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是张爱玲第一篇完整的长篇小说,1950年3月开始在上海《亦报》连载。1955年,张爱玲由港赴美,次年与美国作家赖雅结婚。1967年,赖雅病逝。1968年,张爱玲对《十八春》进行再创作并改名为《半生缘》在台湾《皇冠》杂志连载,次年出单行本。由于两岸文化缺少交流,中国大陆鲜有知道《半生缘》的读者,直到1986年,《半生缘》由广州花城出版社翻印出版,《半生缘》才日渐为大陆读者认识。然而,即使在电视连续剧《半生缘》不断热播的今天,仍然有不少人把《半生缘》和《十八春》混为一谈。
在互联网搜索《十八春》和《半生缘》电子版时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新浪网的读书频道和小说网的现代文学作家名集分别以“《半生缘》(十八春)”和“《半生缘》(又名:十八春)”为名提供在线阅读和电子图书下载。很明显,这两个网站都不约而同地把《半生缘》与《十八春》等同起来。实际上,新浪网提供的版本是17章的《半生缘》,而小说网的则是18章的《十八春》,这一现象说明了《十八春》和《半生缘》在走进消费领域的同时也被商家有意无意地划上了等号,误导着非专业阅读的观众和读者。
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大致有三个:一是单纯从文字删改的数量来看,字数不多;二是由台湾知名女演员林心如主演的《半生缘》大受华语观众欢迎,商家出于商业炒作的目的有意为之;三是学界甚少专著涉及这两部作品的对比。
大陆的张学研究始于1981年11月张葆莘在《文汇月刊》发表的《张爱玲传奇》,然后逐渐升温。海外张学研究者受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在分析这两部作品时很自然地把两个版本出现的原因归于政治。受海外研究成果影响,大陆学者大多“讳莫如深”,如1992年7月安徽文艺出版社四卷本的《张爱玲文集》就只收入《十八春》没有《半生缘》。
在张派传人不断涌现、张学研究越来越广泛深入的今天,有关《十八春》与《半生缘》的研究依然相当贫乏。即使有论者提及,也大多各说各的,鲜有把两个文本进行详细对比的文章;有的论者虽然对《十八春》和《半生缘》的差异及其原因作了分析,也提到了文本的差异和张爱玲的生活对作品的影响,却难以摆脱海外张学研究成果的影响,大多从张爱玲“传奇”本色的回归方面去论述。
如中南民族学院的王朝彦教授就在《读张爱玲的〈十八春〉和〈半生缘〉》一文中指出:“我只希望日后有意把它改编电影或电视剧的编导,千万别把《十八春》的尾巴找回来,因为这不是张爱玲的本意,这是肯定的。”和别的论者一样,王教授在论述这两个文本时也提及胡兰成、赖雅,但是并没有从这两个男人对张爱玲爱情观产生的影响这方面去分析文本变化的原因。本文试图在王教授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对文本进行尽可能详细的比较,结合作品写作的时代背景和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从张爱玲两次婚姻影响下的爱情观这一角度寻找文本变化的系列答案。
一、《十八春》与《半生缘》文本比较
《十八春》写的是顾曼桢与沈世钧这对青年男女相识相恋水到渠成的爱情故事。因为曼桢的姐姐曼璐与姐夫鸿才强盗式的介入,恋人间一时的赌气成了劳燕分飞的导火线。十八年后,二人久别重逢,上海还是那个上海,人已不是当年那对情投意合的恋人了。最后,在大时代的召唤下,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东北开始新生活。《半生缘》与《十八春》最大的区别在于把《十八春》里齐赴东北的光明尾巴去掉,故事到曼桢与世钧重逢那天戛然而止。从相识相恋到分手再相遇,这长长的“十八春”到了《半生缘》,也摇身一变,化作恍恍惚惚的十四年。短短的四年之差,把曼桢与世钧的相遇从解放后提前到战后,男女主人公在大时代的感召下齐赴东北的热闹场面也顺理成章地在《半生缘》里消失了。然而,从十八章的《十八春》到十七章的《半生缘》,并不是简单地把最后一章删除,从十二章祝鸿才在曼璐设计下强暴曼桢开始,改动慢慢渗进每一个章节。
《十八春》第十二章,对鸿才强暴曼桢的过程并没有直接描写,除了对鸿才受伤的肖像描写外,只用鸿才一句话轻轻带过:“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简直像野兽一样!’他却没想到这‘兽性’的形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5]到了《半生缘》,就加了一段描述强暴的过程:“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他被她拖着从床上滚下来,一跤掼得不轻,差点压不住,让她跑了,只觉得鼻尖底下一阵子热,鼻血涔涔的流下来。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乱,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声来,结果还是发狠一把揪住她头发,把一颗头在地板上下发狠劲磕了几下,才把她砸昏了过去。当时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这翻心愿。事后开了灯一看,还有口气,乘着还没醒过来,抱上床去脱光了衣服,像个艳尸似的,这回让他玩了个够,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对《半生缘》增加的这段描写,有论者认为:“对于曼桢被祝鸿才强奸的性暴力场景的描写,也像免除了某种禁忌而(相对地)发放开来了。”[7]也难怪某些商家(新浪读书频道)独独把此段引出作为《半生缘》的卖点吸引读者的眼球。然而仅仅理解为“某种禁忌”的“发放”未免流于俗套,从《十八春》“简直像野兽一样!”调侃式的反讽到《半生缘》对暴力场景的描写实际上是作家艺术追求上的再探索。把死命反抗的曼桢砸晕然后施暴,这个过程无疑把祝鸿才残暴的兽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从生理上为曼桢怀孕产子埋下伏笔。曼桢的刚烈也在这段描写中表露无遗,令人痛惜。
到了十三章,文本的对比更加强烈也更为关键。叔惠受同事影响,对共产主义十分向往,准备到西北参加红军北上抗日。临别前他对世钧说:
“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个房间,人非常好,我总是跟他借书看,也喜欢找他长谈,所以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倒是觉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是个共产党,我还没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们这样一个工程师,在这儿待着,无论你怎样努力,也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还是上那边去,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
“你也去,好不好?像我们这样稍微有点技能的人。总想好好地为社会做点事情,可是你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
“你不去我真觉得失望。实在是应当去看看。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觉得中国要是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那边。”
“你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做一个阔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了。”(《十八春》203-205页)
作为两个文本转化的关键:叔惠思想的转变,已在这几句话里交待得一清二楚。叔惠从此脱胎换骨,俨然一个有着共产主义理想的革命青年。叔惠思想的转变直接影响了世钧、曼桢、翠芝的思想,也因此促成《十八春》齐赴东北开始新生活的光明结局。
《半生缘》里叔惠的思想并没有转变。为了寻找出路,叔惠“弄了个奖学金,到美国去,去当穷学生去,真是活回去了。没办法,我看看这儿也混不出什么来,搞个博士回来也许好点。”(《半生缘》315页)对于世钧与翠芝的结合,《十八春》那一句明显刻上时代烙印的“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就派不上用场了。
《十八春》第十五章还提到六安沦陷十天后又收复了。国民党军队一进城,就把包括顾希尧在内的日本人指定的地方上十个绅士“都枪毙了”。《半生缘》没有顾希尧,国民党的恶行也只字不提。所有涉及国民党负面描写的文字,不是直接删节就是“转嫁”到日本人身上。
如果说十三章的改动是为结局的改动作铺垫的话,那么从十四章开始,两个文本开始沿着各自的方向结构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曼璐死后,曼桢为了照顾儿子荣宝与祝鸿才结婚。发现鸿才另有外室后,曼桢设法离婚并赢得荣宝的抚养权。对曼桢与鸿才的结合,有很多读者表示无法接受。然而只要回头看看,对比一下曼桢在知道世钧结婚前后的不同表现,就会理解曼桢了。叔惠告诉曼桢预备到解放区去并表示她也可以去:
曼桢这时候却是想到了世钧,如果能够和他一同去的话,那就可以把她的过去永远丢在后面,不必顾虑到他家庭方面的问题——这也并不是逃避,她本来是无愧于心的,她不过是怕他为难罢了。(《十八春》219-220页)
经历大劫难后,曼桢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世钧,想到怎样才能与他长相厮守。可是叔惠却接着说,世钧已经和翠芝结婚了!
她从叔惠家里走出来,简直觉得天地变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关了将近一年,跑出来,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还不到一年,世钧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吗?
……
……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十八春》221页)
“那痛楚也正开始”是白描也是预言。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对爱情心灰意冷的曼桢和谁结婚区别都不大了,张三李四王五,甚至——祝鸿才,何况还关系儿子荣宝呢!十八年后,世钧与曼桢重逢,无奈“回首已是百年身”,“到了现在这时候,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分别了。——不过——对于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 (《十八春》301页)《十八春》结束在解放后的东北——个人情感在大时代到来的喜悦里变得微不足道——翠芝和曼桢在去东北的火车上成了好朋友,世钧则把东北之行视作他和翠芝感情的“再出发”。
《半生缘》里的曼桢与世钧重逢却没有《十八春》的理智,多年的感情如潮水般涌来,曼桢与世钧在饭店的间隔里不可抑止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可是现在已经“回不去了”。那边厢,世钧家的饭桌上,叔惠也一改《十八春》里的理智决断,与翠芝互诉衷肠。只是和曼桢世钧一样,“她当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唯一的可能是发生关系。以他跟世钧的交情,这又是办不到的。”(《半生缘》453页)“在一片笑声中,翠芝却感到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 (《半生缘》455页)《半生缘》缘尽半生,故事就在这暖昧不清的晚宴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