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予龙
【编者按】人情是中国社会价值观的一大特色,人情与信用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两者都有相应的价值,两者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时而难以辨别,时而可以互相转换。在商业运作上,到位的人情关系和人情运作,效果等同于或胜于商业信用,有时令许多商业信用模型失灵,更使得社会及商业关系复杂化。
在多个省的调研过程中发现一种奇怪现象,农村既缺资金又在输出资金,资金流入农村的主要来源是在外务工所得,用于改善生活和居住条件,包括修建房屋,购买家电家具、机动车辆等,少部分用于生产。流出的资金多半用于在城里买房和子女教育。在河北省的一个边远农村,有一农户可以说连家里的门板都残缺不全,却举债30万元钱,几乎全村都是债主。
当我惊叹地问到借贷的用途时,农户毫不隐瞒地说,他在筹资给他大学刚毕业的儿子在北京买房,儿子在国家海洋局工作,有了房子才能娶媳妇。从他自豪的语气中可以看出,儿子考上大学并留在北京工作,再加上国家干部的身份做抵押,给老汉家赢得了很高的信用,村里的人都争相情愿借钱给他。至于利息,老汉说借信用社的钱要付利息,儿子在帮他还着,其他村民和亲戚的利息,老汉含糊其辞,说不上来。至于儿子的债务偿还能力,老汉似乎并不在意,相信只要儿子现有的身份不变或变得更好,债主们不仅不会在意这些利息,可能连本金都无所谓。亲友之间互相资助、无息借贷,甚至无需还本,都是常事。那些乡亲的债会被转化为人情债务,铭记在当事人的心里,并由老头转移到儿子身上,有朝一日这些债务将成为儿子的责任。
人情是中国社会价值观的一大特色,人情与信用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两者都有相应的价值,两者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时而难以辨别,时而可以互相转换。在商业运作上,到位的人情关系和人情运作,效果等同于或胜于商业信用。与信用一样,人情也是资产,可以借用、寻租和转让,甚至还可以兑现。从我们的调研中发现,有形的人情支出是农户最大的家庭开支之一,仅次于生产性支出和衣食住行的花费,占家庭总支出的20%或总收入的12%以上,而且收入越高者,人情费用支出比重越大。
人情费用主要是指花费在请客送礼、礼尚往来、实物帮助或施予恩惠的付出等,而广义的人情当然远不止这些,还包括感情和时间的投入。通过计量模型分析,我发现农户的人情投入与收入的相关系数为2.32,可以理解为1元钱的人情投入平均获得的回报是2.32元,远高于任何形式的资本回报率;也可以理解为,要维持现有的收入水平和生活方式,平均要将收入的12%花在人情相关的开支上。从金钱的角度,那些有权有势、有关系和有专门技能的人可能是人情的最终净收益者。就社会而言,所有的人都为此付出成本,但又是受益者。在商业化盛行的今天,农村依然保留着传统的人情和信用观念,构成了独特的乡土价值观。都市人的人情价值观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正在走向商业化。
人情的存在不仅扭曲了看似普世的信用价值观,令许多商业信用模型失灵,更使得社会及商业关系复杂化。久居美国的中国人,回国后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制约感,不能像在美国那样我行我素,优化自己的行为与花费。比如我的多年好友汪之平,也曾是邻居,他的职业是司机,原来给单位开车,每次我出国他都主动把我送到机场,本来打车费用不到一百元,但我总觉得过意不去,每次回国给他的礼物都在五百元以上。后来他自己买了一辆中型货车,专门给人运货搬家。有一次我从广东购买了一套家具,从货运站直接租了一辆货车并请人运回家,共花了400多元。此后这位朋友见到我就变了样,我感到莫名奇妙,后来才明白,我没用他的车和服务伤害了他,他觉得我瞧不起他,不近人情,更不够朋友。如果我用了他的车和服务,他肯定不会收我钱的,收钱就不叫朋友,但肯定要欠他一个人情,而要偿还这个人情,我可能付出的要远大于这次运输费。
人情与信用一样,是可以作为金融杠杆使用的,汪之平就善于运用人情杠杆,让他赚得了两套价值不菲的房产,如果这些全凭他的收入,恐怕这辈子都难以实现。其中一套的来龙去脉我比较清楚,那是两年前,他给一位姓曹的客户搬家,从北三环内搬到西三环外,因客户家东西比较多,他跑了两趟,但只收了一趟的钱,客户要多给他钱,他不收,因此给人留下“诚实”的印象。当他了解到客户从北边搬到西边的原因是为了客户父亲看病方便,他父亲得的是一种混合结缔组织病,好几年都治不好,而且有扩散的趋势。小汪不仅对他老人家关心有致,还四处打听哪里能治好这种病。我父亲曾是一家医院的主任医生,当他向我父亲了解情况时,我父亲给他推荐了退休前的一位同事。后来他就跟这位医生熟了,把他推荐给姓曹先生,还委婉地说明他经过“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位名医。
后来曹氏父亲的病果然被治好了,曹氏为了答谢小汪,给他送了重礼,他坚决不收,后来勉强收下,但又转交给了医生,并告诉医生是曹先生送的。曹氏得知后十分感动,觉得又欠小汪一个更大的人情,他对小汪说,以后无论小汪需要什么,他都愿意帮助。曹氏是位来自天津的成功商人,在北京有多处房产,既是个大孝子,又有北方汉特有的豪气,汪之平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并把他锁定为金融杠杆的轴心。
有一次,他买了一袋水果,“顺道”去看望曹氏的父亲,在问寒问暖中,他顺便提到如今房价高企,而他一家人仍寄人篱下。他那看似无意,实为点到为止的话语,却令曹老头对他起了恻隐之心。虽然他当时没说什么,事后却跟儿子说,小汪是个好人,他现在家里居住有困难,能不能帮他一把。第二天晚上,曹老板就来到小汪家里看望他,正好小汪的母亲和姐姐都在那里,还有妻子和儿子,看起来70多平米的房子显得拥挤。小汪热情地接待了客人,曹老板直言要把北三环的房子原价让给小汪,钱什么时候给都可以。小汪早就等待着曹老板这句话了,立即答应并成交了。
四年多前的原价,差不多35万元,只是此时市价的三分之一强,而且不用立刻交钱,这给了他充分运作的空间。房子过户后不到半年,他就以该房子做抵押,贷款在三环外买了一套新房。两年后,房价涨了许多,他卖掉旧房,还清了新房的按揭贷款和欠曹先生的房款。就这样,汪之平通过人情杠杆,只花了少量的钱,就赚取了一套124平方米的新房子。
当然,可以把部分与人情相关的支出解释为缴纳人际保险金,在关键的时候能够起到相应的保障作用,相当于保险发挥效用,而覆盖的内容远大于保险公司所能提供的业务范围。就像汪之平,曾经常询问我家里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家里父母渐老,关键时候确实需要有个照应,这些年来他确实做到了。这样看来,那些人情费用并不算贵。农民支付的人情费用可以产生出双倍的产出效果,说明人情网络在人们生活中发挥着正面的作用。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人情脉络广并善于利用关系的人,各种机会显然要比他人多得多,花费自然也会更多些。
但是,人情又是一种债务,一份责任,无形地制约着人们的自由,使人在得到情感保障的同时,也让人倍感还债的压力和义务,甚至感觉到是在为别人活着,有一种说不出的牵挂和不安。在官场上,人情与社会信用是官员内在矛盾的纠结点,他们时常要在成为孤家寡人和滥权之间做选择。
在这些方面,中美两国的生活反差尤为明显,许多刚刚移民到美国的中国人,可能会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但不久便会感受到社会的冷漠和人情的淡漠,觉得美国社会是那么的功利。接着,他便很快又发现,取代人情纠葛的便是信用(账单)、身份、就业、税表、保险、退休金等一系列实实在在的纠缠和压力。
同样,许多老外来到中国时,可能会有一段短暂的兴奋期,会受到中国人的“热情”对待,但却很快发现自己很难融入这个社会,因为他们不懂得中国的人情世故,处处表现得“小气”和“不可理喻”,多半后来都因莫名其妙的疏远感而选择离去。
来源:东方文化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