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洁何曾洁
《大迦叶因缘品》《跋陀罗夫妇因缘品》《根本说一切有部芯芻尼毗奈耶》诸经卷记载了摩诃迦叶(释迦十大弟子之一,号苦行第一)与其妻跋陀罗迦卑梨耶得道德故事。
摩诃迦叶出身大富婆罗门之家,生有异相,八岁就受婆罗门戒,具大才辩,因为立志修行,不肯娶妻。家人催促,他命人以阎浮檀金做女形,告诉父母,如果一定要他娶妻,除非找一个“颜色如阎浮檀金形状”的女子,这当然是推托之辞了。不过钱多好办事,父母听从一个婆罗门的建议,让他装饰金人,周游各处,假称神像,说妇女如能虔诚供养,心愿都能成就。这样吸引了很多女子来围观,独有婆罗门色迦毘罗之女跋陀罗迦卑梨耶(妙贤)不肯近前,别的女伴强行把她抱去,奇迹出现了,金人“即无威光,便失本色”。于是婆罗门就代摩诃迦叶求婚,迎娶了跋陀罗。
然而跋陀罗也是自幼立志修行的。这回两个不愿意结婚的人硬是被父母捏在一起,就彼此挑明心愿,名为夫妇,实为道友。虽然共处一室,却各卧一榻,“不相染触”。父母很生气,把床搬走一张,嘿,这下子没办法了吧?谁曾想,“若毕懵抟庞谒撸浒贤勇夼雌鹁校蝗舭贤勇夼庞谒撸浔香罗耶即复经行。” 父母也没辙了。
话说这一天,跋陀罗熟睡中,一条手臂不觉从床边垂下。一条大黑蛇悄悄爬出来。摩诃迦叶眼看黑蛇将爬过跋陀罗床边,害怕她被蛇咬,就用衣服裹住(注意,是用衣服裹住)跋陀罗的手臂,放回床上。这时候,睡梦中的跋陀罗“睡眠即觉,心生恐怖,愁忧不乐,意中疑怪。”她大大责备了摩诃迦叶一番:你干吗碰我的手臂?你有违初心!摩诃迦叶只好解释:我那可是为了救你的命啊!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十二年,等父母去世,他们就分别出家,约定谁能先得明师,就要拔救另一个。起先,他们修行的都是“外道”(不皈依三宝的种种修行),摩诃迦叶修头陀苦行,后来闻佛说法而受剃度,八日证罗汉果。跋陀罗修的却是“裸形外道”,她并没未因此解脱,反而非常苦恼。迦叶记起前约,引她至佛前,终于也证阿罗汉道。世尊还曾称赞她是声闻弟子中宿命通第一。
试想,跋陀罗的行动是否很奇特?与丈夫亲热是淫行,施与人淫是修行,洁与不洁是颠倒的。一个极高极洁的人,连丈夫碰她一下都不可以,选择的修行方式,却是裸形外道。这是对自己原来的“高洁”的一种反动。
本来,佛说:“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金刚经》,下同)“法”是渡河的筏子,只要能到彼岸,法就是善法。但是佛立即又说:“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不是什么法都能度人度己。如跋陀罗,就是误入旁门,最后在释迦指引下才得成正果。
引这个故事,其实想说,洁与不洁是可以转化的。
《红楼梦》中,妙玉的判词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红楼梦十二曲中的《世难容》又这样唱: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这里头,都说到妙玉的“好高过洁”。
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黛玉因为尝不出泡茶的水,被妙玉讥为“大俗人”。妙玉奉给贾母喝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贾母递给刘老老吃了一口,妙玉就嫌腌臜了不要,宝玉觉得可惜,替刘老老讨了去,“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善解人意,一行人离开的时候,主动提出找几个小幺儿打几桶水来洗地,妙玉是这么说的:“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但凡看过这一回书的,对妙玉的“高洁”都会印象深刻。这是高洁么?明明是找别扭。
宝玉、黛玉、宝钗和妙玉的对手戏,一下子看出四个人性格的不同。黛玉的清高是敏感,不去触动身世之感,黛玉其实是随和的。妙玉说她是大俗人,她也不生气。宝钗的清高是与己无关的冷漠,妙玉的清高,则更近一种矫情。真清高的,反而是宝玉,因为独独宝玉,心中本无“清高”一念,不以为自己高过世人。
更好玩的是,妙玉收藏着据说是晋代富室王恺的珍玩;她招待宝、黛、钗吃“体己茶”,要撇清,“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偏偏拿给宝玉的茶具,是自己常日吃茶的绿玉斗。宝玉显然没有领会这番心意,惹得妙玉大发娇嗔。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妙玉下了一个贴子,自称“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慌得宝玉不知道如何回应。四十九回,李纨想要栊翠庵的梅花,知道该打发宝玉去讨,妙玉真的很慷慨的每人分了一支……可见妙玉虽自命清高,对宝玉却不免有情。红楼梦在细处每有这种刺心之笔,让人发笑。
妙玉在大观园里,一派超然物外,可她却是被贾家供养的。她是随着元春省亲,和那些小尼姑小道姑一起被物色来的,不同的是,小尼姑小道姑是买的,她是“请”的。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秦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
整本书里面,王夫人只有这里可爱。这才是世家大族的气派。
贾家在脂香粉腻的大观园里面,圈出了栊翠庵一片地儿让妙玉住,那是客气。妙玉把脾气耍了十足十,好像这里真的就是净土了,这不是鲁迅先生说的,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又是什么。
金刚经里面,世尊与须菩提有这样对话:
“须菩提,于意云何:菩萨庄严佛土不?”
“不也,世尊。何以故?庄严佛土者,则非庄严,是名庄严。”
可以这样理解:菩萨“庄严佛土”,是上求佛道,但是不能自矜庄严,自外于众生,否则就是有了:“我相”和“众生相”了,那就不是五蕴皆空的菩萨了。
对一个修行人来说,故作高洁,自命庄严,本身就是没有破除“我执”。妙玉的“洁”不是真“洁”,“空”也不是真“空”,她还没有悟。所以叫做“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妙玉就是这样一个处处别扭的“畸人”,一个眺不出门槛的“槛外人”。
读过红楼梦的人,无不感到刘老老的可敬可爱。贾府上下人等,拿刘老老来满足自己“惜老怜贫”的同情心,还拿她当“女篾片”取笑。可是就是这么一个村妇,却懂得做人的基本道理:知恩图报。哪怕这“恩”只是主子们兴之所至洒下来的一点小恩惠,她也是点滴之恩,涌泉以报。前八十回已经强烈暗示,贾府事败之后,她搭救了被卖入妓院的巧姐,并且不顾他人耻笑,让板儿娶了巧姐,收罪臣家眷、烟花女子当了孙媳。这绝不是什么奴性,这是地母般博大的胸怀。刘老老喝了一口茶妙玉都嫌腌臜,但恐怕有不少读者和我一样,以为刘老老比妙玉更懂得慈悲,更高洁。
还有尤三姐。尤三姐少年不幸,落入了贾珍的魔爪,然而一旦择定所爱,顿时换了另一个人。恰恰是这样翻了筋斗过来,她爱得特别热烈真挚,以致于对爱绝望,就不惜以生命殉之。可惜柳湘莲有足够的聪明,却没有足够的慈悲,他看出贾府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却错过了一颗高洁的心灵。从某种意义来讲,尤三姐也比“一尘不染”的妙玉更为高洁。
从前把妓女称为“火坑莲”,妓女是社会推选出来的藏污纳垢者,不洁中的不洁。然而正是因为她们知道什么是不洁,一朝幡然悔悟,反而比常人更近于道,更懂得洁。历来有不少妓女顿悟证果的故事,像红莲女。
根据判词、《红楼梦曲》以及脂批的暗示,妙玉的结局是流落到瓜州渡口为妓,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这也是对她“好高过洁”的反动,使人叹惋。曹雪芹用笔是温厚的,然而对命运的残酷却从不含糊。
慢着,不止于此。上面这些话,是把她当作一个“修行”的人,所以情伪毕现,如果换一个角度,把她当作一个寂寞的少女,就无法不原谅她的不好。
高与洁是“世难容”的,明知道举世不容,还是坚持高洁,哪怕这种高洁是“过高过洁”,也是不易的。好比一个女人被人养了,明明没有闹脾气的资格,还要闹脾气,这一面想是可恶,那一面想却是可爱。
她喜欢了宝玉,但是这种喜欢说不得,在心里憋得久了,就别扭起来了。除了闹闹别扭,她还能怎么样?黛玉始终有一点幻想,在尘世里实现她的爱情,妙玉却是一开始就被断绝了所有的可能的。
贾府中人,妙玉看得上的只有宝、黛、钗。贾母来栊翠庵品茶,妙玉亲自奉了一盅茶给她,用的是“旧年蠲的雨水”。可是几个年轻人躲起来吃体己茶时,她轻蔑的说:“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原来,她是把“如何吃得”的水,拿来给贵人喝。至于朋友们喝的,是梅花雪水。
这就是妙玉:一点婞直,和一点保持婞直的小聪明。她闹别扭,给白眼,和黛玉一样,也是在渴求了解,甚至平等。
宝玉对她一直是敬畏的,又何尝没有一点怜惜。所以他宽纵妙玉的别扭,甚至怂恿她尽管别扭,而并不觉得贬低了自己。宝玉素来就是女孩子们的知己。
然而,这样的的别扭,在大观园里还使得,出了大观园就使不得了。唯一的结果就是“人愈妒”“世同嫌”,风尘肮脏,又怎么逃得过去呢?
所以“欲洁何曾洁”还有一层意思:滚滚浊世,本来就是容不下“洁”的。
曹雪芹一支生花妙笔,同时写出人生和人性的两面,种种复杂况味。只有两面都看了,才知道雪芹对妙玉是怎样一种感情:有讽刺,有嘲弄,然而最深之处,仍然是大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