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天气,热的时候不过热,冷的时候不过冷,水分很多,阴晴不定,宜于养花木,不宜于养人。因此,住在成都的人,气色没有好的,而花木无一不好。在北平江南一带看不见的好梅花,成都有,在外面看不见的四五丈高的玉兰,二三丈高的夹竹桃,成都也有。据外国人说,成都的兰花,在三百种以上,外面把兰花看重得宝贝一样,这里的兰,真是遍地都是,贱得如江南一带的油菜花,三分钱买一大把,你可以插好几瓶。从外面来的朋友,没有一个人不骂成都的天气,但没有一个不爱成都的花木。
成都这城市,有一点京派的风味,栽花种花,对酒品茗,在生活中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个穷人家住的房子,院子里总有几十株花草,一年四季,不断地开着鲜艳的花。他们都懂得培植,懂得衬贴。一丛小竹的旁面,栽着几树桃,绿梅的旁面衬着红梅,蔷薇的附近,植着橙柑,这种衬贴扶持,显出调和,显出不单调。
成都的春天,恐怕要比北平江南早一月到两月罢。二月半到三月半,是梅花盛开的时候,街头巷尾,院里墙间,无处不是梅花的颜色。绿梅以清淡胜,朱砂以娇艳胜,粉梅则品不高,然在无锡梅园苏州邓尉所看见的,则全是这种粉梅也。“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和靖先生的诗确是做得好,但这里的好梅花,他恐怕还没有见过。碧绿,雪白,粉红,朱红,各种各样的颜色,配合得适宜而又自然,真配得上“香雪海”那三个字。
现在是三月底,梅兰早已谢了,正是海棠玉兰桃杏梨李迎春各种花木争奇斗艳的时候。杨柳早已拖着柔媚的长条,在百花潭浣花溪的水边悠悠地飘动,大的鸟小的鸟,颜色很好看,不知道名字,飞来飞去地唱着歌。薛涛林公园也充满了春意,有老诗人在那里吊古,有青年男女在那里游春。有的在吹箫唱曲,有的在垂钓弹筝,这种情味,比起西湖上的风光,全是两样。
花朝,是成都花会开幕的日子。地点在南门外十二桥边的青羊宫。花会期有一个月。这是一个成都青年男女解放的时期。花会与上海的浴佛节有点相像,不过成都的是以卖花为主,再辅助着各种游艺与各地的出产。平日我们在街上不容易看到艳妆的妇女,到这时候,成都人倾城而出,买花的,卖花的,看人的,被人看的,摩肩擦背,真是拥挤得不堪。高跟鞋,花裤,桃色的衣裳,卷卷的头发,五光十色,无奇不有,与其说是花会,不如说是成都人展览会。好像是闷居了一年的成都人,都要借这个机会来发泄一下似的,醉的大醉,闹的大闹,最高兴的,还是小孩子,手里抱着风车风筝,口里嚼着糖,唱着回城去,想着古人的“无人不道看花回”的句子,真是最妥当也没有的了。
到百花潭去走走,那情境也极好。对面就是工部草堂,一只有篷顶的渡船,时时预备在那里,你摇一摇手,他就来渡你过去。一潭水清得怪可爱,水浅地方的游鱼,望得清清楚楚,无论你什么时候去,总有一堆人在那里钓鱼,不管有鱼无鱼,他们都能忍耐地坐在那里,谈谈笑笑,总要到黄昏时候,才一群一群地进城。堤边十几株大杨柳,垂着新绿的长条,尖子都拂在水面上,微风过去,在水面上摇动着美丽的波纹。
没有事的时候,你可以到茶馆里去坐一坐。茶馆在成都真是遍地都是,一把竹椅,一张不成样子的木板桌,你可以泡一碗茶(只要三分钱),可以坐一个下午。在那里你可以看到许多平日你看不见的东西。有的卖字画,有的卖图章,有的卖旧衣服。你有时候,可以用最少的钱,买到一些很好的物品,郊外的茶馆,有的临江,有的在花木下面,你坐在那里,喝茶,吃花生米,可以悠悠地欣赏自然,或是读书,或是睡觉,你都很舒服。高起兴来,还可以叫来一两样菜,半斤酒,可以喝得醺醺大醉,坐着车子进城。你所感到的,只是轻松与悠闲,如外面都市中的那种紧张的空气,你会一点也感不到。我时常想,一个人在成都住得太久了,会变成一个懒人,一个得过且过的懒人。
三月末日于成都
刘大杰《成都的春天》赏析
著名文学史家刘大杰先生的散文小品,写得堪臻上乘,允称逸品。《成都的春天》一文,使我眼界为开,心神陶醉,仿佛在熟土中又见到一颗珍珠,一加拂拭,晶莹圆润。
到过成都的读者读此文当会心微笑,深感亲切。没到过成都的读者读来也会一样倾心喜悦,正如没有到过大观园仍喜读《红楼梦》一样。刘先生的作文方式是“语录体”,只看他发表在林语堂一派的《宇宙风》上之作,就知道文风的由然。“语录体”这一派文风最早当追溯到《论语》,在《论语》中,孔子与他的学生们讲话论道,全是用日常说话的口气。尽管书写下来似乎有点儿“文”,但那是限于当时书写工具,一稍顺译,就如闻其声,如见其面。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孔子学生曾皙的话,曾皙当孔老师问他的志向时,就说我没有前三位师兄那样的具体策划,不过是愿“晚春时节,换上明爽的单衣,同五六个青年,六七个少年,大伙儿一块到沂水中游泳,到舞雩坛上日光浴,然后一路唱着歌回家”。这一席话说得孔老师也动心了,不禁感叹道:“我多么赞同小曾子的志愿啊!”这就是“语录体”散文,亲切、自然、生动。这种风格后来被又臭又长的策论骈赋八股文一类做作生硬文体取代,仍屡思解放,代有复兴。林语堂一派算是当时的代表。但由于他们矫枉过正,不免失却自然。像刘大杰先生这种偶尔为之但灵府抒发的文笔,可真算是懂得了“语录体”的高妙和真义。
刘大杰先生怀着入世精神和爱心来描写他客居的成都风情、入境。他的镜头是对着“春”的,他文中引“无人不道看花回”出自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全诗为:“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好个“紫陌红尘拂面来”!真是写尽了对人间的依依不胜之情。这使我还想到了类似的唐诗,如杨巨源:“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追其实境,刘、杨皆描写的长安春光,但成都的春光比长安或有过之,杜甫“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等等,脍炙人口,可以不论。刘大杰先生,正是“靠山吃山”,眼前景,胸中境,皆化而出之,糅合完美。既显清爽,又含丰富,作为做学问的夫子,倘若他没有一番作家的经历,要创作出这样的美文,实在是如“蜀道难”啊!我们难道还看少了深受僻典章法压迫的沉闷墨块么?相反,“新潮”自居的莽汉派文章,睥睨前人,傲视同侪,以不通为高妙,以寡淡为出新,所得不过是增加了文字垃圾,忙坏了纸张“还魂炉”。
刘先生的散文写得不多,但就这一篇,我敢说,倘在唐代,就不会漏出千百年后所编的“全唐文”。它是一篇佳作,一汪清泉,一坛美酒。
“成都的天气,热的时候不过热,冷的时候不过冷,水分很多,阴晴不定,宜于养花木,不宜于养人。”妙极妙极,文章就是要写出个性,写出神采。文学之不同于科学,就在于它的结论不当真,只合乎美,合乎“开心”,使人读了以后升华。绝不因为刘先生说成都“不宜于养人”,成都人就尽跑了,而事实上成都现已养人过千万!文章出自真善美的心,你就指着描写对象说某处不好,某处太差,他也欣悦,即使你夸张,甚至失真。这个很怪的现象、秘密并非人人都知道。我们常见游记散文,骈散交加,八面用劲,泰山之高,麦穗之微,都有精密核实与交代,却仍不好读,仍嫌烦冗,就在于不明白文学的秘密只在虚实相映而传神开心。开心又并非滑稽,它是作家心灵发现后的美妙传达。
不过,刘先生“彼时”已非此时,首先兰花绝非“三分钱买一大把”了,“桃色衣裳,卷卷头发”“艳妆的妇女”也并不需要等到“花会开幕的日子”才解放出来,可以说现在天天都是“花会”,而且热闹场合绝对“艳妆”为多。不过刘先生笔下的风情许多仍尚存留,如家家种花,如放风筝,如“茶馆”“遍地都是”,而且仍“一把竹椅,一张不成样子的木板桌”,但这些现已是“传统节目”,星罗棋布的西式“OK”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当然像刘先生和我之类的人是情愿坐竹椅泡茶喝的。文学的永恒就在于展示永远的人性,以及这人境的特色。成都的生活节奏在外地朋友眼中,看来都和湖南籍的刘先生观点一致,而且也是又爱赏又担忧。只是他们没有像刘先生那样把担忧写下来,因为现在毕竟不是“1936年”了,“外面”没有鬼子兵敢来骚扰胁迫我们。好些朋友都说今后老了要迁居到成都来,“美酒成都堪养老”么。其实,朋友们的看法并不深入,成都人虽然比较悠闲,但他们绝不“懒”,甚至在世界都是以能干勤快出名,他们暇时所表现出的优哉游哉,正是同曾皙的态度一样,热爱生活,充分地领略和平与春光。当然,刘先生结尾所说的一席,也很有道理,可以作为成都人的警惕,也可作为和平时代任何一个地方人的警惕。刘先生文末的深化是自然而然的,是巧妙而寄予嘉勉之心的。这也正是自孔子以来所引导、帮助人生的“一以贯之”的态度。
仁厚的爱心,自然的风度,清新的描写,真切的观察,构成了这篇美文的特色,也代表了学者一派现代散文的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