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刘伶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文选》
〔注释〕 挈榼(qiè kē):挈,提;榼,古时盛酒的器具。 罂(yīng):盛酒的器具,小口大腹,较缶大。 醪(láo):浊酒。 箕踞(jī jū):坐时两脚伸直岔开,形似簸箕。一说屈膝张足而坐。为一种轻慢态度。 曲:酒曲。 兀(wù)然:浑然无知貌。 蜾蠃(guǒ luǒ):蜂的一种,体青黑,细腰,常用泥土在墙上或树枝上做窝,捕螟蛉喂其幼虫。 螟蛉(míng líng):螟蛾的幼虫,是一种蛀食稻心的害虫。
〔赏析〕刘伶可算是魏晋时代典型的放浪形骸的人物了。但他生前始终是个小人物。他留存下来的唯一的大作便是《酒德颂》,后人盛传的也是有关他喝酒的轶事。
如果理解了魏晋时代是人的主体自觉的时代,那么,对刘伶不惜以极端夸大的放浪违背当时名教准则的行为,也是可以原谅的了。实际上,他留给后人的远不止只是喝酒的趣事。
刘伶身长六尺,容貌甚陋,常以齐宇宙万物为心。他同“竹林七贤”中的其他人物一样,声称“礼岂为我辈设邪”,这是对极端黑暗的统治的一种反动。只是刘伶做得有点离了谱,致使人们在读他的《酒德颂》时产生一种历史的误会,以为他只是个唯酒是务的酒徒。其实,我们还是可以透过那迷离恍惚的文字,感受到他那颗跳动着的极其痛苦的心的。
“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仅仅是《庄子·齐物论》的阐扬。庄子没说过要齐万物时非饮酒不可,刘伶整日的酣饮也不可能做到无思无虑、逍遥终日。他标榜“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实则他的“唯酒是务”是真,“焉知其余”则未必。“焉知其余”实则是明白得太多、心情极端痛苦而不愿再明白什么了的“夫子自道”。
魏晋文人留给后人的,更多的是人的主体价值的思考,他们以玄远的言谈和乖戾的行为,为自己选择了生存的方式。如果这种方式果真能够使他们解脱,则其主体价值也就实现了。问题是,既然刘伶还知道有人对他“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则其“无思无虑,其乐陶陶”也只是为了维持自己极端不平衡的心理的一种假设之辞。而且,一旦他知道(实际上他已经知道)众人对他的“越礼”行为咬牙切齿,那么,他选择的行为和这种行为之不容于人世间的矛盾,将会怎样变本加厉地折磨他那本已痛苦不堪的灵魂!
于是,刘伶只能选择一条我行我素的道路了:“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既然刘伶是在洞达世事的基础上以求这种《庄子》中的“真人”、“神人”的境界,而洞察世间黑暗现象的原因只会使他得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结论,那么,物欲不关情就只是他所追求的理想。他的“不以家产有无介意”,仍和“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等人一样,只是以放浪形骸来摆脱统治者的罗网罢了。
实际上,真正的“齐物”即所谓精神自由,在任何时期的任何人身上都是不存在的,人类在生存中感受到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始终是存在的。刘伶这篇《酒德颂》的意义,不在于他是否真正解决了他提出的问题,而在于他立志解决这个问题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