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调芭蕉扇”故事见于《西游记》第59回至61回。
这个故事除通过“三调芭蕉扇”曲折多致的过程,生动地刻划了孙悟空勇敢坚韧、机智乐观的英雄性格外,对猪八戒的性格也在发展中写出他的变化。猪八戒这个贪恋女色的呆子,过去每遇女色,便神不守舍,心旌摇曳。在第23回“四圣试禅心”,他受到一次惩戒,出了一次洋相;可等到第27回,他看见白骨精变化的漂亮的小媳妇,就又动了凡心,若不是孙悟空及时来到,恐怕又要闹出事来;再到54回过西梁女国,他看到袅娜多姿的女王,又“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但这毕竟是一时的冲动,经过取经途中的磨炼,他也有所进步,所以最后他闯至女王驾前“撒泼弄丑”大嚷:“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夫妻! 放我师父走路!”他参加降伏牛魔王的战斗,战场上表现得颇勇猛,剿灭积雷山摩云洞时,对那个漂亮的玉面狐精,也未手软,一钯将她筑死;对颇有姿色的铁扇公主表现得也很严肃,铁扇公主要讨回扇子,他竟厉声喝骂。猪八戒渐渐变得像个和尚的样子了。
对反面人物牛魔王性格的刻划也极生动,他力大蛮勇、顽固凶狠,表现出其原型老牯牛的属性特征,几百年的妖魔生涯又造就了他的狡猾和机诈。有其父必有其子,无怪那个霸据枯松涧火云洞兴妖作怪的红孩儿怪的性格气质,与他是多么的相似。作者在塑造这两个人物时把公牛的自然属性与某种人的社会属性熔为一体,所以这两个妖魔的形象在全书中显现出独特的个性风采,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三调芭蕉扇”是取经故事中重点情节。围绕着它,作者在其前其后描写了四个相互关连的故事:在它之前的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孩儿怪阻路的故事,解阳山破口洞如意真仙霸泉的故事;在它之后的乱石山碧波潭万圣老龙盗宝的故事,前后断断续续共历20余回。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前有伏笔,后有照应,前后辉映,浑然一体。这一系列故事,都从一个重要方面丰富了全书的神魔斗争的主题,就全书的总体营构而言,则更起了粘连骨肉、紧凑结构的作用,增强了全书故事情节的有机性、整体性。全书没有别的故事能像“三调芭蕉扇”这样前后呼应关联到偌多事件和情节,极大地拓展了时空的幅度和容量。本来在较早一些的《西游记平话》和《西游记杂剧》,以及更早些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红孩儿怪、铁扇公主、牛魔王三个人物的故事是互不相干的,如意真仙连影子也没露;而在吴承恩的笔下,他们却组成了一个家族。取经四众与这个家族的矛盾,首先由红孩儿怪要吃唐僧肉揭开序幕(第40回),红孩儿被收伏种下仇隙的根因(第42回);解阳山如意真仙霸泉之斗,显示着这个矛盾的延续和发展(第53回);迄于“三调芭蕉扇”,则是这个矛盾的高潮和结局,乱石山碧波潭万圣老龙盗宝的故事(第62、63回),虽与这个矛盾无涉,但却是在这个矛盾激化过程中借牛魔王与孙悟空战斗间隙的赴宴之机设下伏线的,原来万圣老龙一伙与牛氏家族都是一丘之貉。如此,这两个故事便产生内在意蕴和结构上的有机关联。此外,又借交代红孩儿的家世,把时间上溯至五百年前孙悟空与牛魔王等结拜事;也借火焰山土地交代火焰山的来历,照应到前七回大闹天宫故事。还借孙悟空被铁扇公主一扇扇到五万余里之外的小须弥山重遇灵吉菩萨一节,照应第21回伏黄风怪事。上下几百年,纵横数万里,通过这一组故事串连起来,使全书故事产生系统的审美效应,便于读者对全书作整体的把握和认识。
“三调芭蕉扇”,顾名思义,整个故事是用一柄神奇的芭蕉扇做为贯穿终始的线索。矛盾双方,环绕着它的得失,展开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西天路上,一座八百里火焰山横亘阻路,滚热难当,躲不开,绕不过,要到西天,就必须穿过它。这本是取经四众与自然界的矛盾,但是在作者创造性的情节构思中,巧妙地把它转化为人魔之间的矛盾。要熄灭火焰山,用龙王降雨的办法是无济于事的,以前红孩儿怪口中喷出的三昧真火就是用火焰山的神火炼成的。那次孙悟空与红孩儿作战请来龙王帮忙下雨灭火,结果失败,险些丧命。唯一的办法是用一柄神奇的芭蕉扇才能扇熄此火; 但这柄芭蕉扇恰好又掌握在红孩儿之母铁扇公主手中,而她因积怨,好说歹说,死也不肯借给这柄宝贝扇子。孙悟空碰上了这样一个软不吃、硬不怕的死对头,要想弄到扇子,灭火西行,只好力夺和智取。于是,便自然地展开了“三调芭蕉扇”的故事。通过一个物事的得失串连起整个故事情节,既使文情委曲多致,引人入胜;又使文笔叙次井然,严整有序。前面第16、17回火烧观音院、大闹黑风山故事是以袈裟为线索,用的是同样的艺术表现手法,但同中出异,互不见重,前后辉映,各放异彩。
为了把故事情节写得合情合理,作者更是文思巧运,用红孩儿作铺垫生发出“三调”中一整套人物关系。除铁扇公主是红孩儿之母外,孙悟空五百年前结义的大哥牛魔王是红孩儿之父。这老牛这时又另寻新欢,抛弃了铁扇公主,跑到积雷山讨了玉面狐精做小老婆,正打得火热。这一套特定的人物关系都是激化矛盾、开展情节的必要条件,把三次借扇斗争写得变化万端,极尽腾挪跌宕之能事。“一调”写孙悟空先礼后兵,被铁扇公主一扇子煽出几万里外,在灵吉菩萨处弄得一粒“定风丹”,又返回翠云山索战借扇。这回铁扇公主的扇子扇他不动,又战他不过,只好紧闭洞门。孙悟空变化进洞,趁铁扇公主饮茶之机,混进她的肚里,大作手脚,逼得铁扇公主借给宝扇。不料这竟是一把假扇,越扇火焰越旺。“二调”写孙悟空到积雷山找牛魔王,想通过这条路子借出宝扇。在摩云洞外遇玉面狐精,谎称是铁扇公主派来请牛魔王的,玉面一听,不禁醋海兴波,破口大骂铁扇公主,被孙悟空掣出棍子吓回洞中,又撒娇使气骂了牛魔王。这从心理上加剧了牛魔王对孙悟空的愤恨。害子,欺妻,逼妾,三股怒火纠结一起,这对把弟兄顿时反目成仇,诉诸武力。这复杂的人物关系推动矛盾的激化,增加了借扇的难度。牛魔王中途罢战,去碧波潭赴宴;孙悟空又暗暗跟去,偷了牛魔王坐骑金睛兽,变化为牛魔王,跑到翠云山,利用铁扇公主夫妇旧情复萌的心理,造成错觉,骗出真扇,现出本相,高兴得昏头昏脑地扛着大扇往回走,不免得意忘形、丧失警惕,被牛魔王赶上,变化为猪八戒的模样,又把扇子骗回去。“三调”写孙、牛酣战之后,大赌变化,孙悟空均高出一筹,尽管牛魔王蛮顽狡猾,终处下风,孙悟空胜券在握之际,佛兵神将纷纷出场助阵,擒住牛魔王,迫使铁扇公主交出扇子,乞求保全夫妻性命。这个“三调芭蕉扇”故事倘非借助上述错综复杂、独特微妙的人物关系的安排,是无法写得如此丰腴神俊、波诡云谲的。对照《西游记杂剧》过火焰山关目的描写,可以清楚看出吴承恩创造性的艺术贡献。杂剧里只将人物关系写成铁扇公主与孙悟空两者之间的矛盾,无其他人物介入;又因孙悟空借扇时耍无赖,惹恼了铁扇公主,才坚决不肯借扇,孙悟空也束手无策,最后只采取“水部灭火”的法子,草草解决火焰山阻路的矛盾。吴承恩则没有采取这种回避人事矛盾的简单化处理方法,精心构思出一套复杂微妙的人物关系,把人物置于特定的性格冲突中,在各自性格逻辑的发展中,推动故事的发展,从而磨制出这颗光彩夺目的艺术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