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去胥门十里,而得石湖。上方踞湖上,其观大于虎丘,岂非以太湖故耶?至于峰峦攒簇,层波叠翠,则虎丘亦自佳。徙倚孤亭,令人转忆千顷云耳。大约上方比诸山为高,而虎丘独卑。高者四顾皆伏,无复波澜;卑者远翠稠叠,为屏为障,千山万壑,与平原旷野相发挥,所以入目尤易。夫两山去城皆近,而游人趋舍若此,岂非标孤者难信,入俗者易谐哉?余尝谓上方以山胜,虎丘以他山胜。虎丘如冶女艳妆,掩映帘箔;上方如披褐道士,丰神特秀。两者孰优劣哉?亦各从所好也矣。乙未秋杪,曾与小修、江进之登峰看月,藏钩肆谑,令小青奴罚盏。至夜半,霜露沾衣,酒力不能胜,始归。归而东方白矣。
——《袁宏道集笺校》
〔赏析〕此文记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秋末游上方山事。上方山若有灵,对这篇游记,怕是不尽满意的。上方山离苏州城西胥门十里,虎踞于城南石湖之上。说上方卓然而高,众山唯有拜伏、难以比肩,非如虎丘地处卑下,远近山壑与它称兄道弟,平原旷野与它沾亲带故;这便如说上方乃是有道高士,遗世独立,落落寡合,不肯和光同尘,与世沉浮:这,上方山当欣然首肯。
说上方是以其自身面目称胜,而非如虎丘一般全靠翠山屏障的帮衬称胜,这便如说此高士乃是凭其砥砺名节而获人敬仰,不曾假借得旁人丝毫的贴金揄扬!这,上方山更是听来极惬意的。
然而,“标孤者”虽然“难信”,毕竟是高雅的阳春白雪;“入俗者”虽然“易谐”,终究是俚俗的下里巴人;至于道装高士的丰神秀逸,与艳妆美女的呈媚弄俏,格调上更有天壤之别:这些道理,应当——至少在士君子看来——是不言而喻、不容含糊的。如何厕身士大夫之列的袁中郎,却分不清个中“优劣”,糊糊涂涂将“道士”与“冶女”扯平了高下,让众人去“各从所好”?这,上方山听来怕是不满的。
至于中郎到了上方山顶,不去赞颂“孤亭”的拔俗,却“转忆”起虎丘景点千顷云的风光,这便是暗嫌“道士”的褐服虽素洁,却终不及“艳妆”好看,易于“入目”:这,上方山听来,怕要怫然了吧!
那么,是中郎褒贬不明,语意矛盾么?否。夫道士披褐,本极平常,冶女艳妆,亦是常事,二者本无高下,如何褒贬?道士只是甘于平常,旁人始视以为高;若他自为端起“披褐”的臭架子便可看人不起,岂不反而大俗?中郎论人如此,论山亦复如此。故他不让上方与虎丘争高,正是写出了上方之高;不硬说“披褐”胜过“艳妆”,才写出了“披褐”的高雅。此亦正是中郎的胸襟的高处:若要说“雅”,便绝不从俗套中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