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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内容赏析

  第二十二回 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

  话说卜老爹睡在床上,亲自看见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两个儿子、媳妇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几句遗言;又把方才看见勾批的话说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两个儿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来穿上。穿着衣服,他口里自言自语道:“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他是头一个,我是末一个,他已是去得远了,我要赶上他去。”说着,把身子一挣,一头倒在枕头上。两个儿子都扯不住。忙看时,已没了气了。后事都是现成的。少不得修斋理七,报丧开吊,都是牛浦陪客。

  (卜老临死能说“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死而无憾了。牛浦的婚姻,满足了卜老与牛老联亲的愿望,两位老人张罗、瞎忙促成了一切,而那牛浦,只是不敢出声反抗的陪客。)

  这牛浦也就有几个念书的人和他相与,乘着人乱,也夹七夹八的来往。初时卜家也还觉得新色,后来见来的回数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呆话,觉得可厌,非止一日。

  (匡超人的确聪明,学问也有些。牛浦则不同,不学无术,连他假冒牛布衣的诗集,也只勉强懂得,混迹读书人之间,只能靠浑水摸鱼。能招来的、敢招来的所谓读书人,无非三流呆货。卜家实在人,不觉得可厌才怪。)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子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道: “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写毕,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

  (匡超人在船上见过冯琢庵与牛布衣,可见是熟的。董瑛因冯琢庵读到牛布衣诗,慕名顺道访问,并未谋过面,牛浦便有了机会。牛浦之前招惹来卜家的,都是三流货色,这回撞上个真家伙,便有意“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可见平日受了卜家白眼,想借此震慑,预备的态度当与往日不同。)

  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借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

  (董瑛会试未必能过,便说“要做官的”老爷驾到,以官压卜二兄弟的意图明显。布置分配不同往日,卜二兄弟果然充满期待地参与进来。牛浦的目标,并非全在董老爷,他是要借力打力,绝不甘让卜二兄弟“喜出望外”。)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直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爷来拜。”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说。牛浦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首。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董孝廉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青年,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抑愧实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头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牛浦又问道:“老先生此番驾往何处?”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今发来应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两次奉访。今既已接教过,今晚即要开船赴苏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谊也不曾尽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气谊,何必拘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说罢,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说道:“晚生即刻就来船上奉送。”董孝廉道:“这倒也不敢劳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开,不得奉候。”当下打躬作别,牛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卜诚一大早起来,收拾、恭候,“接了帖,飞跑进来”,比牛浦还兴奋。董瑛见“牛布衣”如此年轻,与郭铁笔一样,也生一瞬怀疑。牛浦回“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一定心虚得紧。对冯琢翁,除这三个字,他一慨不知,再多谈一句即会露馅。卜信不知礼数,被牛浦一让,原本不算怪,卜信忍气吞声的反应,被董瑛瞧在眼里,却显得怪了。气氛不对,起身告辞,匆匆而来,速速而去。牛浦虽不算落空,多少有未尽兴之憾。)

  牛浦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道:“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的舅丈人,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噪我!这是那里来的话!”牛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可笑!”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则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眼前洒出来!不惹的董老爷笑!”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两个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他到县里去讲讲,看是打那个的板子!”牛浦道:“那个怕你!就和你去!”当下两人把牛浦扯着,扯到县门口,知县才发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铁笔走来,问其所以。卜诚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郭铁笔也着实说牛浦的不是,道:“尊卑长幼,自然之理。这话却行不得!但至亲间见官,也不雅相。”当下扯到茶馆里,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诚道:“牛姑爷,倒也不是这样说!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两个,招揽不来。难得当着郭先生在此,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少不的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也该自己做出一个主意来。只管不尴不尬住着,也不是事。”牛浦道:“你为这话么?这话倒容易。我从今日就搬了行李出来,自己过日,不缠扰你们就是了。”当下吃完茶,劝开这一场闹,三人又谢郭铁笔。郭铁笔别过去了。

  (卜信过失,自并不知,牛浦与他见识并不更高明,也非全知。牛浦责其 “该换三遍茶”,卜诚补充“不该从上头往下走”,前文卜信送完茶,“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如此突兀,却都不觉怪。牛浦只管贬低卜二兄弟,卜信忘记自己昨日如何“喜出望外”,愤然说:“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 可笑。牛浦就恼怒他看轻自己的客人,妄称:“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 可笑。卜二兄弟竟然当真,叫嚷“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客压主,是忘恩负义,闹到县衙门。唉,一家穷闹。郭铁笔店前相识“牛布衣”,吃惊得要从柜台爬出来行礼。说明有二:其一他与牛浦并不熟,其二在他眼中,“牛布衣”是与权贵相与,隐居庵中不肯轻易会见的高人。而从劝架过程看,郭铁笔与卜家也认得的,应该他就是常来牛浦家的三流客之一。经如此一吵一闹,“牛布衣”再郭铁笔看扁不说,他岂能不怀疑“高人”的身份?更可能心知肚明,相互抱团取暖,吹捧虚名罢了。)

  卜诚、卜信回家。牛浦赌气,来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里来住;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都当了。闲着无事,去望望郭铁笔。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缙绅》卖。牛浦揭开一看,看见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说道:“是了!我们不寻他去?”忙走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盘,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恰好遇顺风,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矶。要搭扬州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道:“今日头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后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见江沿上系着一只大船,问店主人道:“这只船可开的?”店主人笑道:“这只船你怎上的起?要等个大老官来包了才走哩。”说罢,走了进来。走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齐搬上来。牛浦问:“这菜和饭是怎算?”走堂的道:“饭是二厘一碗,荤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这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轿,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紬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猬眼,两个鹳骨腮。那人走出桥来,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着搬行李。

  (牛浦看家本事,除了偷,就是变卖家当,牛老的店败了,庵怕是也快被吃空了,碰巧得知董瑛新任知县,便去投奔。遇到“上不起”的大船,只得在小店坐等。从店门望去,那“上得起”的贵客口口声声,俨然严贡生转世。)

  正搬得热闹,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摇手叫他不要则声,把他安在烟篷底下坐。牛浦见他们众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长随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来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铫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茶,送进舱去。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四个长随都到后船来办盘子,炉子上顿酒。料理停当,都捧到中舱里,点起一只红蜡烛来。牛浦偷眼在板缝里张那人时,对了蜡烛,桌上摆着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按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看了一回,拿进饭去吃了。少顷,吹灯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是夜东北风紧,三更时分,潇潇飒飒的下起细雨,那烟篷芦席上,漏下水来。牛浦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到五更天,只听得舱里叫道:”船家,为甚么不开船?”船家道:“这大呆的顶头风,前头就是黄天荡,昨晚一号几十只船都湾在这里,那一个敢开?”

  (船家偷将牛浦扯上了船,“烟篷底下坐”一定不舒服,举止又不敢放肆,憋闷无聊,便从板缝里张望那贵客,偷听、偷看、偷寻思,全是看家本领。)

  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馔。整治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牛浦是船家私带客,洗脸、吃饭那顾不上讲究,只从缝隙中偷看那伙人,一举一动都映在眼里。)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到晌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舱来坐坐?”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主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

  (牛浦什么人?船家眼中人也不是,只是“一分酒资”。见这牛本家,牛玉圃顿时打定主意如何用他,心里却轻贱,竟提议与他祖孙相称。)

  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着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

  (牛浦虽是无赖,对如此出格的提议也“愕然”。但他当下根本没资格反驳,如同当年两家老人操控婚配一样,他“不敢违拗”。轮到牛玉圃展示吹牛本领:盐商王雪斋,不是甚么要紧的人,看我与官府声势威,每年恨不能送钱给我。船家见牛玉圃认了牛浦,怕黄了偷运牛浦的酒钱,赶快点明了。)

  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到夜风住,天已晴了。五更鼓已到仪征。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回头吩咐船上道:“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上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紬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紬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发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牛玉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帐,急急走回去了。

  (方巾王义安见牛玉圃吓了一跳,因为做贼心虚,因为双方知道底细,因为他沉不住气。牛玉圃倒是如常,与他“平磕了头”,介绍是“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可提及齐大老爷衙门,王义安却对不上口。这露出的马脚虽然缩回去,牛浦是看见的。两个正宗方巾上前来,当场揭穿王义安老底,打的他跪地求饶,这两人不认得牛玉圃,责怪他这衣冠中人不该却与乌龟同流合污。情势突变,牛浦是看见的。牛玉圃并非不了解王义安的底,刚才却“平磕了头”,王义安既然是乌龟冒充的假方巾,牛玉圃是何许人?牛浦不会不多转转贼心眼。)

  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才罢了,放他下去。

  (秀才为秀才身份而愤愤不平,大打出手所主持的公道,几两碎银子就打发了。)

  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拢了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接着,安放行李,当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紬直裰来,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当下叫了两乘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轿子到了门首,两人下轿,走了进去。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

  (一个假方巾刚被揭穿,牛玉圃转头让牛浦换了行头,也假冒一回。“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这盐商门前的景致与衙门比,的确两样。)

  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么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来,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而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头戴方巾,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紬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见过了老先生!”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求教的。昼日昼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万雪斋接诗在手,便问:“这一位令侄孙一向不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牛浦答应不出来。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岁,年幼还不曾有号。”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只见一个小厮飞跑进来禀道:“宋爷请到了。”万雪斋起身道:“玉翁,本该奉陪,因第七个小妾有病,请医家宋仁老来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暂且告过。你竟请在我这里宽坐,用了饭,坐到晚去。”说罢,去了。

  (大匾题字,随笔交代荀玫如今已升任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盐商的厅室,与官家,与秀才又不同。这盐商也戴着方巾,听牛玉圃神吹一通官家对他的器重,王雪斋接诗在手,却不看,问牛浦大号,牛浦不知该不该端出“牛布衣”,牛玉圃不知这档子事,见他发呆,便搪塞说年幼未有号。小厮传第七个小妾病了,王雪斋到底没看诗稿。这诗稿是什么来头?牛玉圃对王雪斋说“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可见诗稿署名是王雪斋,应该是牛玉圃编的。王雪斋附庸文雅,戴头巾,刊诗稿,于是牛玉圃便有了生意。)

  管家捧出四个小菜碟,两双碗筷来,抬桌子,摆饭。牛玉圃向牛浦道:“他们摆饭还有一会功夫,我和你且在那边走走。那边还有许多齐整房子好看。”当下领着牛浦走过了一个小桥,循着塘沿走,望见那边高高低低许多楼阁。那塘沿略窄,一路栽着十几颗柳树。牛玉圃走着,回头过来向他说道:“方才主人问着你话,你怎么不答应?”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不觉一脚蹉了个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慌忙来扶,亏有柳树拦着,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恼了,沉着脸道:“你原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先送他回下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旁人闲话,说破财主行踪;小子无良,弄得老生扫兴。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牛玉圃抽空责备牛浦不应答问话,牛浦憋着心事,却不能辩解,不小心掉到水塘里,牛玉圃骂他上不得台面,在如此重要的场所给自己丢脸,遣送他先离开了。这临时组合的一对祖孙关系怕是紧张了。)

  儒林外史主要内容分回介绍

  主要人物介绍:王冕范进周进严监生严贡生沈琼枝鲁小姐胡屠户王惠严致和汤奉虞博士匡秀才庄征君成老爹杨执中杜少卿杜慎卿张静斋鲁编修权勿用郭铁山萧云仙梅玖荀玫王德和王仁陈礼娄三娄四蘧公孙马静洪憨仙金东崖牛浦郎牛布衣牛玉圃鲍文卿韦四太爷娄焕文迟衡山虞华轩余特余持王玉辉秦中书万中书凤四老爹庄濯江聘娘王三姑娘季苇萧张铁臂鲍延玺匡迥汤镇台郭孝子雪斋胡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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