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啊,蹉跎的岁月,
你这时刻尾随我的伙伴,
在热望不能满足的
鬼影绰绰的幽冥世界,
你开始与我结伴而行;
你用深沉的诗琴
弹出激越、凝重的音调,
像在花落无声的丛林里
离巢蜂群的嗡鸣,
以不倦的热情召唤我回顾。
去而还归的黄昏,
你织着别离的灰色暮霭,
把落日寝寐的西山的长长黑影
从背后向前方展布。
跟随我的伙伴啊,
撕裂痴梦的罗网吧!
从死亡的领地,
你领来的情感的珍宝
与美好心愿的彩色失败
归还给死亡吧!
月朗风清的秋日,
卸却负担的永恒的旅人
仰天吹着长笛,
让我成为他的同路人!
圣蒂尼克坦 1937年10月4日
(白开元 译)
赏 析
泰戈尔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里,以极度旺盛的创作热情出版了十卷诗集。另有一部在他去世后出版。这首诗和另两首《上色》和《终结》都创作于这一阶段。有评论家认为,这一时期诗人的创作能力明显衰退,“文字表达上缺乏连贯性的倾向和精神上的疲倦感。有人甚至断言过,像华兹华斯一样,泰戈尔是在他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以呈现的时候还在继续写诗”(V·S·纳拉万《泰戈尔评传》)。但还有一些评论家持相反意见,认为泰戈尔晚年的诗歌“比他深受群众欢迎时写的任何作品都更加深刻成熟”。泰戈尔一生创作的作品卷帙浩繁,在如此庞大的诗群中,难免会有参差不齐的作品,这种情况在早年也并非没有。说到诗作中的疲劳感和絮叨,面对一个近八十高龄的老人,实在无可指摘。我们也不能因为若干不足就忽视他这一时期创作的许多优秀诗篇。评价这一时期的作品,不能一言以概之,还需要分门别类,加以比较细致的研究。
这首选自《边沿集》的作品,如同诗人其他一些晚年的作品一样,不断进行自省和总结。这首诗中的“你”显然指岁月,“我”既可以看作诗人,也可以看作我们每一个人,甚至整个人类。评论家称:“在整个诗人的生涯中,罗宾德拉纳特表现了两种交替的倾向,即强烈的自我专注——使用宗教意义上的‘自我’——与同样强烈的过问人生现实问题……他的宗教感情在他晚年作品中不仅没有淡漠,反而更加浓厚,更加深沉了。”在他的诗里,“‘我’常常代表人类,或是有限的实在,而‘你’却指的是无限,即神”。虽说“我”常常能够代表人类,但是在欣赏这首诗的时候,保留“人类”的解释,而主要采纳“自我”的角度进行理解,是比较可取的一种方式。
岁月是比影子更虚无的人生伙伴,在诗人进入“果实即将从茎梗垂落的季节”(泰戈尔《泰戈尔谈人生》)后,剩下的,已是无法满足渴望的一只脚已踏入死后幽冥世界的余生了。从“你用深沉的诗琴”开始,诗歌踏入对过往的回顾。人们常说岁月如歌,诗人选用深沉的音色来形容岁月,饱含历史的沧桑感。而奏出的激越、凝重的曲调,可以理解为诗人对自己过往人生的定义,也可以理解为漫长的人类历史。无论是哪一种理解,这曲调是由人世编织的,或构成个人史,或构成民族史、人类史。它的背景音来自广袤的宇宙,来自静谧的丛林,花开花落超然世外。离巢的蜂鸣可能意指人世和诗琴象征的历史(个人/世界)。于是产生了两组平行意象: 诗琴与蜂鸣、“幽冥世界”与“花落无声的丛林”。前者是前景,后者是背景,为“我”的“回顾”营造出立体的时空感。
第二句,内容切换,主语变成了黄昏,但是意味基本没有改变,依旧是指迟暮之年。唯一不同的是: 蹉跎的岁月指向过去,黄昏指向现在和未来。这一段对人生将尽的形容是相当精妙的:“去而还归的黄昏,/你织着别离的灰色暮霭,/把落日寝寐的西山的长长黑影/从背后向前方展布。”在意象和情味上都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波德莱尔的诗句:“在桥洞下面睡着垂死的太阳,/亲爱的,你听良宵缓步的足音,/像一幅长长的殓布拖向东方。”(波德莱尔《静思》)“去而还归”应该是针对上文的“回顾”。黄昏在泰戈尔的不少诗里是很美妙的,但是这首诗的黄昏却有抹不去的死亡暗影。“别离”、“灰色暮霭”、“寝寐”、“长长黑影”无一不在强化死神的压迫力。“从背后向前方展布”的图景无疑是可怖的,“背后”在潜意识中的不安全感,应该是全人类共通的吧。灰暗的死亡阴影潜入背后,环抱你,再向前方自知时日无多的未来铺展,仿佛在嘲笑你的无力。诗人写下这诗行时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啊,对于年轻的读者来说,终究是意象的体会,而对于衰老诗人来说却是等待的真实。
第三句呼应第一句,相对第二句,情绪上出现了小小的转折。诗人把岁月认作同伴,不是出于恐惧想要拒绝或是忘记。他的态度是积极的,甚至开始指挥伙伴——“撕裂痴梦的罗网吧!”雄浑的气势乍然而出。“痴梦”象征的是作者想要捐弃的事物,在他看来,痴梦的罗网是他人生路上的障碍,他勇敢地向着举目可见的终点进发。在死亡的终点,岁月的阿努比斯清算每一笔人生,无论是往昔的珍宝,还是挫折,都将尽付死亡。在诗人眼中,不光珍贵的情感弥足珍惜,就连失败也都是彩色的,因为它们出自美好的心愿。这一句令人感受到泰戈尔澹泊感恩的襟怀。
死亡让时光解脱成为永恒,“我”与它的关系从被动变为主动,它从尾随“我”的伙伴变成了“我”希望与之共行的同路人,带着愉快的心情,“我”抛却一切,吹着动听的长笛,乘着月朗风清,向着心目中的“梵”皈依。
(刘 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