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为什么会出家?最普遍的解释就是“看破红尘”。这里首先就遇到两个问题:其一,什么是“红尘” ?其二,“红尘”为什么能够“看破”? 所谓“红尘”,其实就是俗界,也就是人间——《红楼梦》中有“三界”:上界(天界、仙界)、梦界、俗界(红尘、人间)。第一回僧道与石头对话时,“红尘”、“人间”并用。僧道“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石头“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于是苦求僧道“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为何把“人间”、“俗界”称作“红尘”呢?红尘由两个字组成:红与尘。红色是传统中国的最爱,新年佳节或是一般喜庆都少不了以红色挂彩。说到“尘”,我们就会想起尘埃、污浊,源于过去的土路车马过后扬起的尘土,借喻名利之路。“红尘”为什么能够“看破”呢?这里的“看破”是看穿、看透、洞明、看到实质的意思。因为红尘有“幻象”与“实质”二体。“幻象”的“红尘”是繁华、是车水马龙、是夫妻恩爱,是高官厚禄……是一切眩人眼目的表象。红尘的“实质”,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诸多的苦,通俗的解释就是包含诸多阴暗面的现实人生:繁华背后,有多少令人心酸的凄凉;车水马龙里面,有几多人世的艰辛;夫妻恩爱过后,有多少《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明·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二卷)里的闹剧;高官厚禄中,又隐藏了多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那么,甄士隐看破了红尘中的什么呢?他又是怎样看破红尘的呢?这两个问题说清楚了,甄士隐到底为什么会出家就自然而然说清楚了。
甄士隐首先看破了红尘中的“势利(十里街)”。
甄士隐家乃“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望族”,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儿子,“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念方三岁。”没有儿子这在当时当地可不是小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膝下无儿”就是骡子——绝户头。但凡没有儿子的,必遭白眼,人前矮三分,人后戳脊梁——“势利”。
紧接着甄士隐就做梦了。甄士隐做梦,源于他的主观想象或潜意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白日梦更见其忧虑程度。所以,不用看下文,甄士隐必然是梦想得到一个儿子,至少是诉求之一。甄士隐是宿命无为、清谈冥想的真儒士,他想通过存天理、修智性而受到佛道垂青,进而赐子。或曰,甄士隐为什么不纳妾生子呢?不是甄士隐不纳妾生子,而是他认为纳妾会损害自己神仙一流的人品与晚节,只可作为下策备用——小说中甄家那位“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的大丫鬟娇杏,实为甄士隐的备用小妾,文本写甄妻“情性贤淑,深明礼义”,正是在暗示这一点。——娇杏于书房外撷花,应是受夫人之命,意在瞧甄士隐,不为见贾雨村。再说了,即便纳妾,也不一定就生儿子。
甄士隐想得到一个儿子,这是做白日梦!他看破了红尘中的“势利场”。
第二,看破了红尘中的“人情(仁清巷)”。
或问,甄士隐不是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英莲吗?说到点子上了。尽管当时生女不算有后,但甄士隐“禀性恬淡”,乃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夫妻二人视英莲为掌上明珠,甄士隐做梦,希望得到一个既可托女儿终身,又能使夫妻二人老有所养的女婿,这叫不得已而求其次。
甄士隐梦中的和尚为什么说“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 和尚“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好生奇怪,既有“一面之缘”,又不让“细看”,这是在暗示什么?文本说“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酷似绛珠仙子的香菱(英莲)与神瑛侍者宝玉是有缘的,宝玉原本是可以为甄士隐之婿的,奈何“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水涸泥干,莲枯藕败”。
问题来了。
甄士隐梦醒后,“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问题在哪里?甄士隐坚信自己梦到的是真僧道,在大街上乱跑的是假僧道,断定癞头跣脚僧讲的是“疯话”,不予理睬。殊不知,天界和俗界是迥异的,僧道在天界“骨格不凡,丰神迥别”,到了俗界“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
甄士隐错过了僧道“度脱”英莲的时机——甄士隐在梦中亲耳听见僧道说过要“度脱几个”的。
待僧道最后说出防伪标记——“太虚幻境”后,甄士隐相信了,后悔了,待要追问时,那一僧一道已经走远,不见了踪影。
甄士隐到底相信不相信癞头跣脚僧和跛足蓬头道的“疯话”呢?从文本叙述看,甄士隐是相信的,所以才命家仆霍启抱英莲去看元宵花灯。——既然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何不让僧道“度脱”,早登“太虚幻境”? 表面上看,甄士隐命家仆霍启抱英莲去看花灯十分不近情理。元宵天寒,岂能让霍启一人抱英莲去?甄士隐、封氏干什么去了?奶母什么去了?还有大丫鬟娇杏。这么多人都不去,独独让个大男人霍启去,这是不是太离谱?不离谱,甄士隐有自己的筹划:癞头跣脚和尚不是点出了“佳节元宵”这个时节点吗,想必他们还要来“度脱”的,于是命家仆霍启抱英莲去看元宵花灯。为什么命“霍启”抱英莲去?因为“霍启”“和气”。英莲被“度脱”当然是皆大欢喜,没有被“度脱”,霍启自然抱英莲回来。
甄士隐的筹划酿成了一场灾难,“霍启”不仅谐音“和气”,而且谐音“祸起”,英莲既没有被“度脱”,也没有抱回来,而是被拐子拐去了。“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这一段文字是留有漏洞的,士隐夫妇“便知有些不妥”,不应是“见女儿一夜不归”,而应是“见霍启一夜不归”,霍启归来了不就一切都清楚了?霍启不归,自然是“有些不妥”,但可以肯定,英莲一定没有被“度脱”;霍启不归,就一切说不清楚了,只能定性为“人情”—— 这“人情”被甄士隐“看破”了。
金陵十二钗正册: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
金陵十二钗副册:甄英莲、平儿、薛宝琴、尤三姐、尤二姐、尤氏、邢岫烟、李纹、李绮、喜鸾、四姐儿、傅秋芳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晴雯、袭人、鸳鸯、小红、金钏、紫鹃、莺儿、麝月、司棋、玉钏、茜雪、柳五儿
十二贾氏:贾敬、贾赦、贾政、贾宝玉、贾琏、贾珍、贾环、贾蓉、贾兰、贾芸、贾蔷、贾芹
十二官:琪官、芳官、藕官、蕊官、药官、玉官、宝官、龄官、茄官、艾官、豆官、葵官
十二家人:赖大、焦大、王善保、周瑞、林之孝、乌进孝、包勇、吴贵、吴新登、邓好时、王柱儿、余信
其他人物:贾母、王夫人、薛姨妈、赵姨娘、邢夫人、林如海、贾雨村、甄士隐、刘姥姥、柳湘莲、薛蟠、贾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