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第98回至100回,是西天取经也是全书的结尾,叙唐僧师徒登临西天灵山圣境,在雷音寺参见了佛祖如来,又几经曲折,方取得真经,送回大唐,复返灵山,终成正果。
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古典小说一般都是前强后弱,虎头蛇尾,善始而不善终,即便是优秀之作,也往往难以避免。例如,《红楼梦》后40回曹雪芹原稿之“迷失”,成为千古遗憾,而高鹗续作诚为续书中佼佼者,亦不过勉成首尾,难得神韵,至于“兰桂齐芳”,“家业复起”,则更有续貂之嫌了;《水浒传》71回后受招安、征辽、平方腊等节,比之前面各路英雄逼上梁山的精彩篇章,简直黯然失色;《三国演义》“诸葛亮秋风五丈原”之后,也渐渐露出笔力不逮、章法散漫的光景而每况愈下。然而,《西游记》却是个鲜见的例外。取经尾声写得笔力劲健、意足神完,不愧为堪与其“凤头”、“猪肚”相匹配的“豹尾”。
首先描绘西天佛境的风光。将西天灵山佛地描绘成风光无限的圣境,正如孙悟空对唐僧所说:“你看这面前花草松篁,鸾凤鹤鹿之胜境,比那妖邪显化之处,孰美孰恶?何善何凶?”唐僧四众一踏上灵山边缘,便感受到“果然西方佛地,与他处不同。见了些琪花、瑶草、古柏、苍松。所过地方,家家向善,户户斋僧”。到了灵山脚下,顿呈一派“真境界”。玉真观“冲天百尺,耸汉凌空。低头观落日,引手摘飞星”。还有那“花向春来美,松临雨过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凤仪翔万感灵”。登临灵鹫高峰,那佛祖圣境更是风光无限:“祥光五色,瑞蔼千重”,“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丹凤青鸾情爽爽,玄猿白鹿意怡怡”,“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烟”,“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至于雷音寺内,如来传经,诸佛云集,“大小尊者圣僧,该坐的请登宝座,该立的侍立两旁。一时间,天乐遥闻,仙音嘹亮”,好一派庄严穆肃的气象。
与西天“灵鹫峰头聚彩霞,极乐世界集祥云”的圣境相协调,作者还生动传神地表现出唐僧师徒历经千辛万苦到达西天圣境后迎接成佛,一路充满喜悦的那种欢快的情调气氛。
其次,写唐僧经历了千辛万苦后,水到渠成地脱胎换骨。第98回叙四众面临“凌云渡”那“万丈虹霞平卧影,千尊白练接天涯”的独木桥,孙悟空非但不愁,反而连声笑道:“正是路! 正是路!”当唐僧乘无底船渡河,映下一具死尸时,居然引来悟空等众笑声贺语齐应和:“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 可贺,可贺!”原来这是唐僧脱胎换骨,超化入圣,写得既形象,又有趣。但这分明是道家的“尸解”,和佛家“涅槃”完全不同。作家在这里也混同三教,正如全书许多故事借佛教批判道教一样,这里是借道家来嘲弄佛理,嘲弄得一点不露声色。
作者对佛教的批判态度还表露在阿傩、伽叶索“人事”,以及如来为之辩护的情节上,这也是作者顺手拈来的一段讽刺、揶揄佛教的绝妙插曲。皮里阳秋,谑而不虐,正是吴承恩大手笔的高超之处,也充分显示了他滑稽嘲世的特殊风格。
情节已近尾声,但波澜不断,柳暗花明之后再伏曲径通幽。取经故事写到唐僧师徒到达西天,从“山重水复”进入“柳暗花明”再也无戏可唱了;只需把取经成佛的结局和盘托出,就算是完成任务了。然而吴承恩毕竟是大手笔,他完全不满足于这种平铺直叙的写法,在缺少回旋余地的尾声中,仍卷起一浪接一浪的情节波澜,把最后的取经历程写得好事多磨、一波三折、平中出奇。且看,唐僧始进雷音寺,如来便爽快地吩咐阿傩、伽叶传经与他,令人觉得似乎经书唾手可得,殊不料二尊者趁机向唐僧索讨“人事”,因其“不曾备得”,便授以无字之经,直至后来被白雄尊者抢走抛落,唐僧等才发觉受骗,只得折回灵山,此为一波折。继而,唐僧好不容易用紫金钵换来经书,送往东土,又不料在通天河让老鼋驮载时,因失信而被老鼋将他四众连马带经一并淬下水,遭满八十一难。紧接着,四众又遇阴魔暗夺经文,顿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雾迷星月,扰攘了一夜后,至此才平安无事。这样,作者就把本来似乎无戏可唱的西天取经后,写得跌宕起落,摇曳生姿,回环曲折,引人入胜,完成了最后一幕有声有色的热闹戏。
这段结尾又从结构上着眼全局的前后呼应关合,比如,“取经缘起”中如来提示取经宗旨,本段中如来授经重申了前面那段话;唐僧径回东土时寺门松枝向东,与他当年出发时预言的照应,都是前后遥相呼应之笔。又如末回老鼋忿而淬水完成第八十一难,与前面第49回老鼋驮渡拜托问寿的关合,也都显示了作者布局上的独具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