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普鲁士容克贵族家庭出身的美丽少女艾菲,十七岁那年由父母做主嫁给母亲旧日的情人殷士台顿男爵。殷士台顿在海滨城市凯辛当县长,艾菲结婚以后,就跟丈夫去那儿生活。艾菲年轻、热情,喜欢玩乐,而殷士台顿则已年近四十,亟亟于猎取功名利禄,一心想往上爬。他整天坐在办公室,连晚上回家后也要处理一大批公务信件,无暇关心妻子的生活,不免把妻子冷落一旁。这样,艾菲渐渐地感到日子过得寂寞无聊,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什么。再加上那幢县长公馆阴森可怕,据说曾闹过鬼,更使艾菲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每逢丈夫因公离家,她就疑神疑鬼,心惊胆战。就在这时,殷士台顿的友人、少校军官克拉姆巴斯认识了艾菲。两人从此常常一起出外郊游,关系暧昧。六年以后,殷士台顿偶然发现了此事,为了捍卫名誉,他和克拉姆巴斯进行了一场决斗,克拉姆巴斯被打死,艾菲被退婚,亲生女儿离开了她。艾菲和女仆罗丝维塔寂寞地住在柏林。她身患重病时,父母才允许她回娘家居住,不久她就去世了。
【作品选录】
第三十五章
……
布里斯特和妻子作这番谈话的那一天,也正是殷士台顿离开霍恩克莱门回柏林去的日子,艾菲至少还要在这儿耽一个星期。他知道,艾菲在这样一种无忧无虑、其乐融融的气氛中过日子,只听一些友好、亲切、奉承、讨好的话,这对于她并不是好事。是的,上述这一切特别使她心里舒服,这次她也确实尽情享受一番,尽管这儿缺少娱乐,但她已经感激涕零了。平日上门来探访她的客人不多。因为自从她结婚以后,至少对她的年轻同伴来说,这里已经失去了吸引力,连教堂和乡村学校跟这儿的关系也今非昔比了。特别是乡村小学的房子现在已有一半空了出来。那一对孪生姊妹已经在今年春天和根廷附近的两名教师结了婚。这是一次盛大的两对新婚夫妇同时举行的婚礼,连《哈斐尔兰电讯报》对这一盛况也写了一篇报道。至于牧师的女儿荷尔达,已经到弗里泽克服侍一位年迈的姑母去了。荷尔达有希望在姑母那儿获得一份遗产。而这位有病的姑母正像通常那样,活得远比尼迈尔所设想的长久。尽管如此,荷尔达一直来信说她感到满意,这并非因为她真的满意(情况正好相反),而是怕家里引起怀疑,认为这样一位好心的姑娘在那儿生活得不很好。雅恩克完全像牧师那样一心想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去年圣诞节前夕两姊妹同一天生下了孩子。正在这时,这位懦弱的父亲尼迈尔,带着骄傲和喜悦给雅恩克看了荷尔达的来信。艾菲会心地一笑,向这位外祖父表示自己愿意为他的两个外孙物色一位教父。接着她避开家庭这个话题,给对方讲“Kj"obenhavn” 和赫尔辛格,讲利姆夫约和阿格尔胡斯宫,特别是讲托拉·冯·彭茨,艾菲把她尽情地描述一番,说她是“典型的斯堪的纳维亚”人,蓝眼睛,亚麻色头发,老是穿一件红色长毛绒内衣,后来这个人物在雅恩克的嘴里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说什么:“嗯,他们都是这个模样的;纯粹的日尔曼种,比德国人的德国味还浓。”
艾菲想在她的结婚日子,即十月三日,重回柏林。现在已经到了动身前夕,她以整理行装、准备回家为借口,比往日要早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但实际上她挂心的只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她心里很想跟人聊天,她也有时间聊天,然而她渴望独自一个人安静一番。
她们住的二层楼的两个房间面向花园;比较小的一间睡着罗丝维塔和安妮,房门只是虚掩上,而那个较大一点的房间是她自己的卧室,她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比门稍低一点的蝴蝶窗全都敞开着,白色的小窗帘在微风中吹得鼓起,有时风一大,窗帘慢慢地落到椅背上,再来一阵风,窗帘方才从椅背上垂落下来。这时,房内的光线很明亮,人们可以清楚地认出狭长的金边画框下面的说明文字,画框悬挂在沙发上边。这些文字是: 奇袭迪普尔第五号战壕,在这幅画旁边挂着《威廉国王和俾斯麦伯爵在利帕高地上》。艾菲摇摇头笑道:“我假如再来这儿,我要请他们挂另外一些画;我不喜欢战争那一套东西。”她于是关上半边窗,让另半边开着,身子坐到开着的半边窗畔,望着外面的景色,心里怡然自得。月儿高挂在教堂钟楼旁边,月光倾泻在立有日晷、栽着向日葵的花坛和草地上。一切都在闪烁着银光。在长条阴影的旁边是一抹抹白色的光线,这些光线白得好像漂白厂中的亚麻布。再远一点的地方,仍然栽着高高的大黄,叶色已经衰败,带有秋意。艾菲见此情景,不禁回想起才两年多前自己曾跟荷尔达和雅恩克的两个女儿在这儿做游戏的情景。后来来了客人,她便走上长凳边的小石级回房去,一个钟点以后她成了殷士台顿的未婚妻。
她站起身来,走到房门边窥听一番: 罗丝维塔已经睡着,安妮也睡着了。
她一面在挂心着孩子,但是转眼之间,在凯辛那些日子的种种情景突然出现在她心灵前面: 县长公馆和它那堵山墙,还有可以望到种植园的阳台。于是她坐到一张摇椅上,把身子摇摆起来;这时仿佛克拉姆巴斯向她走来,跟她打招呼,然后是罗丝维塔抱着孩子来了,她接过孩子,把她举到空中,吻吻她。
“那是第一天;以后一切会有新的开始。”她心里这样思念的时候,身子离开了罗丝维塔和安妮睡的房间,重又坐到开着的窗前,眺望着万籁俱寂的夜晚。
“我总是不能摆脱它,”她说,“这是最最糟糕的,我自己把自己弄迷糊了……”
正在这一刹那间,那边钟楼上的钟敲响了,艾菲数着一记记的钟声。
“十点……明儿这时我已经在柏林了。我们就会谈论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会给我说上一番甜言蜜语和亲切友好的话,也许会说上一番温情脉脉的话。我就坐着听他说,而心里却感到内疚。”
她用一只手支着脑袋,定睛望着茫茫的黑夜,不作一声。
“心里感到内疚,”她又重复一遍,“是的,我确实有了过失。但是这种过失也压在我的心灵上吗?不。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自己吓唬自己。至于我心灵上的重担,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害怕,死样的害怕,永恒的恐惧: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除了害怕以外……还有羞愧。我为自己害臊。但是,正像我不想作真正的忏悔那样,我也没有真正感到羞愧。我害臊,只是因为我老是撒谎,老是欺骗;但是我不会撒谎,我也用不到撒谎,这永远是我的骄傲;撒谎多么下流,可我现在不得不老是编造谎言,对他,对所有的世人,编造种种谎言;鲁姆许特尔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他耸耸肩膀,谁知道,他是怎样看我的,无论如何,印象不会是很好的。嗯,恐惧折磨着我,还有,由于我玩的撒谎把戏而产生的羞愧,也折磨着我。但是因过失而产生的羞愧我倒实在没有感觉到,或者不怎么严重,不怎么厉害,因为我没有过失,可我简直给这种东西折磨死了。要是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像我那样不知羞耻,那就十分可怕了。要是世界上的女人都跟我所希望的那种女人不一样,那么我的良心要受到责备,我的心灵总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那就说明我这个人缺乏正常的感情。当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尼迈尔老牧师早就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关键在于要有正常的感情。一个人假如有了正常的感情,那他不会碰上最糟糕的事情。要是没有这种感情,那就随时随地都处在永恒的危险中,这种危险也就是人们称作魔鬼的东西,这东西当然具有控制我们的强大力量。但愿上帝发发慈悲。难道我现在就处在这种状况之中吗?”
她的头靠在胳膊上,失声痛哭起来。
等到她再次站起身来的时候,她的心情比较平静一点了,她仍然眺望着园中的夜景。这时万籁俱寂,只有一种轻微的声音,仿佛是细雨淅沥,从梧桐树那边传到她的耳朵中来。
这样过了一会儿。从村子的大道那儿传来一阵阵连续的吆喝声: 那是更夫库利克老头儿在打更报时,到了更夫静下来以后,她听见从远处传来隆隆的火车声。火车离开霍恩克莱门有半英里路程,此刻正疾驶而过。接着这声音渐渐减弱,最后完全消失。只有月光仍倾泻在草地上,只有细碎的雨声仍像刚才那样从梧桐树那儿徐徐传来。
但是,这只是夜风在瑟瑟劲吹啊。
第三十六章
五月是绚丽的,六月更加绚丽。由于洛洛的来到在艾菲内心唤起的最初伤感被幸运地克服之后,艾菲为重新获得这头忠诚的畜生而感到满心欢喜。罗丝维塔因此受到了赞扬。老布里斯特当着妻子的面称赞殷士台顿,说他到底是个绅士,气量大,心地总是光明磊落。“可惜的是,这中间发生了那样的蠢事。本来倒是一对模范夫妻。”在洛洛这次到来的重逢时刻,神态始终平静自若的只有洛洛,因为它既没有会计算时间的器官,也不会把分离看作是一种不正常的事情,这种不正常的事情眼下据说又一扫而空了。不过洛洛确实老多了,行动上也表现得老态龙钟。正像它在这次重逢时并没显得狂喜那样,它的温情也没表露,但是它对主人的忠心则有增无已。它没有避开自己的女主人。它对那头猎狗和蔼可亲,不过把它当成是比自己低一等的生物。晚上它躺在艾菲房门口的草席上,早晨艾菲在园子里用早餐,它就躺在日晷旁,总是那么安详,总是那么睡意蒙眬。只有在艾菲吃罢早餐,离桌迈入穿堂,拿起挂在架上的草帽和阳伞时,洛洛才又变得年轻活泼了。它顾不得自己还有多大力气,总要跟随女主人走一趟。它在村里的大道上奔跑,一会儿窜上大路,一会儿走到路边,一直要到艾菲和它来到阡陌中间,它方始肯安静下来。早上的新鲜空气比乡间的美丽景色对艾菲更有益处,她不愿在树林里作短程的散步,十回有八九回要走上个把钟点,从公路起点的百年榆树那儿出发,走上两旁长满白杨、通向火车站去的大道。这段路程大约要走一个钟点。她对一切都感到欢喜,她愉快地呼吸那从油菜田里和苜蓿田里扑鼻而来的清香空气,凝视着扑击腾空的云雀,数点饮牲口的水井和石槽。这时从水井和石槽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这时她就有意识地闭起双眼,快活地忘却周围的一切,似入仙境。在火车站附近紧靠公路的地方,停着一架压路机。这是她每天坐下来歇脚的所在,从这儿开始,她可以沿着铁路路堤向前,一列列火车来来往往,有时她看到空中的两块烟云仿佛停在空中纹丝不动,接着它们朝左右两边各自散开,慢慢地在村子和树林后面消失得无影无踪。洛洛经常坐在艾菲一旁,分享她的早餐。当它吃完最后一口,大概是对主人表示感激,便发疯似的窜进田沟奔跑起来。只有当几只在附近垄沟里孵蛋的鹧鸪被吓得四散飞腾时,它才停下步来。
“今年的夏天多美呀!我还那么幸运地活到今天,亲爱的妈妈,一年以前,我真不敢作这种妄想。”——每当艾菲陪着母亲在池塘边漫步,或者从树上摘下一只早熟的苹果,猛咬一口,露出一口洁白美丽的牙齿时,她总要说这样的话。冯·布里斯特夫人听罢便抚摸着她的手说:“你首先得把身体养好,艾菲,完完全全养好;幸福就会随后找到,不是过去的幸福,而是一种新的幸福。感谢上帝,世界上有多种多样的幸福,你日后会看到我们将给你找来幸福。”
“你们是那么好。我在这儿,实际上也改变了你们的生活,使你们过早地衰老了。”
“啊,我亲爱的艾菲,你别说那样的话了。一开始,我也有你这种想法。现在我知道咱们今天过的宁静生活,要比以前吵吵嚷嚷,整天忙于应酬交际来得好。要是你的身体就这样渐渐复原了,那咱们还可以出外旅行去。维西克大夫曾建议上梅托疗养,那时你在病中,容易动肝火,所以没去成。正因为你在病中,你当时讲的关于舟子车夫跑堂侍役的一番话,确实也有道理;但你的神经如果变得坚强了,那么,你就可以出外旅行。你就不会动不动就生气,你会对伟大的生活方式和鬈曲的头发笑逐颜开,你会对蓝海、白帆和长满红色仙人掌的岩石感到愉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类红色仙人掌,不过我想是这样,我想去好好见识见识。”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陨星乱窜的夜空也已经成为明日黄花。每逢到了这样的夜晚,艾菲总喜欢坐在窗边默默地眺望夜空直到午夜,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我永远是一个信心软弱的基督徒;不过我们可能倒是来自天上,在这尘世匆匆一度,便要返回天上的故国,返回到天上星星那儿去,或者到比星星还要遥远的地方去!关于这一切,我一无所知,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有那么一种渴望。”
可怜的艾菲,你仰望天上的奇迹望得太久了,也想得太久了,其结果是,夜晚的空气和从池塘上空升腾起来的夜雾把她击倒在病榻上,维西克大夫给请了来急诊,他看了看艾菲的病容,便把老布里斯特拉到一边,对他说:“没有希望了;您得赶快给她准备后事。”
大夫的话不幸而言中了。没过几天,天还不太晚,时钟还没敲过十点,罗丝维塔从楼上匆匆下来对冯·布里斯特夫人说:“最仁慈的太太,楼上小姐病得不轻啊;她一直胡话连篇,有时好像在祷告,不过她想瞒过别人,我不知道她念叨点什么,我看她好像随时都可能咽气。”
“她想跟我说话吗?”
“她没有说。但是我相信她想跟您说话。您知道她的心思;她不想惊动您,使您担心。其实,她的心里话倒是说出来的好。”
“那么好吧,罗丝维塔,”冯·布里斯特夫人说,“我就去。”
钟还没敲十点,冯·布里斯特夫人已经上楼去看艾菲了。楼窗敞开着,艾菲躺在窗边的一张病榻上。
冯·布里斯特夫人把一张靠背上雕有三根金手杖的乌木小椅子推到病榻旁边,拉着艾菲的手说:
“怎么样,艾菲?罗丝维塔说,你在发高烧。”
“啊,罗丝维塔什么都担心。我看她的样子以为我快要死了。嗯,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她认为大家都应该像她那么担心。”
“你对死居然一点不觉得害怕吗,亲爱的艾菲?”
“我很安心,妈妈。”
“你没有弄错吧,一个人的生命最要紧,尤其是年轻人。你还年轻,亲爱的艾菲。”
艾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我没有读过多少书,而殷士台顿则常常对这事感到奇怪,心里不开心。”
提到殷士台顿这个名字,来这儿后还是第一回。妈妈由此获得一个深刻的印象,这表明艾菲快要完了。
“不过我相信,”冯·布里斯特夫人说,“你有话想跟我说。”
“嗯,我想跟你说,因为你说我还那么年轻。当然,我还年轻。但这没有多大关系。记得从前还在幸福的日子里,殷士台顿晚上常常给我朗诵故事;他藏有许多好书,其中有一本书里说: 有那么一个人被召离开一次快乐的宴会,第二天这个被召离开的人问道,宴会后还有什么余兴?有人回答说:‘啊,还有各式美肴佳点;不过,您本来什么也没错过啊。’你瞧,妈妈,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极深——要是一个人早一点被召离开筵席,这有什么关系呢。”
冯·布里斯特夫人一声没吭,艾菲可是把身子稍微抬起一点儿,然后说:“因为我已经给你讲了从前的日子,讲了殷士台顿,现在我还要跟你讲一点事情,亲爱的妈妈。”
“你动感情啦,艾菲。”
“不,不;稍稍谈点灵魂的事吧,这事不会使我动感情,这会使我定心。我想跟你说: 我死以前要跟上帝和世人都和解,跟他也和解。”
“你曾在灵魂深处跟他结下了不解之冤吗?本来嘛,请原谅,我亲爱的艾菲,我现在还讲这样的话,本来嘛,是你自寻烦恼啊。”
艾菲点点头。“是的,妈妈。我今天落到这个地步,的确是悲哀的。不过,当这一切可怕的事情临到我身上的时候,最后还出现了安妮那件事,你要知道,我还是,如果允许我用上一句戏言的话,我已经回心转意,掉转枪头了,并且十分严肃地作了自我反省。罪过在他,因为他那么理智,那么斤斤较量,最后又还那么冷酷无情。现在我用我的嘴诅咒他了。”
“这使你的心里难过吗?”
“是的,我心里一直牵记这一点,他是不是知道我在这儿养病的日子差不多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岁月,他是不是听说我在这儿终于醒悟了他过去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我指的是他跟可怜的克拉姆巴斯决斗的这件事——嗯,不这样做,你叫他到底怎么办呢?后来,他最伤我心的做法是,教唆我的亲生女儿反对我。我心里尽管非常痛苦,非常伤心,但他这样做也是对的。日后请你告诉他,我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死去的。这也许可以安慰他,让他振作精神,跟我取得谅解。他的本质上有许多优点,而且那么高贵,如同一个没有真正爱情的人所表现的那样。”
冯·布里斯特夫人看见艾菲已经精疲力竭了,样子好像在瞌睡或者想要瞌睡似的。她蹑手蹑脚站起身来想离开,但她还没来得及离开,艾菲也已经从床上起来,坐到敞开着的窗边,想再次呼吸一下夜晚的凉爽空气。星星在苍穹里眨眼,公园里万籁俱寂,连一片树叶也不动一下。但是她越是久久地谛听公园里的声息,就越是清楚地听到仿佛有一阵淅沥的碎雨打在梧桐树叶上面。一种解脱的感觉临到她的身上。“安息吧,安息吧。”
一月以后,已到九月底边。天气朗丽,公园里的树叶呈现出一片金黄色彩。季节一交秋分,三天暴雨下个不停,败枝残叶铺满一地。花坛上面已经有了小小的变化,日晷业已搬走,原来立日晷的地方,从昨天起已经竖起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碑上镌刻着“艾菲·布里斯特”几个大字,字下有个十字架。这是应艾菲生前的最后请求才这样做的,艾菲临终前曾说:“我希望我的墓碑上刻着娘家姓名;我没有给别人带来荣誉。”
不错,大理石墓碑昨天才运到,并且已经竖起。今天,布里斯特和妻子又一次面对石碑坐在那儿,望着墓碑,又望着人们舍不得剪除的葵花。葵花肃立在周围,洛洛躺在一边,两个前肢捧住脑袋。
绑腿套越来越宽大的维尔克,送来了早餐和邮件,老布里斯特说:“维尔克,准备好小车子,我和太太要下乡去。”
这时,冯·布里斯特夫人斟了一杯咖啡,朝着花坛和花床望望。“你瞧,布里斯特,洛洛又躺在碑前了。它比咱们更加伤心呢。东西也不吃。”
“嗯,路易丝,狗哪,是有灵性的动物,这一点我一直这么说。这种灵性在咱们自己身上并不像意料中那么多。咱们一直谈什么本能,末了,还是狗的本能最强。”
“别那么说。要是你讲哲理……别见怪,布里斯特,我说你还没有这个才能。你人是非常聪明,可你理解不了这样的问题……”
“本来就理解不了嘛。”
“如果一定要我提出问题的话,那我要提出另外的问题,布里斯特,我可以对你说,自从可怜的孩子安息在那儿以后,这样的问题没有一天不缠住我……”
“什么问题?”
“她的死也许还是咱们的过错?”
“胡说八道,路易丝。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难道咱们非这样教育她不可吗?责任恰恰在咱们自己。尼迈尔在这方面本来就等于零,什么也没干。因为他怀疑一切。然而,布里斯特啊,恕我直言……是你经常持有的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而最后,我要控诉我自己,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不愿脱出干系,表示与己无关,她到底是不是太年轻了?”
路易丝在讲这些话的时候,洛洛醒过来了,慢慢地摇摇头。布里斯特接下去平心静气地说:
“唉,路易丝,别提了……这是个太广阔的领域。”
(韩世钟译)
注释:
丹麦文,哥本哈根。
迪普尔,1920年以前是隶属于普鲁士的北石勒苏益格的小村,位于松德维特半岛,现为丹麦领土。丹麦人在此筑有工事,名曰“双战壕”,在1848年至1850年的德国丹麦战争中这儿曾发生多次拉锯战,于1864年8月18日陷于普鲁士人之手。
【赏析】
冯塔纳写的小说,大多是以当时柏林生活为背景,真实地反映了19世纪下半叶德国成为封建军事帝国以后的社会现实和生活场景。《艾菲·布里斯特》也正是如此,它反映的时代背景正好是俾斯麦统治时期的前前后后,也就是19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这个时期。
《艾菲·布里斯特》是冯塔纳晚年完成的一部力作,初稿完成于1890年,1895年出版。作者在这部作品里,以艾菲的婚姻悲剧为中心,着重描写了这个贵族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婚姻关系,剖析在这个社会里维持这种关系的道德观念的虚伪、陈旧和腐朽,从而对这个社会进行无情的批判。
艾菲之所以嫁给殷士台顿,并不是出于单纯的爱情,而是考虑到门第、地位、金钱和权势。在那样的社会里,艾菲走了自己母亲的老路,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卖给了金钱和权势,充分证实了“资产阶级撕破了笼罩在家庭关系上面的温情脉脉的纱幕,把这种关系变成了单纯的金钱关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469页,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这一真理,也适用于贵族之间的联姻。在普鲁士社会的传统观念和道德习俗统治下,艾菲即使向往单纯的爱情,也无法如愿以偿。她的婚姻生活是沉闷、空虚、寂寞的,她的生活表面上波澜不惊,底下却是暗流汹涌。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一个比较了解她的心理和情绪的人闯入她的生活,一定就会在她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掀起涟漪。但是如果个人与这种传统发生冲突,最终总是个人毁灭。其实,不只是艾菲遭到这种无以复加的打击,就连殷士台顿也不能避免。他虽然一时飞黄腾达,官运亨通,但在与妻子的情人决斗及与妻子离婚后,他也感到内心空虚,意志消沉,觉得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他认为“外表上光彩夺目的事物,往往其内容极为贫困可怜;人们称之为‘幸福’的东西,如果世界上确实存在的话,那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还有一段话更能说明他的想法:“人们越是表扬我,我越是感到这一切一文不值。我心里暗自思量,我的一生从此毁了,我不得不跟这种往上爬的虚荣心从此一刀两断,我不得不和大概最符合我本性的教师爷行径从此分道扬镳,而这种行径却是一个更高一级的道学家所习以为常的。”其实这“教师爷”和“道学家”,就是指殷士台顿自己在这个社会里所扮演的角色。“道”也就是指那个社会的陈腐陋习和扼杀人性的桎梏。
小说善于运用伏笔和暗示。“这是个太广阔的领域”,这句话读者一定很眼熟吧,第五章中最后一句话:“……不过,现在还争论什么呢。这确实是一个太广阔的领域。”这是布里斯特夫妇的对话,是“关于妇女所处的屈从地位”的一场争论。至于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结论,从小说开头至结尾每当涉及这个问题,总是以“这是一个太广阔的领域”而收场,到底是他们夫妻俩对这个问题无法形成定论呢,还是“另有隐情”?相信读者早已有所领悟,在那个社会里,妇女的屈从地位早就是不争的事实,无须争论,也无法改变。这一句“太广阔的领域”包含了无限的寓意在里面。另外,小说的第一章是在欢快明朗的基调中进行的,末尾几个姑娘一起唱的歌却不免有些突兀:“湖水,湖水,埋葬一切祸患……”艾菲还说道:“歌词里必须有个‘呜’音,‘呜’永远是个悲音。”这个“呜”何止是歌词的悲音,它是贯穿全书的悲音,是对艾菲的哀悼,是对整个社会和人类悲剧的哀悼。再者,第十八章,艾菲要主演一出话剧《走错一步》,不分明是一种暗寓或谶语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向她呼喊道:‘可要小心哪!’”看起来艾菲确实走错了一步,但只是由于艾菲的“走错一步”才导致了她的悲剧吗?她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迟早会发生的,只是由于她走错的这一步才使她的命运在此时此刻改写,而即使没有这一步,她的命运也会在彼时彼刻发生改变。因为这不是她个人的悲剧,而是社会的悲剧。
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冯塔纳有其独到的手法。艾菲这个人物,不仅是作者自己最喜爱的形象,也是德国文学中塑造得最出色的女性形象之一。她天真、纯洁,但对于这个社会丝毫不敢反抗,始终陷在痛苦绝望中,听天由命,态度消极,耽于冥想(选文第一部分),不思行动,只限于在自己的脑海里进行一场风暴。至于布里斯特夫妇,不可否认,他们是善良的,可是他们在艾菲被退婚后却置自己女儿的生死于不顾,让她“自立门户,独个儿生活”,而且让自己的女儿“像好多人那样,由于自己的过错而失去自由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娘家永远对你关上了大门”,这对于艾菲是最致命的打击。她从此成了一个漂泊者——其实她原本就是一个“漂泊者”,流浪在她不长的一生中。她的父母与其说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声誉,倒不如说是顾及自己家族的脸面,以及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可怜而又可鄙的父母啊!倒是那条小狗洛洛,一直陪伴在艾菲的身边,不离不弃,在凯辛那恐怖的住宅,在艾菲最痛苦的日子里,在艾菲的墓碑前,一直都是它在守护着我们的女主角,正像老布里斯特所说:“狗哪,是有灵性的动物,这一点我一直这么说。这种灵性在咱们身上并不像意料中那么多。咱们一直谈什么本能,末了,还是狗的本能最强。”动物在某些方面是最纯洁的,是心无杂念的。洛洛就是文学作品中最可爱的动物形象之一。
冯塔纳的艺术技巧,还表现在书中穿插的大量对话上面。通过对话,作者刻画出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他所代表的那个阶级的愿望和要求,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和现实情景,也凸显了人物的性格。比如,老布里斯特常常用“这是一个太广阔的领域”来解释自己说明不了的问题,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的心声。再如罗丝维塔这个女仆,她对女主人公的衷心赤诚,她和女主人之间的若干对话,读了之后,令人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之感。
德国文学批评家保罗·里拉稍稍改动了恩格斯论巴尔扎克的话,用来评论这位作家:“冯塔纳不得不违反自己普鲁士保守派的感情行事;他看到了自己以嘲讽的保留态度所偏爱的勃兰登堡贵族必然没落,把普鲁士世界的制度描写成一种偏狭固陋的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习俗;他在那些为傲慢的新德意志社会所不齿的地方看出了才干、灵魂的伟大和未来——这一切可说是现实主义最伟大的胜利之一,也是冯塔纳老人最伟大的特点之一。”(保罗·里拉: 《文学·批评与论战》,柏林亨舍尔出版社1952年版)
读完全书,终于体悟到了福楼拜的感受: 就在彼时,同时在很多地方,我的可怜的艾菲在那里忍受苦难,伤心饮泣。
(郑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