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海内知识,零落殆尽,惟会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孙氏,妻孥湮没,单孑独立,孤危愁苦。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得永年矣。
《春秋传》 曰: “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今孝章实丈夫之雄也,天下谈士,依以扬声,而身不免于幽絷,命不期于旦夕;是吾祖不当复论损益之友①,而朱穆所以绝交也②。公诚能驰一介之使,加咫尺之书,则孝章可致,友道可弘矣。
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能讥评孝章。孝章要为有天下大名,九牧之人所共称叹。燕君市骏马之骨,非欲以骋道里,乃当以招绝定也。惟公匡复汉室,宗社将绝,又能正之。正之之术,实须得贤。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昭王筑台以尊郭隗,隗虽小才而逢大遇,竟能发明主之至心,故乐毅自魏往,剧辛自赵往,邹衍自齐往。向使郭隗倒悬而王不解,临难而王不拯,则士亦将高翔远引,莫有北首燕路者矣。
凡所称引,自公所知,而复有云者,欲公崇笃斯义③。因表不悉④。
(《孔少府集》)
【赏析】这是孔融在汉献帝建安九年(204)写给曹操的一封信。盛孝章,名宪,曾任吴郡太守,《会稽典录》说他“器量雅伟”,“孙策平定吴会,诛其英豪,宪素有高名,策深忌之”,孔融担心他不免于祸,希望曹操能解救任用他。曹操为信所打动“征为骑都尉”,但“制命未至”,盛宪已为孙权所害。
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曹丕(《典论·论文》)、“笔墨之性,殆不可胜” (刘勰《文心雕龙·风骨》) ,此信以气骋词,义正辞严。一开始,从彼此年华易逝、知交零落谈起,很自然地提到盛孝章,写得恳切,充满了感情。曹操确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这番话自然会引起他的共鸣。但曹操更是个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不会单纯凭感情行事,于是下文从两方面进行说理。
首先谈交友之道。曹操素以 “齐桓、晋文” 自居,作者用齐桓公不救邢国以为耻的史实,旨在唤起他的责任感。复以孔子、朱穆正面论交友之道的言论,说明援救盛孝章是弘扬友道之举。其次结合曹操的身份地位来谈。如果说发扬交友之道尚是“天下谈士”的共同准则,曹操重法,杂用刑名,“友道”弘不弘,他未必在乎,但要成就事业,不招揽贤才便不行。“惟公匡复汉室,宗社将绝,又能正之。正之之术,实须得贤”,数语一出就一下子把曹操打动了。作者从动情入手,终以理义牢笼对方,行文的波澜,一浪高似一浪,英雄俊杰亦不得不屈服于他锐利的词锋。
文章情理并胜,而没有曹丕所批评的“不能持论,理不胜词”的缺点。句式以四字为主,与排偶句相穿插,显得自然流畅,错落有致。典故运用精切自如,“是吾祖不当复论损益之友,而朱穆所以绝交也”二句用两个典故,言约义丰;“燕君市骏马之骨,非欲以骋道里,乃当以招绝足也”数句,言简意赅,含义深刻。总之,此文气势旺盛,淋漓酣畅,“笔墨外神韵拂拂”,实为书信中的杰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