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曼《魔山》的写作背景
1912年5月至6月期间,托马斯·曼的妻子卡塔林娜因肺部染疾,在瑞士达沃斯肺病疗养院住了三星期左右,他也陪同前往。在此期间,作家对疗养院的各种生活和各色人物作了精心观察,《魔山》的素材即由此而得。他从1912年开始执笔写这部巨著,1914年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不得不中断写作。以后历尽艰苦,时断时续,终于在一九二四年问世。1915年,他在给奥地利语文学家保罗·阿曼的信中曾谈起《魔山》的写作缘起:“我在战前不久开始写一部中篇小说——一个具有教育和政治意图的故事。情节发生在山中的一所肺病疗养院里,在这里,一个年轻人遇到了极大的诱惑,遇到了死亡,并且滑稽而可怕地经历了人道与浪漫主义、进步与反动、健康与疾病的矛盾。但与其说是为了要解决什么,倒不如说是为了理解和获得认识。这一切具有幽默的虚无主义精神。”不过在以后写作过程中,中篇扩展成为一部长篇小说,信中所说“幽默”的性质也丧失殆尽,而主题却大大深化了。以后,托马斯·曼进一步提出了战时和战后年代的政治事件和社会生活引起的种种新问题,从而赋予这部巨著以新的色彩和生命力。
《魔山》的主题内容介绍
卡斯托普的上山探望之行,当然也有其自然性和象征性。它是卡斯托普步人一个陌生诡橘的世界之旅,是他在这个世界中寻访、踏勘之旅,也是他在经验上、精神上寻求与探索之旅。就在他刚进人“山庄”稍事安歇时,这个旅行仍在马不停蹄地继续进行着:雪撬运尸体,灵魂分析术,不论夜里雾里都躺在露台上静卧,前一位房客死亡,山上无安全健康的人。表兄的介绍,撩开了“山庄”陌生面纱的一角。终于,一直在努力克制着睡意的卡斯托普可以回房就寝了。十分困倦疲乏的他在“山庄”的第一个夜晚睡得却远非安稳,一倒进床便名副其实遁人“梦乡”。适才之所见所闻,如今在梦境中重迭旋转斑斓一片,纷乱芜杂潮涌而至,弄得他时悲时喜,时笑时哭,在各种感觉情绪的波涛中被抛来掷去,直至“曙光透过半掩着的阳台门”使他从梦中醒来。
一个尚无社会经验的青年人.新来乍到陌生环境,心情上难免有些驳杂骚动,在梦中有所反映应属正常。“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可是,在弗洛伊德因《梦的解析》而名噪世界的20年代,人们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的梦产生了惶惑,对于分析解释别人的梦又情有独锤。曾如饥似渴阅读弗氏著作,在自己前一部作品《死于威尼斯》中就为主人公营建过种种涵茹深邃的梦幻的托马斯·曼,显然是明了作品主人公的梦是会对我们读者产生巨大魔力的,更何况卡斯托普那天晚上所做的梦还是一个承上启下地支撑着小说形象体系继续演变,结束小说第一章节的梦呢。梦既有现实基础和心理原因,又比描写的表层真实更为重要。卡斯托普的梦不难解析,它是作者设立的一个暗示框架:表兄后来确实直挺挺地躺在一架大雪撬上,由“马术师”驾驶着雪撬,他的咳嗽声表明使表兄致死的原因,在去药房取冷霜的半道上碰见伊尔斯太太,手里拿着施托尔太太的“绝育罩”,仔细一瞧却是一把安全剔须刀,这个梦境意象,根据弗洛伊德的“梦是一种被压抑的愿望和经过改装了的愿望”之学说,自然与人的性爱意识有关;“马术师”的形态,又表明他还隐喻着古希腊神传说中被称为“亡灵接引者”的大神赫耳墨斯。而“亡灵接引者”的出现,又暗示着“山庄”人的灵魂,也就是说他们的精神、思想、意识、情绪还有感觉等,将是小说审美视角予以重点关照的。至此,已经读完小说的第一章。
接下来,《魔山》呈现的是个人物熙熙攘攘,风光旎旖繁富,时空跨度巨大的艺术世界。几个不相关的情节线索,非逻辑地交叉、重跌一起,人物也常常出人意料地幻入幻出。因此,只有紧随偶尔从梦境逃逸出来的卡斯托普,由此多多少少缕出一条故事线索来。就在到达“山庄”的第二天早上,卡斯托普刚醒来不久,便听见从隔壁传来“已进人动物性”阶段的男女作爱声,令他脸红得连扑粉都遮不住—“山庄”虽远离都市暄嚣,却远非淡远宁谧之地;与晚间梦境涵蕴所相应的性诱惑信号出现了,来得如此快速、猛烈。早餐时,又有另一种声音向年轻人袭来。那是有人重重关门的声音,令他身子一阵猛然抽搐,“像是受到了刺激和侮辱”。在吃午饭的时候,卡斯托普发现那个缺少教养的摔门人竟原来是一位名叫舒夏特的女士。而招人喜欢的舒夏特夫人,却又久久地吸引住卡斯托普的目光。卡斯托普注视着她的宽宽颧骨,细小眼睛,突然间有一缕对往事的淡淡回忆飞掠心头,感到有些撩乱、兴奋起来。他意识到舒夏特夫人在使他回想起某桩切近不可忘却的事情,但又回想不起是哪桩事情。
从此,本是到“山庄”看望表兄的卡斯托普开始了一种自觉的寻觅,他在不时地思索舒夏特夫人究竟是让他回想了哪桩事情。卡斯托普有嗜睡和心理活动平凡的特点。他的思想、意识经常不停地流动、变化着;他的视觉、感觉不时交织一起,搅成一团。一旦他陷人内省或合上眼,原来那个可能触摸的三维客观现实马上就不复存在,一切都心理化了,在他下意识领域里游移的各种情绪记忆被释放出来,摆脱超自我压力的自我开始放纵潜意识冲动。终于,从朦胧到清醒,从幻想到意识,从萌动到膨胀,从抑制到烧灼,在一次梦中记忆力突然闪亮之后,卡斯托普便对舒夏特夫人渐渐而深深地坠人爱河,发展到爱屋及乌的地步。尽管年长的病友意大利人塞特姆布里尼好为人师,随时告诫他应当纠正因“山庄”环境影响而开始变得混乱的观念,应当“离开这个泥潭”然而所有努力均劳而无果。卡斯托普对舒夏特夫人的爱情火焰在燃烧、持续着,最后在瓦普几司之夜达到了高潮。在那群情亢奋的狂欢中,卡斯托普找着机会奔跑到舒夏特夫人身边,问她是否能借他一支铅笔。
意味深长的是,舒夏特夫人虽然温柔地将铅笔给了他,却也同时将狂欢节的纸帽戴到他的头上,说了一句话后便向屋外走去。看得很清楚,舒夏特夫人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举起一只裸露的手臂,对卡斯托普微笑着作了个手势。她那回头一笑的形态是清楚明晰的:“魔山”不是孩童的天地,不欢迎以虔诚的方式去博取他人宠爱的木呐腼腆的谦谦君子。然而,舒夏特夫人回头一笑的形态,在《死于威尼斯》中,那位美少年塔齐奥也曾对阿申巴赫如此回头一笑,也曾以这样的形态向爱慕他的阿申巴赫招手。
卡斯托普也有风流调悦的经历,特别是当他形单影只孤零零地坐在新购买的乐器前,随着美妙音乐声而陶然欲醉进人臆想的时候。,在款款音乐声中,卡斯托普幻觉自己仰卧在因孤寂的滋养而愈加沉默的草地上,紫莞花在阳光下鲜艳闪烁,零落的几棵白桦树和芬树树叶曳曳摇摇,由于单调的吹奏声更显得无边旷远和沉寂的空间,整个夏日沉浸在欢乐和完美的满足中,没有人发出“你辩解吧!”的洁问,任凭他一个人在那里交叉着山羊腿,尽情地享受着’,合安理得的放纵”·。真可谓牢笼百态,纷然映掩,随物宛转,与心徘徊。这种沉腼于梦幻的生活态度折射出的对浪放的追求和对荒唐的不羁,与笼罩着“魔山”的性诱惑氛围遥相呼应,冥冥契合,暗示着“魔山”上的一种原始荒蛮。舒夏特夫人便是“魔山”人生活轻浮、放浪、浅薄、暖昧、浮华、艳俗的一个象征。
由此说,“魔山”实则是一座“维纳斯山’,一则朦胧模糊的爱情故事,与因病在国际肺病疗养院“山庄”的逗留看上去漫无逻辑没有头绪地交织混合;山上人空虚无聊醉生梦死,过着一种没有时间,“无忧无虑而又毫无希望的生活,停滞的、忙碌的放荡生活”。托马斯·曼笔下“魔山”居民的心态、人事、环境情况,也都大抵如此。他们贪欢享乐逃避现实,欲口大开追声逐色,观念颠倒心态失衡,包括主人公卡斯托普也是时刻处于主体意识丧失、精神世界迷失方向的危险之中。托马斯·曼描写的这些情形,应当说合情合理,高度真实,与克拉邦德对肺结核病人的道德伦理提出的质问前后映辉呼应。不守,在《魔山》小说结尾时,在那些来自欧洲各地的疗养院病员中产生出极大的争强斗胜冲动。他们莫可名状地暴烈、焦躁,人与人之间每天都有恶毒的语言交锋,疗养院里不断发生无聊的冲突,连院方也很容易馅人粗暴的吼叫……这些与春日迟迟,惰性洋洋的“山庄”人性格成鲜明对照的情境,难道也是疗养院的真实吗?托马斯·曼描写这些现象,是在暗示肺结核病人的心理(人格)在出现.转机呢还是极度恶化呢?或者,将视角拓开,托马斯·曼是在以“魔山”的小小尺幅隐喻大千世界,暗示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整个欧洲社会普遍道德沦丧,极其动荡紊乱吗?
“魔山”不仅是座“维纳斯山”,还是座“哈迪斯”,卡斯托普上山前横渡的史瓦本海洪也是一条“斯提克斯”河礼。,在卡斯托普到达“山庄”的第二天,表兄介绍他与塞特姆布里尼认识。意大利人随即将来客的上山之行比喻为俄底修斯的冥府之行,幽默道:“需要何等的勇气,才敢下到这深渊里来,到这死人居住的空虚所在”。卡斯托普未能理解话中之意,认真强调说自己是爬了近五千英尺的高度后才得以来到山上的。于是,意大利作家进一步告诫说真正的情况应当是颠倒过来看,指出他对环境的现实感受其实是对世界的一种错觉而已。“我们是些落进了深渊的人”,塞特姆布里尼态度郑重神色严肃地向卡斯托普挑明其高高上山之行其实是深深下滑之行:“魔山”是一个死亡跳舞的下界,一个死神出没的阴间,一块鬼影憧憧的冥土。从卡斯托普向舒夏特夫人表白爱意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死亡也是他的一种隐含渴望和期待,由此看到死亡在“魔山”上散发着其它地方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其诱惑力之危险性也非其它地方所能比肩,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象在“魔山”上那样死亡与爱欲在无怨无悔地相互共存,互相碰撞,共同激荡,长短相随。
“为了善和爱的缘故,人不应让死主宰支配自己的思想。”这句话,是《魔山》这部七十余万字的宏篇巨制中被作者以斜体字予以突出的唯一语句。它将一种突出的印象,闪电般的思绪、意识的急剧变换呈现在读者面前。因此,学者们认为这句话具有纲举目张的重要意义,是解读《魔山》的金钥匙。学者们认为,托马斯·曼让主人公从冰天雪地里梦中醒来,实际上是让他经历了生死之关后涅架再生;托马斯·曼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对叔本华之“渴望死亡”思想(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解脱和摒弃,高场了他在20年代中期所捍卫的“自己决定自己”的人道主义启蒙思想。
而在作者与汉斯的对话中,汉斯终于领悟到“为了爱和善,人不应让死神来主宰自己的思想”,这无疑也是作者通过探索得出的一个结论。托马斯·曼认为人类的未来应该是健康美好的,而不应该是病态痛苦的。为了把“爱和善”的意义安放到现实层面中来,在小说最后,托马斯·曼让汉斯摆脱“魔山”上疾病与死亡的缠绕,回到了“平地上”的现实世界中去。但是,在现实世界中,“爱和善”的意义能否兑现呢?托马斯·曼对汉斯的最后一次描述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汉斯消失在战火纷飞的硝烟中。在小说叙事学的意义上,这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它指向的是作者与汉斯、与他人对话关系的延伸,对话的主旨是如何在现实世界中追寻“爱和善”的生命意义,而且这种追寻要继续在每一个生命的现世存在中永远延续下去。也正是在此意义上,《魔山》作为一个开放性的对话性叙述文本,也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参与到有关现世生命存在价值和意义的对话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