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从第52回上半回始,是说薛素姐无意中发现妓女孙兰姬私赠丈夫狄希陈的信物: 一条汗巾子,一个金挑牙和一双睡鞋,知道丈夫在外沾花惹草,从而在家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对丈夫进行打骂拷问。
在《醒世姻缘传》里,描写素姐打骂丈夫的场面甚多,但都是无故寻衅,并无重大事因而手段却异常凶狠,超越了一般情理。按作者的解释说这是前世的冤报。本回所叙,虽然狄、孙相爱在娶素姐之前,但总算事出有因,素姐的发威不是毫无道理。这场大乱,并且还牵动了薛、狄两家上下的人。
在封建社会里,家庭内部是按尊卑长幼的伦理秩序维系着的。晚辈的媳妇,在家庭中的地位更是卑下。按封建孝道,她应无条件地服从公婆;按“夫为妻纲”的原则,她并且还在丈夫之下。可是狄家自有了薛素姐进门以后,完全乱了套了。新娶进门,她就不许丈夫进房,不久就肆意打骂,还羞辱公婆,顶撞父母。狄希陈则惟素姐是惧,毕恭毕敬地承受,弄得家翻宅乱。这一回所写,反映了家庭伦理道德的破坏,封建礼教的统治出现了危机。
在写法上,以狄希陈与孙兰姬的相爱为导火线,交织着狄希陈正准备着进京到国子监读书的事。事件的发展波澜起伏,纵横交错。
事件的第一个波澜是薛素姐从汗巾子、金挑牙上逼问出丈夫的婚外恋,于是平地起波澜,但被狄母的帮助遮掩解了围。
第二个波澜是,当狄希陈把事情搪塞过去,正准备收拾行装进京读书时,接着一只睡鞋又被素姐追出。狄母无法包揽,事情终于彻底曝光,于是引出一场打骂,狄母只得硬着头皮进房去解救儿子,硬是将狄希陈从素姐房中拖出来,但遭到素姐一阵数落。
故事的结局,只是风波的暂时平息,于是趁着时机,狄希陈加快了进京的准备,也借以逃避眼前的灾难。
围绕孙兰姬事闹起来的家庭纠纷,主要的人物是薛素姐、狄希陈和狄氏老夫妇。人物性格写得鲜明动人。
素姐的性格,在全书中有许多先验的成份。作者安排她原是仙狐托生,又被换了一颗凶狠的心,是来报前世冤仇的;同样的,狄希陈也是由前世的晁源托生,他对素姐有一种天生的怯懦惧怕的心理,但并不是说他二人的性格描写中丝毫没有合理的成份。素姐的父亲原是一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因逃避家族纠纷,从河南到山东落籍,从此弃儒经商,开了个布店。素姐在山东出生,明水虽说是个村镇,但实际的描写,已是一个失去了往日宁静的水旱码头,充满了市民社会的风气。她的生母龙氏以及穿梭于明水镇家庭内室的侯道婆、张道婆之类,都是俗不可耐的市井社会的歪女人。薛素姐在她们的放任和引诱下养成了游手好闲、贪图玩乐的心性。她语言粗野,伶牙利齿,泼辣悍烈,完全失去了闺秀本色。这一性格,本回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她发现、追查丈夫与孙兰姬关系的过程中,她表现得头脑机敏而又心狠手辣,不仅把丈夫降得服服帖帖,而且也把婆婆斗败了。相比之下,她的丈夫狄希陈表现得如此懦怯,卑琐而又胸无城府。
在第一个回合中,素姐机敏地觉察丈夫掖藏私物的神情反常,张惶失措,因而犯疑。她步步进逼,狄希陈开始还能勉强招架,并且急中生智地谎说汗巾是母亲之物,但语言吞吞吐吐,未能使素姐释疑。只是狄母站出来主动为儿子圆谎,承认汗巾为己物,才迫使素姐无可奈何地不再追问。
第二个回合,也是由狄希陈的作贼心虚,张惶失措,引起素姐的疑心,因而又被追查出孙的赠鞋。鞋有长短宽窄,其母无法再认作是自己的,于是素姐又不放过对婆婆的反击。
两个回合,在素姐的撒泼打骂中,又混和着婆媳之间的唇枪舌剑的斗争。不同的语言,表现出不同的性格。狄希陈的语言是强辞辩解、胆怯心虚,欲盖弥彰。素姐则是找出破绽,步步进逼,穷追不舍。一连串锋利的逼问,使狄希陈无招架之力。素姐与狄母的对答则是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第二回合中,睡鞋事败露,暴露了狄母的撒谎,素姐不失时机地反唇相讥:“怪道撞见了番子似的,原来你又把你娘的睡鞋拿得来了! 这要你娘知道,说甚么不合那汗巾子似的,又说是他的!”“儿干的这歪营生,都揽在身上;到明日,闺女屋里拿出孤老来,待不也说是自家哩! ‘槽头买马看母子’,这们娘母子也生的出好东西哩!” 素姐平日无理尚且厉害,何况这次得了理,更不饶人,村话俗语一起倾泻而来。素姐以外,形容狄希陈的“日夜怀着鬼胎”似的作贼心虚也极生动。这样生动流利的语言,细致真实的生活描写,早于这部小说的,恐怕只有一部《金瓶梅》了。
本节故事,其实是狄希陈打算进京入国子监读书的准备过程中发生的插曲。前面第50回末已说“狄希陈如何上京,如何坐监,且听下回再说”。(第51回却并未接叙此事,而是叙晁家故事,仍留下悬念。)第52回却发生了此事,可说是平地起风波。待汗巾子事被母亲遮掩,事件稍有平息,才回到主线上,说“狄希陈又要收拾上京坐监……”但并未成行,睡鞋的事又暴露,又是一阵风波。待到最后收拾起身,事情也还未平息,素姐还在叫骂,还是薛家父母来把素姐接走,狄家才真平静下来。一桩进京读书的事,中间发生如许的家庭风波,本来作者完全可以不去写它,这一回的文字也就可以省略,说狄希陈顺利上路也就可以了,但孙兰姬的事也就缺乏收束。生活中的事本来往往就是互相穿插,互相纠结的,舍弃不写,也就失去了生活原来的色彩,只是留下了一个故事的架子,感人的程度也就要减退多了。因而作者不避其繁,尽量予以细致生动的描绘,让生活显得跌宕多姿,一波三折,避免了平铺直叙。好像一棵茂密的参天大树,砍尽枝叶以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整棵树也就枯萎了。《醒世姻缘传》这样写,表现了小说艺术的长足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