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风雨飘摇日,
余怀范爱农。
华颠萎寥落②,
白眼看鸡虫③。
世味秋荼苦④,
人间直道穷⑤。
奈何三月别⑥,
竟尔失畸躬⑦
其二
海草国门碧⑧,
多年老异乡。
狐狸方去穴⑨,
桃偶已登场⑩。
故里寒云恶,
炎天凛夜长(11)。
独沉清泠水(12),
能否涤愁肠(13)?
其三
把酒论当世(14),
先生小酒人(15)。
大圜犹茗艼(16),
微醉自沉沦(17)。
此别成终古(18),
从兹绝绪言(19)。
故人云散尽(20),
我亦等轻尘(21)!
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22)至今未能释然。(23)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群小之大狼狈。今录上,希大鉴定家鉴定,如不恶,乃可登诸《民兴》也。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24)二十三日,树又言。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12年8月21日绍兴 《民兴日报》,署名黄棘。鲁迅日记1912年7月22日载: “夜作均(韵) 言三章,哀范君也。”这里是根据周作人《关于范爱农》一文中所记当时绍兴《民兴日报》发表之原题;1934年鲁迅录记其中的第三首给《集外集》编者,题作《哭范爱农》,许寿裳《怀旧》一文中又题作《哀诗三首》。本诗文字上的不同,据可以见到的版本还有多处: 第一首“竟”作 “遽”、第二首 “已”作 “尽”、“寒”作 “彤”、“泠”作 “冽”、“涤”作“洗”——据周作人《关于范爱农》一文所记《民兴日报》发表的诗; 第三首 “当世”作“天下” “自沉沦” 作 “合沉沦”、“故人”作“旧朋”、“我”作“余”——据鲁迅《朝花夕拾》 中的《范爱农》 一文; 第三首第三联为“幽谷无穷夜,新宫自在春”——这是收《集外集》时因鲁迅忘记了旧句而特意重新补的 ; 第二首 “寒云恶”作“寒云黑”——据许寿裳《怀旧》一文所录。范君: 名肇基,字斯年,号爱农。1883年生。浙江绍兴皇甫庄人。是绍兴府学堂革命党人徐锡麟的学生,后又追随徐赴日本留学,并成为光复会的早期成员。后因经济困难中断学业,回国任教,据鲁迅《范爱农》所述,他遭到封建势力的“轻蔑排斥,追害,几乎无地可容”,只得教几个小学生糊口。民国初年,鲁迅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即校长),请他做学监(教务长)。鲁迅辞职后,他被继任的监督、孔教会会长傅励臣辞退而失业,生活窘迫,满怀悲愤。1912年7月10日夜,与友人看戏返回时从船上落水而死。鲁迅素知他是浮水的好手,疑为自沉身亡。
②华颠:华指颜色花白,颠指头顶;萎:枯萎衰谢;寥落,指头发脱落,所剩无几。
③白眼: 用藐视的目光斜眼看人,正眼看人则为青眼。《晋书·阮籍传》:“籍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鸡虫: 杜甫 《缚鸡行》有“鸡虫得失无了时”句,此以鸡虫指鄙陋卑劣,为蝇头小利争逐不休的小人,封建势力的爪牙帮凶们,如何几仲一类;而绍兴口音“鸡虫”与迫害范爱农最厉害的该校“自由党”主持人何几仲之名“几仲”完全同音,鲁迅在这里是一语双关。
④秋荼:秋天的苦菜。《诗经·邶风·谷风》:“谁谓荼苦?”
⑤直道穷:直道,指不肯曲意逢迎、正直的立身处世之道;穷,不通,处处碰壁、不得志。
⑥三月别:鲁迅1912年4月回故乡绍兴曾与范爱农见过面,后随南京教育部迁入北京。7月范君去世,相隔三个月。
⑦竟尔:竟然。畸躬:畸原指古代划分井田时剩下的零星不齐之地,这里意为不正的、奇异特别的; 畸躬,畸人。《庄子·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范爱农正直不阿、与混混噩噩的世俗不合,所以鲁迅先生以 “畸躬” 称之。
⑧海草国门碧:用李白《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海草三碧,不归国门”的成句。指范爱农留学日本多年。
⑨狐狸: 指清朝皇帝与官僚。
⑩桃偶:语出 《战国策·齐策》: “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揉制)子以为人……’土偶曰: ‘……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桃偶即木偶人,此指辛亥革命后以袁世凯为代表的新军阀官僚,他们不过是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傀儡。许寿裳《怀旧》:“我尤其爱‘狐狸方去穴’ 的两句,因为他在那时已经看出袁世凯要玩把戏了。”
(11)炎天: 据 《初学记》卷一,《广雅》把 “炎天”释为“南方”;在这里兼指范爱农去世的时间(夏季七月)空间 (故乡绍兴)。凛夜:凛冽的寒夜。
(12)清泠水:清澈寒冷之水。
(13)涤: 洗。
(14)把酒: 拿着酒怀、端着酒。
(15)小酒人: 此可作二解,一是喜饮酒而不贪杯,二是“小”字为动词,即看不起嗜酒之徒。根据鲁迅所记范君习性分析,似以前解为当。
(16)圜: 同 “圆”,大圜:指天,古人认为天圆地方,故称天为 “大圈”。茗艼: 即酩酊,大醉的样子。
(17)沉沦: 沉没。
(18)终古: 永久。屈原《离骚》: “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19)从兹:从此。绪言: 余言,没说完的话。《庄子·渔父》:“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俞樾:“先生之言,未毕而去,是有不尽之意,故曰绪言。”
(20)故人: 老朋友,旧交。云散: 云一样地离散。
(21)等轻尘: 等于轻尘一样微不足道。
(22)不怡: 不快。累日: 好多天。
(23)释然: 放心的样子。此句讲心里放不下这事。
(24)已于言: 停止不讲,闭口不说。
【析】 鲁迅日记1912年7月19这样写道:“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绍兴发,云范爱农以十日水死。悲夫悲夫,君子无终,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几仲辈为群大��。”7月22日,雨骤风狂,鲁迅夜伏灯下,奋笔疾书,一气写成这组沉痛悲愤的哀诗。这不仅仅是出于私交悼念亡友的诗章,也是对迫害范爱农的小丑何几仲辈和那黑暗、丑恶的社会所作的揭露和控诉。许寿裳 《怀旧》一文忆及鲁迅说:“1912年……有一天,大概是七月底罢,大风雨凄黯之极,他张了伞走过来,对我们说:‘爱农死了。据说淹死的,但我疑心他是 自杀。’ 于是给我们看昨夜所作的《哀诗三首》。”自从得知老友不幸溺水身亡,范爱农影子一直在他脑中萦绕。曾是满腔热血,关注国家民族命运,对辛亥革命充满热情、希望并为之奔走呐喊的范爱农,被封建复辟势力逼死了。想到范君短短的一生,特别是走上绝路的原因,鲁迅怎么也平息不了心中的愤激之情,他在稿后附记中坚决宣告:“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并把写好的诗立即寄往家中,要弟弟送到绍兴《民兴日报》去发表。想到何几仲之流群小们一见报将大为狼狈,如遭当头辟历,又有一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战斗胜利的快意掠过心中。同时在稿后附记里,鲁迅还以讥讽的口吻顺便点出 “大鉴定家”、“天下仰望已久”等当时人们用以吹捧褒扬的可笑说法,则是鲁迅嘻笑怒骂皆成文章辛辣犀利之风格的流露。
全诗从《诗经·幽风·鸱鸮》“风雨所漂摇”的愁苦意象发端。“风雨飘摇”的第一层意思直接具体地写出了此时此刻屋外的大风大雨;而国家民族动荡不宁:中华民国刚刚成立,袁世凯篡权并迫不及待地准备当皇帝,英、俄又乘机侵入我西藏、新疆,所以“风雨飘摇”也是内忧外患形势的概括。这是第二层意思,比第一层抽象,却更让人伤心触目。在这样的自然、社会环境中,鲁迅“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不能释然”,他的心中交织着悲风泪雨、掀动着愤怒的波涛!紧接着的一句(首联对句)“余怀范爱农”,原原本本地照直说出,他痛极思极之时心中的所思所想,这平实的五个字传达的正是鲁迅哀思难收的情状。
鲁迅初见范爱农是在1907年东京中国留学生的聚会上。讨论关于如何去痛斥满清政府残杀徐锡麟、秋瑾等革命志士的罪行时,鲁迅注意到这位“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看人总象在渺视”的同学。1910年春,他们在故乡邂逅相遇时,“他眼睛还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在这里鲁迅以“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两句 (颔联)描绘出的,不仅是范爱农的传神写照,也是亡友烙在自己心头永不消失的形象。范君穷愁潦倒,其遭际的凄苦,只须看年纪轻轻(不满30岁)头发已斑白脱落便知消息;他疾恶如仇,其性格的刚烈表现在对何几仲这类势利之徒敢于白眼相向。这些饱含感情的诗句,鲁迅“随手写之”,但一经写出,就意识到 “鸡虫”二字巧借谐音,正是对何几仲等丑类的狠狠揭露与嘲弄,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喝采“真是奇绝妙绝”;而这,不也是我们的感觉吗?
在以速写式的 “画眼睛” 之法绘出范爱农的肖象后,鲁迅用颈联“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道出范君这类正直、革命的知识分子在那个病态的社会里的辛酸苦辣、困窘失意。由于不肯对权贵们卑躬曲膝,不愿与败坏的世风同流合污,范爱农“受到侮辱,排斥,迫害,几乎无地自容”。代表封建复辟势力的孔教会会长傅励臣继任绍兴师范学堂校长,就指使打手何几仲把范爱农的被盖扔出校门。鲁迅创办的鼓吹革命的《越铎日报》也被复辟势力把持,范爱农宁可挣不到钱,再也不为该报撰稿。由《越铎日报》部分坚持革命方向的青年另办了 《民兴日报》,范爱农为他们工作,但因失去正式职业,这点收入仅够糊口而已。范爱农去过杭州,又打算到南京找事做,但“听说南京一切措施与杭(州) 绍 (兴) 鲁卫 (鲁国、卫国的政治差不多,“鲁卫” 一词指相似,语出 《论语》)”。①他太失望了,在这封信里又说: “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自己不善趋承,断无谋生机会……”。“世味秋荼苦”一句对饱尝辛苦的范君寄予深深的同情,而且“味和苦相连,有尝后而知味的意思,它是包含着作者许多体验在内的。”②而 “人间直道穷”概括了范爱农多少挫折、磨难,走投无路的经历。这个人间,这个容不得真诚、正派的坏 “人间” 啊!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范爱农信中的“惟死而已,端无生理”,“断无谋生机会”等绝望、诀别之语,已透出以一死与这社会的不公平相抗衡的意思。鲁迅不知特别地注意到这一点没有? 自然,不愿意友人走此绝路、不赞成以这种方式表示对社会的反抗,则是可以肯定的。所以噩耗传来时,鲁迅相当震惊,用呼告、哭诉的语气推出尾联二句: “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奈何”、“竟尔”,写出了无奈与痛惜的程度。渡水而死的情状、沉重的诉说乃至关键字词,都令人隐隐忆起悲怆的汉乐府相和歌古辞:“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虽然情事有所不同,但都喷涌而出,不加含蓄,震人肺腑。“畸躬”正面肯定了范爱农:“畸于人而侔于天。”不是范爱农不近人情,是这黑白颠倒的社会容不下清贫耿直的一介书生!
第二首写出范君早年留学日本、追随革命的生涯,国内及故乡在辛亥革命后、民国之初的政局形势,末二句点出他的艰难绝望和自沉之举。“故里”二句似泼墨写意,勾勒出彤云密布、长夜漫漫的政治气候和身心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的险恶环境。字面上,这两句前二字紧扣当时 (范爱农落水的炎夏之夜)、当地 (故乡绍兴),后三字均着重写内心感受,因而有 “炎” 天与“凛”夜的反差。夜如此凛冽,水这样清冷。鲁迅用“独沉”二句 (尾联) 向“死去原知万事空”的范君饱含情感地发问: 这清寒的水能否荡涤你心中积郁的一切苦痛忧伤、消解你对国家民族的忧虑呢?这样写打破了生死幽冥的大界限,以亡友为知冷知热、有喜有怒的热血之人,从而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友情之深挚、丧友之沉痛,感人至深。同时委婉但又是有力地表达出这样一层意思——一种反思、也是一个答案:死是不能解决上述问题的。
全诗由范君早年的经历写到社会现状,再写到范君之死上面,这种思路本身就揭示了范爱农之死是对辛亥革命后的黑暗社会现实的绝望。比之上一首初闻噩耗的震悼,更多一些追忆与沉思,表现了痛定思痛、其痛尤烈的情感运动的过程。
第三首前半突出写了范爱农与酒的关系。《朝花夕拾》 中有许多详细的记叙。范爱农告诉鲁迅自己爱喝酒,于是每次进城必访鲁迅,二人必喝酒,谈心,“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 范君是要借酒来暂时忘却生活中的许多不快、不幸。但喝了酒,他忧国忧民之情也更激昂,而要“把酒论当世”。有的论者以为“微醉自沉沦”指范爱农比诸沉醉酩酊的世人清醒得多,这是有道理的。如果依鲁迅这组诗另外的版本“微醉合沉沦”,意思更明显: 范君太清醒了,“余不周于今之人兮”,只合“从彭咸之所居”。
本诗后四句极为沉重。悠悠生死永隔绝,范君的高论再也听不见了。过去那些“愚不可及的疯话”包含了多少共同的向往、爱憎,品评人物、指点时政,都成为了过去。从友人骤然亡故、云消星散,鲁迅观照到人的生命之短促,故云“我亦等轻尘。”这并不意味鲁迅轻生、绝望,我们只能从这愤激的诗句里体会到他对封建复辟势力摧残爱国正直的知识分子、热血之士的抗议与仇恨。鲁迅1933年12月27日致台静农的信中就说:“三十年来,年相若与年少于我一半者,相识之中,真已所存无几,因悲而愤,遂往往自视亦若轻尘。”事实上,这种感觉与他终生相伴。鲁迅太清醒了,因而活得格外沉重、痛苦;但他不同意范君拼却整个生命的作法。他要捣毁那罪恶的社会,为此,简直顾不到休息、健康,从来没有爱惜、保重身体。这种心血化成的韧的战斗史,似乎也是对“我亦等轻尘”的一种注解吧,虽然在本诗里多少流露出一丝空虚寂寞的怅惘。
这组诗从初闻噩耗,再到对亡友的种种回忆,最后是对这种死的委婉否定,到对范君短暂生命的观想。内容朴素充实,语言苍劲有力,双关、典故恰当准确地运用增加了内容的厚度,也使感情色彩分外鲜明。从情感基调方面来说,悲愤的抒发后面继之以冷静的思索,令人读后沉重但不压抑。从认识意义上说,本诗有“一石三鸟”的作用,读者通过这一组诗,不是对那个特定历史时代的社会状况、范爱农其人和鲁迅自身,有了一些感性的了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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