波特打了个电话,哭着问对方:“我是不是个坏人?我感到我让大伙失望了。”
即便如此,到2001年1月时,阿里账面上只剩下700多万美元。更糟糕的是,马云也没想好破局之道,而来自投资人、媒体的批评声却越来越烈,每次董事会上都有人问:什么时候赚钱?——这个问题,当时的腾讯、百度也都没有答案。
而暗暗流传在公司内部的说法也是:阿里迟早要关门。
最低沉之时,马云独自在长安街上走了15分钟,回房间又闷头睡了2小时。
他最后为阿里选择了“跪着过冬”。他在公司内部搞起了“延安整风运动”、“抗日军政大学”、“南泥湾开荒”,分别对应价值观、人才培养和盈利模式。而他为2002年设立的目标是:全年赚1块钱。
阿里活了下来。2003年始于湖畔花园的淘宝网项目成为阿里的新故事,后来它成功狙击易趣,上演了“蚂蚁战大象”的戏码,也由此奠定了马云的江湖地位。
年少成名的求伯君在千禧年已经心生退意。
36岁的他是2000年CCTV十大经济人物最年轻的得主,这位痴迷于技术的获奖者上台时表示,跟在座其他总裁创造的几十亿上百亿业绩相比,自己很汗颜,但好在他还年轻,“我还有机会向大家学习,甚至有机会能够超过”。
但他似乎只是说说而已。
事实上,求伯君在那年迷上了网络游戏。多年后他在chinajoy会场上坦承:当年玩游戏上瘾影响了家庭和健康。
而金山在2000年进行股份制改革后,求伯君就卸任了董事长,退居二线,具体业务交由总裁雷军负责,其中包括上市的“八年抗战”——从传出消息的1999年到最终上市的2007年,雷军一直负重前行,敲钟2个月后,他选择了辞职。
雷军后来的回归一度引发过业界对他与求伯君罅隙的猜测。但后者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江湖。2011年,47岁的求伯君宣布退休,也为程序员单枪匹马就能成为英雄的浪漫时代划上了句号。
这似乎是契合时代的选择——与他成名于同一时代的程序员们已经先后归隐,另一方面,这也验证了他的那句自我标榜“我是属于潇洒型的人,不太愿意纠缠于繁琐的事情中”。
游侠终于得以浪迹远方。
三
“我不希望被遗忘,不希望成为一个过去的传说。”
这是张朝阳在46岁复出时发出的宣言。2010年秋天,他在十几位记者面前承认搜狐面临被边缘化的危险,“形势很严峻,辉煌和毁灭之间没有中间状态”,随后他放下豪言:给我两年时间,我要再造搜狐。
世人看来,张朝阳已经在蹉跎中度过了两年。
搜狐的“北京奥运会互联网内容赞助商”身份给他带来过2008年的荣耀,但巨大的成就感似乎也吞噬了他——此后两年他隐匿起来,把公司交给高管团队,自己专注蹦迪、养生和登山,还发明了查尔斯舞步。
然而,商业社会的残酷在于,过往的成绩再辉煌,也不可能换来一劳永逸。有时候它还像舞步一样,一步错,则步步错。
张朝阳为搜狐设计了一套组合拳:游戏、搜索、视频与媒体、白社会。但仅仅几个月后,从雪山归来的张朝阳发现自己得了抑郁症,这次闭关又是两年。
2013年,当留着一头深咖色长发的张朝阳再次现身时,他49岁了。曾经熟悉的世界已经开始被移动互联网改造:小米在网上发烧,微信睥睨众生,一家叫滴滴打车的公司已经上线近一年。
而这些热闹,与张朝阳和他的搜狐公司都没什么关系。
马云还在风眼之中。
他的焦虑与张朝阳不同。从2010年开始,他陆续周旋于卫哲引咎辞职事件、支付宝股权转让风波、淘宝“十月围城”等麻烦事情之中,但更让他担忧的是,阿里从2010年就开始发展移动业务,但还是被手握微信的腾讯甩在了身后。
改变在2013年发生。
这年3月,马云做了个新决定:未来阿里要通过收购和并购提升竞争力。此后一两年里,阿里陆续投了陌陌、快的、高德等公司,其中不乏移动互联网领域流量入口。阿里的投资风格,也从纯财务投资慢慢转向了战略投资为主。
另一个更重要的瞬间出现在当年5月。杭州黄龙体育场的淘宝网十周年庆典上,在结束主题为“信任”的演讲之后,49岁的马云哽咽宣布“从明天开始,我将不再是CEO”,随后抱拳单膝跪地。
图:马云宣布卸任阿里巴巴CEO职位
这是计划之中的安排。4个月前,马云已经通过内部邮件宣布“退休”,由陆兆禧接任阿里集团CEO。而他在接受李翔采访时也感慨:
“(我)对无线互联网的理解,对互联网接下来的理解,对年轻人的想法,思路跟不上了。所以,今天我以从道家里学到的无为而治的思想,去培养下一代的领导人,培养生态系统,无为的生态系统,让它慢慢、慢慢生长。”
不过,马云的退,显然与求伯君的归隐、张朝阳的闭关都不同。
他给自己的新定位是“旁观者”。如果发现有哪几个螺丝松了,就回来跟他们讲讲,再往后撤撤,“这样他们也舒服,我也舒服”。
事实上,脱离公司日常运营事务后,马云把更多精力花在了公益和教育方面,比如成立基金会、为乡村教师代言等等。此外,这位善于传道授业的前优秀教师还喜欢参加世界各地的行业论坛,为年轻创业者指路——这显然也让他收获了更多年轻粉丝。
四
《中国企业家》曾经这样描述60后企业家群体:
“60后是1949年后接受规模系统高等教育的第一代、是全面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代、是自我价值观空前强化的第一代、是理想与务实平行兼容的第一代、也是知识与技能价值超越了意识形态价值的第一代。”
不得不说,作为科技互联网行业的60后偶像,马云、求伯君和张朝阳的际遇里都有时代的烙印——
求伯君曾感慨自己运气好,“如果早出生几年,可能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没有”。
清华学霸张朝阳走了海归精英创业的路子,他从少年时期见证过的阶级斗争中学到了成王败寇,认定考试也是如此,“要把别人比下去,自己才能成功”。
马云与他的多数60后同龄人一样,受毛泽东思想影响颇深。他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毛泽东的战略思想,对比其在建国前与建国后、尤其是五六十年代后的变化,从中得到的重要启示就包括:“我不能让自己脑子短路了还在运营这家公司”。
具体到商业世界中,求伯君赶上了天才程序员的个人英雄时代,张朝阳踩上了门户浪潮,马云成为电商行业最虔诚的坚守者,又在惊险中完成了每次转型和跨越——事实上,你很难说清楚,是时代成就了他们,还是他们创造了时代。
如今,这三位同龄人的境况各不相同。
求伯君已经成为江湖传说,“金山帮”倒是成为互联网的新兴力量,他们包括雷军、傅盛、王峰、冯鑫、陈睿等人。
张朝阳不愿老去。他坚持每天跑7公里,早上8点准时做英语直播,今年2月,他庆祝搜狐成立20周年的方式之一,是带着部分员工在北京奥森来了场20公里的长跑。
他最近的高光时刻,是去年11月与王小川在纽交所为搜狗上市敲钟——但也只有在那几天,人们才会想起这位老牌创业者四次敲钟的辉煌。
2年前,张朝阳曾在乌镇的互联网大会上因为一件开线大衣成为热门话题,英雄迟暮引来诸多惋惜。他不服气,放下豪言:要让搜狐三年重回互联网舞台中心。但时至今日,期限只剩一年,人们对搜狐的印象似乎并无太大改观,它依然是那所中关村的“黄埔军校”。
马云在持续创造着新话题。
上周,他在教师节也是自己生日当天,宣布了新的退休计划:他将在2019年9月10日卸任阿里巴巴董事长职务,由CEO张勇接任——后者是阿里合伙人,他在2013年确立的“all in 无线”战略,曾是影响阿里命运的至关重要决策。
这场交棒将成为阿里的一场大考:合伙人制度会成为马云贡献的“新教科书”吗?
合伙人制度在阿里已经跑了九年——2009年,阿里巴巴成立10周年的晚会上,马云宣布当年一起创业的“十八罗汉”将辞去创始人身份,变成集团合伙人。此后,合伙人每年增选一次,如今已有80后年轻人的身影。
这套机制给阿里带来过麻烦,它成为阿里登陆港股市场的阻碍之一,最终阿里选择转道美股。但在马云看来,当初的坚持是正确的,“自 2013 年我交棒 CEO 开始,我们已经靠这样的机制顺利运转了 5 年”。
事实上,老牌科技互联网公司过去没少在“接班人”的问题上跌跟头,孙宏斌被柳传志送进了大牢,李一男被任正非安排在透明玻璃办公室里任人参观,傅盛和周鸿祎一度反目成仇,而后厂村的百度和亦庄的京东,都以“没有二号人物”著称。
显然,从合伙人制度中走出的张勇若能顺利接棒,全面执掌阿里,继续接近马云当年设定的“阿里要活102年”的目标,马云才算是真正的功成身退。
不过,马云并不打算过求伯君式的退休生活。他计划全职做老师,专注教育和慈善:“我不再担任阿里巴巴的董事局主席,不是为了去享受生活,而是为了做更多的事。”
这似乎是一片比商业世界更辽阔的江湖。
如果按照宫二在电影《一代宗师》里提到的习武之人三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那么毫无疑问,这三位生于1964年的时代偶像——自我的张朝阳,潇洒的求伯君,进击的马云,如今已经属于不同段位。
而这正是命运精妙之处:同样的命题之下,不同之人会给出不同答案。世界的复杂迷人便也由此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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