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李贽
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皆以老、佛为异端,吾亦以为“异端”。人人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父、师之教者熟也;父、师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所闻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与异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则吾不能”,是居谦也;其曰“攻乎异端”,是必为老与佛也。
儒先臆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诵之,小子矇聋而听之。万口一词,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诵其言”,而曰“已知其人”;不曰“强不知以为知”,而曰“知之为知之”。至今日,虽有目,无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焚书》
〔赏析〕正话反说,层层入理,冷嘲热讽中饱含着李卓吾对当时世道学风的强烈愤慨和深沉苦痛。
人脑是思维活动器官,它本来应该是通过对外界事物的加工然后独立思考决定自我行动的器官。可是,自从人类分为对立阶级,出现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思想垄断的现象随之出现,人脑功能就趋于退化了,适合统治阶级文化专制的学说,于是受到重视,得到普及。孔子被尊为“圣人”,他的学说被奉为万世不易的“经典”,人皆以孔子之是为是,以孔子所非为非。代代相传,陈陈相因,人云亦云,蔚成风气。到了李贽时代,宋儒道学猖獗,更把孔学抬到吓人的高度。孔子明明说“圣则吾不能”,道学先生曰:“不,这是他老人家自谦,孔子是无所不能的。”孔子说“攻乎异端”,道学先生就随心所欲注释:“圣人所说的‘异端’,就是老子学说和佛学。”尽管孔子当时佛教还没有输入中国,李卓吾这篇文章是对盲目尊孔,排斥“异端”的学阀尖锐的一刺!
李卓吾看透了这些道学先生的“家底”,他们除了在孔子著作中断章取义地摘出一些圣人语录,加上随意的注释以欺世盗名而外,他们并不真正懂得孔子和孔子学说的精髓;他们除了念念有词地重复孔子几句老话,自己并没有多大本事。但是他们凭借“皇恩浩荡”,俨然成为注解圣人之学的专家、泰斗,然后理所当然地在中国大地出现“儒先臆度而言之,父、师沿袭而诵之,小子矇聋而听之”的学术禁锢、板结和沉闷的局面,人民徒诵其言不知其人;唯几千年的圣人之言是听,不容怀疑,更不容持异议,这样的民族、这样的社会还会有希望,还会有活力么?
历代统治者造成了“万口一词”、“千篇一律”的沉沉黑夜氛围,凝固得似铁似墨,人们似乎也已安于奴隶,安于愚昧,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但是思想界先驱的志士仁人却为这众生沉睡的局面感到不安,为了唤醒民众,他们不惜以自己的生命鲜血,在凝固的黑夜燃起一支蜡烛,投射到那些封建帝王以及御用学阀的嘴脸上,让人们看出其残忍、伪善、诈骗的原形。李卓吾就是这样一位可敬的先驱。
文末几句话,是辛酸而又辛辣的。“余何人也,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游戏笔墨,道出个中隐情。古往今来,文章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实话么?李卓吾承认这是随大流的违心之作,倒是道地的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