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风月膏肓,烟花痼疾,同马卿之消渴,比卢子之幽忧。忽启双鱼,如逢扁鹊。赠之芍药,投我木瓜。紫苏与白术同香,黄蘖共红花相映。虽云小草,即是大丹。月宫桂树,窃自姮娥;台洞桃花,采从仙女。一杯池水,堪资丈室之谈;半七神楼,顿醒钧天之梦。肺腑能语,羊叔子岂有酖人;耳目发皇,楚太子无劳谢客。
——《西堂全集》
〔注释〕 风月膏肓:指因男女情事而引起重病。烟花:指冶游生活。 马卿:指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曾患消渴疾,晚年为疾病困扰,非常痛苦。卢子:指初唐诗人卢照邻。据《旧唐书·卢照邻传》载:他因染风疾,隐居太白山中,服丹中毒,由于不堪疾病折磨,投颍水而死。 双鱼:双鲤鱼,书信的代称。语本古乐府《饮马长城窟》:“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芍药、木瓜:这里指两种中草药。“芍药”句语出《诗·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木瓜”句语出《诗·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紫苏、白术、黄蘖、红花:此处俱指中草药而言。 大丹:救命之药。 “月宫”二句:以嫦娥窃食不死之药的神话故事喻人馈药的来之不易。 “台洞”二句:以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的神话传说喻人馈药的无比珍贵。 “半七”二句:谓自身久病,昏睡中魂游天帝之所后,突然从不知人事中醒来。《史记·赵世家》: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扁鹊视之,曰:“昔秦缪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曰:‘我之帝所甚乐。’今主君之疾与之同。”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 “肺腑”二句,谓知心朋友交往,相互间不会加害。《晋书·羊祜传》:“祜与陆抗(吴国将军)相对,使命交通,抗称祜之德量,虽乐毅、诸葛孔明不能过也。抗尝病,祜馈之药,抗服之无疑心。人多谏抗,抗曰:‘羊祜岂酖人者!’”羊叔子:羊祜,西晋大臣。出镇襄阳期间,与吴将陆抗互通使节,各保分界。 “耳目”二句:谓人馈药能治好病,用不着谢绝。据枚乘《七发》载:楚太子患病,吴客前去探问,用七件事情来启发楚太子,中有“分决狐疑,发皇耳目”之语。发皇:通明。
尤侗的这篇书札,是为谢人馈药而作,虽说仅有一百多字,却也妙语如珠,涉笔成趣。
这位尤老夫子说来倒也诚实得可爱,他得了病,一点儿也不隐瞒自己真实的病况,直言不讳地诉说因寻花问柳、拥红偎翠而身染沉疴的痛苦。
他对自身的疾病真有点绝望,忽然得到朋友的馈药,竟以为仿佛古代名医扁鹊再世,让自己幸运地遇上了。于是,他要深表谢意,尽情地发挥笔下功夫了。你看他忽而咫尺运笔,忽而神思千里,忽而引经据典,忽而“信口雌黄”,不由你不跟着他那幽默诙谐,神采飞扬的笔墨转。他信手拈来一连串药名、什么芍药、木瓜啦,紫苏、白术啦,还有黄蘖、红花等等,这些现实世界里原本单调乏味的东西,一经他巧妙地组合排列,顿觉色彩斑斓,香气袭人!他由衷地赞叹“虽云小草,即是大丹”,又张开想象的翅膀,让时空在他的面前驯服,任凭他自由驱使。从凡界走向仙境,从遥远的古代踏入尤老夫子生活的时代,过去许多与仙药关联的神话传说,都成了他撷取的对象。
他心驰神往地想象朋友馈赠的“小草”,不就是奔向月宫嫦娥所窃食的不死之药吗?不就是来自天台仙境的灵丹妙药吗?人们知道:美丽的嫦娥,花了多么大的代价才换来永生;幸遇天台仙女的刘、阮,采撷灵药,历尽多少艰辛,方始如愿以偿。如此称赞朋友的馈药,也算是比喻、夸张到了极限。
然而,尤老夫子这样说来道去,都还停留在抽象的赞美上,那被誉为大丹的小草,究竟有何等妙用?他笔锋一转,又把人们的视线从神话世界折射回人间。从大病中复苏过来,不言而喻,这功劳应该全归朋友的馈药,理当好好地谢上一番。不料,他却又“信口雌黄”,闹出了“肺腑能语,羊叔子岂有酖人”那样煞风景的话来。朋友看罢该怎么想?会不会责怪这位尤老夫子神经过敏,想得出奇?显然,他才不管这些呢!要不然,何来幽默风趣可言?况且,正因为是“肺腑能语”的莫逆之交,说上几句俏皮话逗乐,还能见外?更为荒唐滑稽的是,尤老夫子在服用了朋友馈药病愈后,本该重谢,竟又说什么“楚太子无劳谢客”的刻薄话。大概他认为“受之无愧,却之不恭”吧,而那“小草”原本就该为他服务。可是平心静气地想想,尤老夫子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既然朋友馈药,而且药又有奇效,正是求之不得,又何苦装模作样地拒而不受,反给人心地不诚的感觉,真是豁达得可以。
这篇小品抛弃了枯燥乏味的客套用语,笔墨亦庄亦谐,不时富有调侃的意味。一百来字中,绝少从正面谢人,人们却能从对“小草”的赞美中,从尤老夫子的“耳目发皇”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谢意。一篇游戏文字,却舍弃了单纯的戏弄逗乐,不但不使人觉得轻浮浅薄,反能获得一种愉悦的美感,被作者广博的知识和调笑的本领所倾倒,机智诙谐,意味隽永,堪称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