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的地──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首先提出“讽刺”的定义,也就是作者对“讽刺”的认识和理解。后文对此进一步说明。】
“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所以它不是“捏造”,也不是“诬蔑”;既不是“揭发阴私”,又不是专记骇人听闻的所谓“奇闻”或“怪现状”。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譬如罢,洋服青年拜佛,现在是平常事,道学先生发怒,更是平常事,只消几分钟,这事迹就过去,消灭了。但“讽刺”却是正在这时候照下来的一张相,一个撅着屁股,一个皱着眉心,不但自己和别人看起来有些不很雅观,连自己看见也觉得不很雅观;而且流传开去,对于后日的大讲科学和高谈养性,也不免有些妨害。倘说,所照的并非真实,是不行的,因为这时有目共睹,谁也会觉得确有这等事;但又不好意思承认这是真实,失了自己的尊严。于是挖空心思,给起了一个名目,叫作“讽刺”。其意若曰:它偏要提出这等事,可见也不是好货。【此段是对第一段“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的具体说明,所谓“真实”,就是讽刺的内容符合实情,也就是作者所谓“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并举例对其做了详细的阐释,最后点明被讽刺者称其为“讽刺”的原因和动机。】
有意的偏要提出这等事,而且加以精炼,甚至于夸张,却确是“讽刺”的本领。同一事件,在拉杂的非艺术的记录中,是不成为讽刺,谁也不大会受感动的。例如新闻记事,就记忆所及,今年就见过两件事。其一,是一个青年,冒充了军官,向各处招摇撞骗,后来破获了,他就写忏悔书,说是不过借此谋生,并无他意。其二,是一个窃贼招引学生,教授偷窃之法,家长知道,把自己的子弟禁在家里了,他还上门来逞凶。较可注意的事件,报上是往往有些特别的批评文字的,但对于这两件,却至今没有说过什么话,可见是看得很平常,以为不足介意的了。然而这材料,假如到了斯惠夫德(J.Swift)②或果戈理(N.Gogol)的手里,我看是准可以成为出色的讽刺作品的。在或一时代的社会里,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讽刺。【此段是对第一段“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的具体说明,也就是说,讽刺的艺术特点是精炼的、夸张的,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感动”读者的效果。最后点明最适合作讽刺的题材特点和类型。】
讽刺作者虽然大抵为被讽刺者所憎恨,但他却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讽刺,在希望他们改善,并非要捺这一群到水底里。然而待到同群中有讽刺作者出现的时候,这一群却已是不可收拾,更非笔墨所能救了,所以这努力大抵是徒劳的,而且还适得其反,实际上不过表现了这一群的缺点以至恶德,而对于敌对的别一群,倒反成为有益。我想:从别一群看来,感受是和被讽刺的那一群不同的,他们会觉得“暴露”更多于“讽刺”。【此段从讽刺作者角度,说明“讽刺”是基于“善意”和“热情”。并以此抒发议论和感慨,指出尽管讽刺作者出于善意而讽刺,但效果却令人无奈,因为绝大部分时候,被讽刺的群体不会因受到讽刺作品的触动而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最后甚至“适得其反”,其讽刺的内容成为敌对群体来攻击打击本群体的有力武器。】
如果貌似讽刺的作品,而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那就并非讽刺了,这便是所谓“冷嘲”。【此段点明“讽刺”和“冷嘲”的区别所在。】
五月三日
【注释】
①本篇写成时未能刊出,后来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杂文》月刊第三号。参看本书《后记》。
②斯惠夫德(1667─1745):通译斯威夫特,英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格列佛游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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