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担着全中国四分之三运输人物的3000万货车司机,被疫情坠住了奔跑的身影。
4月12日,李燕重新回到高速。一路上,她每隔一段就会遇到一排静止的车流。无一例外都是和她一样的大卡车,大多空着,只零星几辆装了货,裹着厚厚的雨布。它们乖巧地排成一列,停靠在最右侧的紧急车道上。
透过车与车的间隙,李燕看到有人在生火,前几天应该下过雨,树枝燃不干净,所以不停地冒着蓝烟;还有人刚刚从栏杆后面翻上来,手里抓着一把新摘的豆荚;一辆车后面的雨棚被掀起来,露出一车发了芽的土豆几个男人正扒在车沿上将它们往口袋里装——俨然一出现实版的荒野求生。
自从地图上禁止通行的红杠越来越密集之后,类似的场景就不停地在各段高速路上演。大多是距离某个出口不远的地方,或者原本的服务区附近,李燕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三月份,她在吉林洮南服务区被困了整整17天,嘴里泡面吃出来的口腔溃疡至今还没长好。
原本她准备休息一段时间,马上要逾期的车贷和4月份连续几份要求助力物流恢复的文件又给了她一点信心,她决定赌一把。但现在,她越来越不确定在终点等待她的,是否同样是一条静止的车流。
在中国,曾有3000万名(2021年这个数字骤减到了2000万),李燕这样的货车司机曾在高速上奔跑,他们承担着全国四分之三的运输任务,但也是一群只要不出事故,便永远也不会被注意到的隐形面孔。直到,突然严峻的疫情像秤砣一样坠住了他们奔跑的身影。
截止到4月10日,山西、绍兴、淮南、合肥、昆山、宿迁、徐州、泰州、青岛、西安、锦州、沈阳、杭州等多地先后发布了公告,称因疫情防控需要,将对境内部分高速公路收费站出口采取临时关闭措施。除了部分高速公路封闭之外,中山、杭州等地也出台了强化货车司机疫情防控管理的通告。
“这一次感觉比2020年那会儿还要难”,李燕在卡友群的聊天框里敲下这句话,得到了满屏的附和。
下不了的高速
老干妈见底了。
陈徳升用力拍了好几下,一颗豆豉也没了,只玻璃壁上还挂着点红油,“怪可惜的”,他用力盯着手里的空瓶,决定把碗里刚泡好的方便面夹起来,塞进瓶子里转一圈,这样好歹还能蹭点味道——那包方便面是排在后面的另一位卡友分给他,为此他把最后一点老干妈倒在了对方的馒头上以示感谢。
这是他们滞留在阳澄湖服务区的第5天,陈德升行程卡上的星号从0增长到了3。
三月下旬,他从福建出发,拉了一车货物前往昆山,在接近高速出口的地方,一条车龙突然横亘眼前。不用下车,他就知道要糟。自从上海爆发疫情并陆续向周边蔓延起,卡友群里就不断刷新着各路段的封控消息,但他想着能跑一单是一单,总比在家封着好。
陈德升是从2020年开始跑货运的,开6米8的小车,这一次从福州到昆山,9个小时的车程,800多公里,赶早出发的话,两天也就回来了。但很可惜,他没最终跑赢防控的速度。
停车的第三个小时,其他卡友带来消息,说出口在检查,货车需要出示24小时核酸证明才给下,没有核酸证明的一律劝返。
“怎么返?1公里4块钱的成本,一来一回运费赚不到不说,还得倒赔出去6000多”,陈德升不肯轻易返程,坚持跟着车流蠕动,六个小时之后,终于挪到了关口,果然得要核酸证明,他试图跟对方解释自己上高速时,并没有相关政策,是否可以通融,但毫无意外遭到了拒绝。
一个工作人员建议他把车再往前开开,找个服务区先做核酸,但一路开到阳澄湖,他也没有找到做核酸的地方。群里有遭遇相似的卡友告诉他:“现在服务区都封了,想做核酸只能下高速,但下高速又必须要核酸。”
陈德升还算运气好,车停在服务区,自来水供应充足,每天还有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往服务区送饼干,“不过这两天饼干也开始限量供应了”——他将视频的镜头对准那个贴着“防疫应急便民点”的玻璃柜,偌大一个柜子只摆了六包饼干。
他计划接下来的时间除了上厕所都待在卡车里:“尽量减少活动,减少消耗。”
停在高速上的大货车
54岁的老夏是从山东出发的,当时他已经在济南趴了五天,才等来这一单生意。货主告诉他只要行程卡是绿的就一定能下,犹豫再三,他选择了接下。
出发前,知道他要跑车,妻子给他准备了一箱牛奶、一箱水、十二袋方便面、几包饼干和火腿,这些东西在被困的第6天终于所剩无几。
断粮接近一整天后,他在新加入车队的另一辆货车司机手里买到了一大袋胡萝卜——那原本是对方要送到达州的货物,现在成了这条路上司机们的续命口粮。
在老夏前后,都是和他差不多的货车司机。他们排成一排停在应急车道上,有人翻过护栏从坡底下捡回砖头搭了一口土灶,又折了树枝生火,好几个司机拿着食材走过去,预备一起凑一锅。
后来通过交谈,老夏得知,那个搭炉灶的司机是广东人,架好锅后又从车厢里翻出了一副小对联糊在炉灶上。他告诉老夏,自己已经做好常驻的准备——他的粤康码和赣通码都是绿的,但苏康码黄了,现在去服务区上厕所都得找别人借绿码。
老夏也不知道自己还得在高速上待多久,他有合规的健康码,也有24小时核酸证明——防疫人员每天都会来给他们这群滞留的司机做核酸,但因为当地最新的防疫措施要求外来人员必须办通行证,并由接货公司派人来带领才能离开,而负责接老夏这车货的厂子自己也在封控区,通行证一时半会根本办不下来。
随着疫情的大范围蔓延,像老夏一样被封堵在路上的司机越来越多,他在抖音上刷到过一则视频:一群卡友被困在国道边,饿得偷偷摘附近田地里的生菜吃,旁边村民看不下去,用家里的剩饭给他们做了一锅蛋炒饭,然后没有碗的司机们,转身去自己车里找来一个塑料袋摊在地上装盛米饭。
老夏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跟难民似的。”
各地都有货车司机被堵在路上的新闻
被困在路上好歹能想想办法,一千多公里外,毕志辉已经在狭窄的驾驶室里待了整整三天。
十来天前,他在泉州水头大盈一个物流园睡了一夜,早上醒来就发现挂星了。每天都做核酸也没能恢复,他只好收车回河南老家,谁知在家还没待满一天,进出超市扫码的时候健康码就彻底红了,超市的工作人员要求他尽快离开,不然就得自掏腰包集中隔离14天,毕志辉不愿意,索性从熟人那里拉了个单子往甘肃去了。
上高速的时候,红码被防疫人员查了出来,双方僵持了一阵,最后决定给毕志辉的车门和车窗都贴上封条,要求他承诺在下高速前都不得下车——包括如厕后,给他放了行。
现在,他的吃喝拉撒都只能在不到三平米的驾驶室里完成,食材和装排泄物的汽油桶一起堆在副驾上:“从来没这么窝囊过。”
核酸证明
凌晨5点,孟娇的闹钟响了。
她没惊动睡在驾驶位的丈夫,轻手轻脚地翻出洗漱包去了服务区的公共厕所。她是一名卡嫂,今年28岁,常年跟着丈夫出车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
因为要照料两个孩子,孟娇夫妻俩平时跑的都是固定线路的短途。3月15日那天,他们拖着一车货想下高速,却被要求出示通行证,他们只好退回服务区,联系货主办证。根据当地的防疫要求,办证需持当日的行程卡和当日的核酸证明,且有效期也仅为当天。
此后,孟娇和丈夫就过上了每天早晚两轮核酸的日子。为了不耽搁上路的时间,孟娇特意定了五点的闹钟,早早去核酸窗口排队,这样等八点工作人员上班时就能率先做完核验。
和孟娇有一样想法的司机不少,她到的时候,队伍已经排了七八米了,她决定明天把闹钟再往前拨半个小时。
对还在路上的货车司机来说,24h或48h以内的核酸证明已经成了比身份证、驾驶证还重要的东西,办通行证需要,出入园区需要,跨市跨省也需要。
运送疫情防控物资的货车的通行证
一些在长三角注册的货车司机还被强制要求安装了货车防疫GPS定位设备,如果不装就不让入境。孟娇在朋友圈转发了一条“吴中发布”发布的通知:自4月8日起,对于未能按要求及时安装GPS定位设备的货车,将不予申领‘苏货码’及吴中区疫情防控货物运输通行证并暂扣车辆行驶证;对于货车所属企业,将采取限制或暂停营业等惩戒措施。
而GPS一装,跑车就变成了难度级别最高的扫雷游戏,一不留神就会黄码,需要紧急核酸才能恢复通行和接单。
“每天一睁开眼就是计划去哪做核酸,饭可以不吃,但核酸一定得做。”
孟娇有慢性咽炎——卡车司机们常见的一种职业病,这几天不知是因为温差太大还是被咽拭子频繁剐蹭,症状突然转成了急性,连续几个晚上都被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惊醒,早上起来额头还隐隐有点发烫,耳朵里像塞了一簇针似的,每次咽口水都会被带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现在退烧药不好买,不舒服忍忍也能过去,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因此影响到核酸结果。
被困在无锡高速入口的张涛也在为了那纸证明而提心吊胆。他早上出发得早,为了不耽搁时间前一天晚上提前做了核酸,计划拿着这张证明上高速,等到出口的时候再做一个也就够了。然而从早上九点一直等到晚上九点,他也没能走完上高速的短短五公里路。
14h、18h、22h……导航显示距离关口还有两公里,而健康码底下的核酸时间已经从24小时变成了48h——如果查验严格的话,这个结果已经过期了。
张涛不敢睡觉,也不敢离开,因为车流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挪动个一两米,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通畅,一旦离开后面的车就会彻底动弹不了。更何况他开的是槽罐车的,需要随时看着不能被碰撞,前几天他刚在抖音里刷到一辆拉着卧式罐的货车发生了泄露,而司机却不在现场的视频,看得人心惊胆战。
第30个小时,车流依然没能挪到卡口。腰椎因为长时间端坐而产生的剧烈疼痛,仿佛有人正用力攥着一端要将其整个抽离出来似的。最后一根烟抽完了,张涛又从烟灰缸里挑出一截没彻底烧完的烟屁股叼在嘴里,重新点燃,音乐也已经调到最大声,密集的动次打次像铁锤一样一拳一拳地砸在太阳穴上。
然而这些坚持最后都被证明是无意义的。
当阴性证明上的数字彻底从48跳成72时,张涛看了一眼前方隐隐约约出现的收费站和闪烁的警灯,长叹一口气,倒车离开:“核酸过期了,就算排到也过不去了。”
排队时间长、出结果的时间不稳定、随时可能因为意外过期……核酸证明成了绑在货车司机头上的紧箍咒。一些司机不得不开始铤而走险。
陈德升、老夏和孟娇他们都在群里或者朋友圈里看到过“提供核酸证明 随时可出”“代做核酸”之类的消息。最低级的是靠P,自己做完核酸后,将报告扫描一份,然后利用修图软件将姓名和时间修改掉,就可以使用了。
但这样也很容易被发现,前两天山西那边刚出了一个案子,就是一家影音工作室的老板为货车司机伪造核酸报告,5元一份,一共卖了621份,获利3105元,最后被法院判处一年零六个月的有期徒刑,并罚款6000元。有人在底下评论说:“看似是违法,其实是为了生活,折射出的是心酸。”
新闻报道里的核酸证明骗局
高级一点的就是提供代做服务。现在很多城市为了加快流程,都要求受检者在排队的过程中提前在手机上进行信息登记,然后生成一个受检人二维码,到时扫码即可直验核酸。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核对信息码是否为本人的流程,也就有了可以钻的空子。但这种收费一般会比较高,出结果的时间也依然不可控,还有信息泄露和被诈骗的风险。
老夏曾经经历过一次,有骗子在他们的卡友群里说代做核酸,120块钱一次,结果收完钱人就消失了,等到第二天也没有新的核酸报告出来。
老夏还算好,刚好跑的那一段有可以做核酸的服务点,紧急补了一个,又在服务区休息了一晚。另一位给了钱的卡友,人在陕西和山西交界的卡点排了两天一夜,又因为没有核酸被劝返了,气得一直在群里骂娘。
无法停下的车轮
哪怕是在驾驶室里憋屈着,毕志辉也觉得比窝在物流园里强。
2020年春天,他贴了30多万把6米8的5吨车换成了13米的重卡。那会儿正赶上复产复工,货运需求持续增长。数据显示,到4月中旬国内公路货运流量景气指数、货运枢纽吞吐量景气指数就已经达到了疫情前的旺季水平,在此之后也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政策也加大了扶持力度,高速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免费通行,省了很大一笔过路费,于是货车司机顿时成了香馍馍。
据后来统计,虽然一季度几乎停摆,但4月之后重卡销量就开始连续增长,2020年销量达到162万辆,同比增长37.9%,创了历史新高。
那段时间,毕志辉身边不少熟人都来找他打听入行的事儿。再加上当时他所在的城市又一次提高了货车的排放标准以及对超载的治理力度,尤其是国道和乡道上,每隔一段就要过磅称重,他便索性换了大车,30%首付,剩下十几万贷了三年,每个月要还银行6000多。
根据研究报告《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卡车司机的群体特征与劳动过程》显示:3000万名卡车司机是中国最大的债务工作群体。他们车款中的83.7%都不是自己的存款,其中向银行贷款和向家人朋友借款的比例为72.2%。
毕志辉也观察过,他身边全款买车的卡友一只手数得过来。
眼下,他的贷款距离彻底还清还有一整年,油价刚经历了史无前例的6连涨,但生意却越来越不景气了——外贸受限,进出港口的货量骤减;大量小型工厂倒闭,一些散单基本都没了;还有各个物流公司之间越来越激烈的价格战,运费被一压再压,还不一定能按时结款。
毕志辉不懂什么经济形势,他只知道过去每个月跑4、5单能挣到的钱现在得跑8、9单才能挣到了:“但每个月哪里有那么多单接。”
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货运总量达到521亿吨,和疫情前的2018年基本持平,但货运车辆却比2018年增加了600多万辆。
货车司机们的收入正在肉眼可见的减少。根据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发布的《2021年货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大量的货车司机月收入在5000~10000之间(和地区货运发展与地区经济有关),收入真正能达到2万以上的,只占4.9%。这样的收入,扣除掉车贷和家庭开支,所剩无几。
趴在泉州那半个月,他起初还在视频里安慰家里人:“没事,就当休息半个月了,咱不给国家添麻烦。”
但随着滞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焦虑不可避免地冒了出来:多趴一天就要少一天的收入,车贷房贷却得照常还,哪怕把每天的生活开支降到最低——毕志辉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和几个卡友在物流园里搭了简易灶台,每天靠吃挂面为生——还有每个月200多的车险与维修费用。
所以当熟人问他愿不愿意跑一趟甘肃后,哪怕是红码他也接了下来。
自从3月份以来,货车司机的运费一直在暴涨,据媒体报道,因为能跑的货车越来越少,从盐城到上海的短途货运费从原来的三四千元暴涨到了一万到五万不等。
老夏群里的一个卡友晒了一张从湖北仙桃到上海嘉定的5吨车货运单需求:900多公里,4800元,因为是防疫物资,对方承诺进出没问题,也包开通行证,但没人接——眼下,行程卡只要沾了“上海”,接下来就很难再有订单了,更何况可能还有隔离的风险。
孟娇的一个朋友雪姐在3月23日进了一次上海,不到20分钟就出来了,行程卡没有挂星,之后也每天都有配合核酸,但一个星期之后还是被找上了门,要求自费进行“7+7”的集中隔离,那一趟赚到的运费全部赔了进去。
即便如此,社交媒体上指责货车司机“发国难财”的声音仍不绝如缕。孟娇每次看到这样的言论都会生气,她觉得现在物流运输已经堵塞得那么严重了,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局部性物资短缺,他们这些仍然坚持在路上的货车司机就算不被赞扬也不应该被指责:“一定要所有司机都免费往疫区送物资才是对的吗?”
有朋友跟她开玩笑:你们所有司机都罢工一个月,就没人嫌弃你们运费高了。
但孟娇也理解货主的为难,据她了解,她的几个老客户工厂现在都是赔本发货的状态。首先是要消耗大量人力来帮司机办通行证,根据一些城市的防疫要求,还得派人来高速出口接车。其次因为对货车司机的严格管控,跟车人员通常在下高速的时候就会被封条封在驾驶室里面,以往大多由他们来完成的卸货工作都只能由工厂来做。
不过,随着连续几道文件下来之后,针对货车司机的防疫口子似乎放松了一些。先是4月1日,医疗防控、重点生产生活、邮政快递等各类重点物资被要求做好运输保障工作;紧接着4月7日,高速主线和服务区的防疫检测点被要求关停,服务区也陆续恢复;11日,政府又要求为滞留在封闭区域、服务区等司乘人员提供餐饮、如厕等基本生活保障。
广州为入境货车司机提供补贴
陈德升和老夏都已经接到了货主的接应消息;张涛重新做了一次核酸,拉着纸箱再次上路;毕志辉计划到了甘肃之后就休息一段,老老实实做核酸,争取早日把码变回来。
孟娇也发现,这两天下高速已经不用贴封条了,到达卸货点,丈夫穿好防护服之后就可以下车。不过那防护服是一次性的,上面写了日期、地点,以免重复利用,孟娇的丈夫穿上去之后发现有点短,一伸手胳肢窝底下就豁开了老大一个口子:
“35块钱呢!”她有点后悔上次在公路上看到掉落的防护服没有捡,这样还能省几百块钱的开支,夫妻俩这个月的生活费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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