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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诗歌《春天及一切》原文及赏析

        去传染病院的路旁

        凛冽的寒风——从东北方

        赶来阵阵汹涌

        斑驳的阴云。远处,

        空旷泥泞的荒野上

        枯黄的杂草,东歪西倒

        

        一滩滩沉寂的死水

        零星的大树

        

        沿途到处是灌木

        小树,半紫半红

        枝桠交叉纠结一团

        底下散乱着枯死的叶子

        光秃的藤蔓——

        

        外表毫无生气,呆滞的

        春天茫然地来临——

        

        它们赤条条进入新世界,

        浑身冰凉,对一切迷惘不清

        只知道进入。它们周围

        依旧是那熟悉的寒风——

        

        今日是野草,明朝

        便有野萝卜坚挺的卷叶

        一个接一个,万物都要成长定形——

        速度在加快: 明晰,叶儿的轮廓

        

        可此刻,进入还是那样艰难

        但它们不屈不挠——而深深的变化

        已经发生: 既已扎下根,它们

        竭力往下攫,并开始悟醒

        

(郭洋生 译)

  本诗选自《春天及一切》,是该集子的第一首。威廉斯将这首诗的标题作为集名。

  大凡开卷诗,总要提供背景或引入主题,仿佛一首音乐的序曲。然而,威廉斯一开始便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按理,他应该将我们带进春天的新世界,可这条路通往的竟是“传染病院”。所能给出的一个线索是,或许出于职业习惯,作为医生的威廉斯,历来好将医院、病人写进诗文里。不过,这医院似乎具有“普遍”意义,原因之一:原文用的是小写。

  下面我们就跟随威廉斯,观赏一下沿途风景吧。

  扑入读者眼帘的,是“寒风”、“阴云”、 “荒野”、 “杂草”、“死水”、枯叶、秃藤……这些意象,将读者带入了严冬的冷酷、荒凉之中,既让人想起威廉斯的“对手”、当时较威廉斯更富盛名的艾略特创造的《荒原》世界,又使人联想到浪漫主义大诗人雪莱咏唱出的《西风颂》。真是万物萧索,阴风怒号,大地一片苍凉,连才起步的春天都显得“毫无生气”、 “呆滞”、 “茫然”。读者看到的是凄切、无望。

  然而,当我们放慢脚步,用心灵去看,去感受,就会发现:尽管寒风凛冽,阴云汹涌,荒野泥泞,藤蔓光秃,但杂草、灌木、小树、枝桠等,和着步履维艰的春天,一同顶着“那熟悉的寒风”,赤条条地向新世界迈进。虽然它们浑身冰凉,虽然前途未卜,但他们不顾一切, 只管“进入”!花儿要开,草儿要长,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虽然它们的“进入”步步艰难,犹似分娩的阵痛或难产,但是它们不屈不挠, “既已扎下根”,就要成长,前途是光明的:因为到这时它们开始“悟醒”了,因为它们就是新世界。

  这样一分析,威廉斯似乎成了古典派诗人,而这首诗似乎成了一首浪漫诗作了。

  这是根据其内在逻辑而串起来的。从形式上讲,这首每每入选的代表作,充分体现了威廉斯作为一个独树一帜的现代派大诗人的几大主要特点。

  同是在写苍凉的景象,艾略特的笔触进了难以捉摸的抽象、灵魂的废墟;雪莱的墨泼进了汹涌的激情、浪漫的幻想;而威廉斯却异常冷静,用那双无孔不入的眼睛,观察这个悲惨世界。从他的笔端流出的是客观、是具体、是严冬本身,用的是不偏不倚的白描,其描写确是“拥有如人行道上绊过我们的脚的砖块那样的真实性”。通过敏锐的观察,诗人不仅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冷风景,而且借助各种冷意象,组成了一幅感觉的镶嵌图——这是意象主义者或客观主义者梦寐以求的诗境。更可贵的是,这幅图上,有某种生命在冒着严寒蠕动、在漫无目的而又百折不挠地爬行,而这往往是一般的现代派诗人所不能企及的。

  威廉斯不但是最地道的美国诗人,而且“是诗人的美国”,原因之一,在于其诗歌语言的美国化、口语化。本诗极少有来自拉丁或法语的冗长的词,没有多余的修饰语,就象美国人的性格一样直率、大方、爽朗、实在。且句法不完整,更不事韵律安排。写景的前三节,竟无一动词(限于语言差别, 译时加进去了),意象独然而立(只用几个介词维系在一起),颇象中国古诗词的写法——而意象派诗人正是从东方特别是中国古诗中获得启发的。

  威廉斯既不同于后来笃信宗教的艾略特,又异于受幻想和豪情左右的雪莱。他带着美国人特有的积极的生活态度,直面惨淡的人生。其诗作充满了童稚般的快乐,但绝没有盲目的乐观。本诗里存在着顽强的生命力,这力量是风刀霜剑所不能摧毁的。从第三节开始的五个破折号,似乎勾出了这生命微弱的、痛苦的然而又是不可割断、终至胜利的延续:第一个破折号,将读者从死亡、从犹如“光秃的藤蔓”的自然表面,带进了肉眼见不到的一线生机——呆滞、茫然的春天;第二个,将读者引向未知“进入”的生命运动之中,此时仍有“那熟悉的寒风”围困住;第三个,将读者牵到希望的具体载体——“野草”、“野萝卜卷叶”的面前;第四个,将读者送到更快的生命运动线上、更大的量变之中;而随着最后一个破折号,读者也“进入”了“质变”,进入了充满生之欢乐的新世界!当雪莱对着狂野的西风呼唤诗人自己终究没有享受到的春天, 当艾略特终因在荒原中建不起新殿宇而逃遁进宗教的梦呓时,威廉斯却借柔弱的、常遭践踏的“野草”这种小小的意象,给读者树立起了虽然免不了遭风暴袭击然而却是实实在在的希望之灯塔!

  本诗最后一个词, 原文是aw-aken,既表示自己醒悟,又有唤醒别人之意。读了这样一首好诗, 难道不会“悟”出点什么吗?

  威廉斯的这条路走起来很艰难,但值得走下去, 因为它通向的是人生之谜的某种谜底。

 

  (郭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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