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罗文娜为撒克逊王朝的公主。撒克逊王朝被诺曼底人征服后,撒克逊旧臣、庄园主塞得利克想把罗文娜嫁给撒克逊王朝的一位继承人,以重振民族雄风。没想到他的儿子艾凡赫与罗文娜相爱,塞得利克为此将艾凡赫逐出家门。艾凡赫追逐“狮心王”理查国王远征归来后,乔扮成游方教士出现在庄园的晚宴上。第二天,艾凡赫参加了阿什贝的比武大会,意外地得到一位黑甲骑士的帮助成为冠军,但最终因流血过多而晕倒。犹太人艾萨克和女儿蕊贝卡决定把他带回家护养。他们途中遇到诺曼骑士布里昂等人,被关进了城堡。后来,他们被黑甲骑士和罗宾汉的兄弟们解救出来,混乱中布里昂带着蕊贝卡逃脱,并谣传蕊贝卡是女巫必须烧死。艾凡赫做了蕊贝卡的代理骑士与布里昂比武决斗,蕊贝卡无罪释放。最后,黑甲骑士表明了他的真实身份,原来他就是英国国王“狮心理查”。罗宾汉等人成了他的忠实追随者,艾凡赫也和父亲和好如初,并与罗文娜喜结良缘。艾萨克和女儿蕊贝卡远走他乡,希望能找到更大的幸福。
【作品选录】
大凡一个人在急难之中,最容易流露真情。在太平无事的时候,由于拘谨,有些强烈的情感即便不能压制下去,至少也会想法遮掩,可是处于心烦意乱的境况中,人就不会做作,无意中会将真实感情暴露出来。蕊贝卡这一次又能留在艾凡赫的身边,虽是正当危险万状的时机,她却感到无限的快慰,这使她自己也觉得惊奇。她切着他的脉息,讯问他的健康情况,在她的动作和语调中间,都显露出一种柔情,这是她在能够自主的时候绝不肯表示出来的。她的声调有些嗫嚅,她的手有些颤抖,却被艾凡赫一句冷冷的问话:“温良的姑娘,是你吗?”把她惊醒过来。她意识到她的那种感情是不会而且也不可能得到共鸣的。她不禁微喟了一声,那叹声是轻微到几乎听不出来。她以后就改用平静友好的声调讯问那骑士的身体状况。艾凡赫匆促地回答她说,就健康的情况看来,他比他所能期望的还要好些。他说道,“亲爱的蕊贝卡,多亏你的高明的医道呵。”
那姑娘听了,心里想道,“他叫我亲爱的蕊贝卡,但他那冷落的、心不在焉的语调和这‘亲爱的’字眼是多么不调和呵。只怕他对他的战马,对他的猎犬,比对一个受人鄙薄的犹太女子更亲爱些哩!”
艾凡赫接着说道,“温良的姑娘,我身上的疼痛倒不怎么,我心里的焦灼却使我难受。刚才听到这些看守我的人们的谈话,想是我已经成为俘虏了。不久以前有个大嗓子的人分拨兵丁们去上阵,我听上去很像弗朗·德·别夫的口音,那么我大概是落到他的城堡里了。果真如此的话,那会如何了局呢?我又怎能去护卫罗文娜和我的父亲呢?”
“这个人竟没有一句话提到我们父女,”蕊贝卡暗自想道,“本来嘛,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会放在他的心上呢?我刚才对他一念痴情,却得到这样的回答,正是上天明鉴,给我以应得的惩罚哟!”她自怨自艾一阵以后,赶忙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给艾凡赫听。她所能告诉他的,无非是: 圣殿骑士波阿—基尔勃和弗朗·德·别夫子爵是这座城堡的指挥,城堡目前正受到围攻,至于围攻的是什么人,她却不知道。她又说,有一位基督教牧师来到堡里,他可能知道更多的消息。
“基督教牧师吗!”艾凡赫欢呼道,“蕊贝卡,快把他带来见我,假如你能够的话。你就说有一个病人需要他来祝福——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只要把他带来。我一定要想个办法,可是如果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我怎能拿定主意呢?”
蕊贝卡依照艾凡赫的要求,试图把塞得利克引到病人的房间,却因欧弗莉德也在转着念头想和那冒牌的和尚谈话,陡地跑出来把蕊贝卡撵走,所以她没能把塞得利克请到病人这边来,这段经过,上文里已经提过了。蕊贝卡只得退回房内,将她不能完成任务的情形告诉了艾凡赫。
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工夫来惋惜他们未能从和尚那里打听到消息,也没有工夫来想别的法子去打听;堡里布置防御,掀起一片喧声,已经闹了好一阵子,到了此刻,那喧闹的声音比前更厉害了十倍。兵丁们的沉重而急速的脚步声在雉堞边移来移去,有时又在通往各个防御据点的狭长而曲折的甬道里和扶梯上发出回声。还可听到那三位骑士说话的声音,他们在鼓舞士气,指挥防御的部署,他们大声发出的命令常被兵士们的呼啸和兵器的撞击声掩盖住。这种种声响本身就是够骇人的了,它们所预示的即将发生的战斗更是可怕,然而在这恐怖之中,却另有庄严宏大的一面,尽管当时的局面是紧急万状,这种庄严宏大的意义在蕊贝卡的高尚心灵中还是领会到了。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她的眸子却炯炯发光。她小声背诵着经典中的句子:“箭囊丛丛作响,戈盾闪烁发光,主将抗声下令,战士呐喊啸歌!”她一半像是自言自语,一半像是念给艾凡赫听,心里却是恐惧和虔敬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
可是艾凡赫正像那段庄严的经文里所描述的战马一样,不耐久羁枥下,听到鼓鼙之声,迫切地要求投入战斗。“要是我能支撑起我的身子到那窗子前面,让我看看战事是怎样进行的,那该有多好呵!只要能让我射出一箭,或是挥上一斧,也就好啦!可是这都是废话,都是废话——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兵器,哪行!”
“不要急躁哟,尊贵的骑士,”蕊贝卡道,“你听,外面的声音忽然没有啦,也许不开仗啦。”
“这些事情你哪里懂,”威尔弗莱德不耐地说道,“这一会儿鸦雀无声是因为兵丁们都已上了城头,守住岗位,准备着一场鏖战。刚才我们听到的只算是远处的隐隐雷声,马上就有轰天的霹雳来到顶上啦。唉,我怎么不能到那窗口呀!”
“你要是爬起来,一定会使你的伤口迸裂,尊贵的骑士,”蕊贝卡告诫他道。她看到他坚持要起来,就毅然说道,“这么着吧,我来站在窗口,我把看到的事情说给你听。”
“那不行——千万不要那样!”艾凡赫叫道,“每一个窗眼,每一个洞眼都会成为箭手们的目标;还有流矢也可能……”
“那倒是我最欢迎的了!”蕊贝卡口里嘀咕着说。她迈着坚决的步子,在通向他们所说的那个窗口的石级上走上两三级。
“蕊贝卡——亲爱的蕊贝卡!”艾凡赫大声叫喊道,“这不是姑娘们闹着玩的事情呀;千万不能让你受到伤害,那就使我终身抱恨了。至少你也得用那边的一块旧盾牌掩护你自己,尽可能不要在窗眼里暴露你的身体。”
蕊贝卡果然立即接受了艾凡赫的教导,把一块巨大的旧盾牌竖立在窗子的下部,用作掩蔽,这样她就可以比较安全地观察一部分战事的进行,将外面围攻的情形随时向艾凡赫报告。她站立的地点特别有利于观察战局,因为她们所在的那间房屋是在城堡的边角上,她不但能够看到堡外的一切,还能清楚地看到大堡外面的外堡,那个外堡可能就是对方进攻的第一个目标。这外堡是堡墙以外的一个防御工事,不怎么高大,也不怎么坚固,其作用是作为大堡后门的掩蔽物,不久以前弗朗·德·别夫就是从那个后门亲自放走塞得利克的。这小型碉堡和大堡之间有一道城濠隔开,万一外堡有失,只要把吊桥吊起,就能将它和大堡切断。外堡里也有一道闸门,和大堡的后门相对,外堡的周围有一道坚固的木栅遮拦起来。蕊贝卡看到,这个据点上集结了相当众多的守兵,可见防御者对于这个据点的安全是颇为重视的,再看那些围攻者,他们也有很多人围聚在外堡的正面,显然是选定这个地方来攻下一个缺口。
蕊贝卡赶忙把这些情形报告了艾凡赫,并且说,“好像有一队弓箭手排列在林子外边,不过站在树阴靠前的地方的人数不很多。”
“他们打的是什么旗号呀?”艾凡赫问道。
“我看不出他们打着任何旗帜,”蕊贝卡答道。
“真是怪事,”那骑士嘀咕道,“马上就要冲锋啦,却不打出旗号!你看得出他们领队的是个何等样人吗?”
“一个黑盔黑甲的骑士看上去最是突出,”犹太姑娘道,“只有他全身披挂,好像是他在发号施令。”
“他的盾牌上画的是什么样子的徽记?”艾凡赫道。
“像是一根铁棒什么的,还有一个挂锁,都是用青色画在黑地上的。”
“那是淡青色的手铐和脚镣,”艾凡赫道,“我想不出谁会使用那样的徽记,现在我来用它,倒很合适。你看得见盾上的铭词吗?”
“这样远,我连徽记也看不清楚,”蕊贝卡道,“刚才恰好太阳光照到他的盾牌上,我才能把它的样子说给你听。”
“你看有没有别的领队呢?”焦急的艾凡赫又问道。
“我从这里看不见还有什么带有特殊标记的人,”蕊贝卡道,“我想城堡的另一面一定也正在受到攻击。哎呀,赛恩的上帝保佑我们呀!他们马上就要冲锋啦!多么可怕哟!冲在头里的都拿着大盾,有的用木板掩护身体,跟在后面的都弯起了弓。他们要放箭啦!摩西的主啊!您创造出来的生人,饶恕他们吧!”
她的描述陡然被进攻的号令打断。对方呜嘟嘟地响起了一阵号角,随后,城头上的诺曼人也不甘示弱,立刻也把号筒大吹一阵,号声里还夹着鼍鼓沉闷的咚咚声,以回答敌人的挑战。再加上双方的呐喊,使喧声越加可怕。进攻者的口号是:“圣乔治保佑快乐的英格兰!”诺曼人方面,按照他们所隶属的主将是谁,有的大呼:“冲呀,狄布莱西!”有的喊:“黑白呀!黑白呀!”有的喊:“增援呀,弗朗·德·别夫!”
战争的胜败当然并不取决于呐喊,而实际的战斗确也异常猛烈,一方面是围攻者冒死冲锋,一方面是防御者拼命抵抗。萨克逊的弓箭手们在森林中的游猎生活里已经锻炼得技艺高强,一拉开长弓射击,用当时的术语来说,真叫做“万箭齐发”,只要敌人一露身,管教他吃一箭。那密集的射击,好像雹子一般,密密层层地压了过来,每一支箭都有它个别的目标,同时又几十支箭连成一列,向着胸墙上每一个洞眼,向着城堡的每一个窗口,不论里面有没有人防守,猛射过来。在这一阵猛射之下,守兵当中有两三个被射死,还有几个被射伤。弗朗·德·别夫自己的兵丁和他的友军身上都穿着盔甲,又有墙垣掩蔽,尽管外面攻势猛烈,他们的抵御也非常顽强。他们也用强弓硬弩、灰瓶弹石来回答对方连续射来的羽箭。由于萨克逊方面的战士们缺乏掩护的装备,他们遭受的伤亡比较重大。在双方矢石乱飞的哧哧声中,不时可以听到这一边或那一边的兵士齐声呐喊,那是表示他们中间有什么要员遭受伤亡。
“我的生死和自由决定于这场战斗,我等着别人替我拼命,而我自己却像一个疯瘫的和尚一样躺在这里!”艾凡赫心头的热血沸腾起来。他向蕊贝卡道,“仁慈的姑娘,请你再到窗口看看,不过你必须小心,不要让外面的弓箭手看见。你再看一看,告诉我他们已经冲到了城边没有。”
蕊贝卡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思默想,更加坚定起来,她带着冷静的毅力,重新走到窗眼后面,把身子伏在下边的人看不到的地方。
“你看到什么了,蕊贝卡?”负伤的骑士问道。
“两边射出的箭,密得像乌云一般,我的眼都花了,连放箭的弓箭手也看不清了。”
“那不能算数的,”艾凡赫道,“他们若不冲到城边,进行肉搏,光靠弓箭,是拿不下这石墙石壁的。蕊贝卡姑娘,你找找那个镣铐徽记的骑士,看他在干什么。主将的行动,对于士兵是有着决定的影响的。”
“我这时看不到他,”蕊贝卡道。
“该死的懦夫呀!”艾凡赫大叫道,“正当风高潮急的时候,难道掌舵的可以弃职潜逃吗?”
“他没有潜逃!他没有潜逃!”蕊贝卡道,“我现在看见他了。他带着一队战士迫近外堡的木栅了。他们正在拔木桩,砍那栅栏。他的黑盔缨在人群的顶上高高飘扬,好像飞翔在杀人场上的黑老鸹一样。他们在栅栏那里已经打开一个缺口了——他们冲进来啦——又被赶出去了!是弗朗·德·别夫亲自指挥守兵,我在人堆里看得见他的高个子。他们又来冲那缺口啦!他们正在一对一地争夺那道口。雅各的天主啊!这简直是两个大海里的惊涛骇浪互相冲击呵!”
她从窗眼那边转过头来,似乎不忍再看那残酷的景象了。
艾凡赫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胆怯,对她说道,“再向外边看看,蕊贝卡。他们既然在肉搏,大概停止放箭了。你再看看,此刻不怎么危险啦。”
蕊贝卡再从窗眼瞭望,随即叫唤道,“神圣的先知们呵!弗朗·德·别夫和黑甲骑士两个在缺口地方交手啦,双方的兵丁都站在两旁,呐喊助威。皇天保佑受苦受难的人哟!”过了一霎,她又尖声叫道,“摔倒啦!摔倒啦!”
“是谁呀?”艾凡赫叫道,“看在圣母的面上,快说是谁摔倒了。”
“是黑甲骑士,”蕊贝卡小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叫人听不出。她随即又兴高采烈地叫道,“没摔倒——没摔倒!光荣归于天主!他又站起来了,你看他那勇猛的势头,二十个汉子也抵不上他。他的宝剑折断了——他又抓到一柄板斧——他对弗朗·德·别夫砍得多凶呵!那大个子摇摇晃晃,好像被樵夫砍着的一棵树——他垮啦——他垮啦!”
“是弗朗·德·别夫吗?”艾凡赫急问道。
“是弗朗·德·别夫,”犹太姑娘答道,“圣殿骑士带着人来救他了,他们两队兵马联合起来挡住了黑甲将军。他们把弗朗·德·别夫抬回堡里去了。”
“外兵大概占领栅栏了吧?”艾凡赫道。
“占领了——占领了!”蕊贝卡道,“他们已经向堡墙进攻,搭起云梯了,大伙儿彼此踏着肩头蜂拥而上了,城里人用石头、木梁、树干向他们头上扔。外边人受伤的抬走了,立刻又有生力军来补充。慈悲的上帝呵!您照您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类,难道为的是好让他们互相屠杀吗!”
“不要想那个啦,”艾凡赫道,“此刻哪有工夫想那些事情。告诉我,谁败了,谁在进攻?”
“云梯被破坏了,”蕊贝卡震颤了一下,说道,“兵丁们在下面像砸伤了的爬虫一样东爬西爬哩。优势是在城里人这边。”
“圣乔治助我们一臂之力吧!”艾凡赫叫道,“老乡们难道认输了吗?”
“没有,没有!”蕊贝卡道,“他们英勇得很哩。黑甲将军拿着大斧来到后门边了。你听那轰隆轰隆的,比什么声音都响亮,那就是他用大斧砍门的声音。他们用石头木头向他头上拼命扔,这些东西落在他身上,就像鹅毛一样,他满不在乎。”
艾凡赫听了,不觉坐了起来,高兴地说道,“凭着阿克尔的圣约翰,我知道全英格兰能像这样勇猛的只有一个人,这不就是他吗!”
“后门在摇晃了,”蕊贝卡接着说道,“后门裂开了——被他劈碎了——他们冲进来了——外堡被占领了。我的天主呵!他们把守兵从城头扔下去了——扔到城濠里了。好汉们呵,你们若是真正的好汉,就把那不再抵抗的人饶恕了吧!”
“那座桥呢——通到大堡的那座桥呢——他们占领了没有?”艾凡赫问道。
“没有,”蕊贝卡答道,“圣殿骑士退过来就把桥板拆毁了。只有少数守兵跟着他退进堡里——其余的遭到怎样的结果,你只听听他们的惨叫,就可明白了。哎呀呀!我这才知道胜利比战斗更惨啊!”
“他们现在干什么了,姑娘?”艾凡赫道,“你再看一看——此刻不是心肠发软的时候。”
“进攻暂时歇下来了,”蕊贝卡道,“我们的朋友们占领外堡以后,正在整理队伍。这外堡是一个极好的掩蔽,羽箭射不进去,城上的守兵虽然不时向他们射击,只能骚扰一下,不能伤害他们。”
“我们的朋友们既然获得了初步的光荣胜利,绝不会半途而废的,”威尔弗莱德道,“绝不会的!我的信心寄托在那位黑甲骑士身上,他那柄大斧连檀木心、镔铁棍也能砍断的。”他又自言自语地道,“假如有第二个人也能这样英勇绝伦,那才是怪事哩!黑地上画着一副手铐,一副脚镣——这表示什么呢?蕊贝卡,除了那盾牌上的徽记以外,你还看到那黑甲骑士有什么特点吗?”
“没有了,”犹太姑娘道,“他全身好像黑夜里的乌鸦一样黑,我看不出他身上还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可是我看到他在战斗中是那样勇猛,我相信以后无论有多少战士和他站在一起,我也能认出他来。他冲锋陷阵,好像是赶去参加宴会一般。他不但膂力过人,而且他每次砍杀敌人,似乎是将全身的勇气都用了上去。上帝赦免他杀生的罪孽吧!看到他力敌万人的气概,叫人又害怕,又敬服。”
“蕊贝卡,”艾凡赫道,“你活生生地描绘出一幅英雄的画像来了。他们暂时歇下来,一定是在充实队伍,或者是在准备渡濠的器材。有你刚才所讲的这样一位英雄担任指挥,他们绝不会胆怯畏葸,犹豫不定,或是中途退缩的。胜利的道路越是艰苦,也就越是光荣。我凭我家庭的荣誉发誓——我凭我所效忠的美人的名义发誓,只要我能有一天和这样的一位大英雄比肩作战,即便把我囚禁十年,也是值得的!”
“哎呀!”蕊贝卡离开窗口,走向艾凡赫的榻前说道,“你这样急急躁躁,恨不得马上参加战斗,不肯安心静养,一定会影响你体力的恢复。你自己的伤还未好,怎能刺伤别人呢?”
“蕊贝卡,”艾凡赫道,“你不了解,对于一个在武士道中受过锻炼的人,眼看着旁人建功立业,自己却像一个和尚,像一个妇女那样袖手旁观,这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我们把上阵看成饮食一样需要,我们闻到沙场上尘土的气息,精神就振奋起来!我们若不能争取胜利,树立威名,我们就不愿活下去,也不能活下去。姑娘,这就是武士道中的信条,我们立誓遵守这些信条,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唉,唉!”犹太姑娘道,“这是一种什么牺牲呀,英勇的骑士呵!我看这不过是醉心于虚荣,枉费了一生。你洒了鲜血,历尽艰苦,流干了眼泪,到头来枪折马毙,本人也丧失了生命,还留存什么作为你的奖赏呢?”
“留下什么吗?”艾凡赫叫道,“英名呀,姑娘——留下了英名呀!这英名可以光耀我们的坟墓,使我们万古流芳。”
“英名!”蕊贝卡道,“唉!难道说,在死者的阴森森的坟墓上,悬挂一片生了锈的铠甲,竖立一块碑文磨灭、连和尚也认不出的残碑,这样就能使那抛弃了一切温情、自己受了一辈子苦也使别人受苦的死者名垂不朽吗?或者说,一个人撇掉家庭,割断情爱,放弃安闲和幸福,只为了能在唱鼓儿词的歌者口中成为英雄人物,让他唱给村夫们在茶余酒后听了取乐吗?”
“凭着希瑞渥德在天之灵!”艾凡赫焦躁起来,大叫道,“姑娘,你不懂的事情,不要乱说吧。有了武士道的纯洁光辉,贵族才能有别于贱民,骑士才能有别于村夫;有了它,我们才能重视荣誉,轻视生命,才能使我们克服艰苦,达到胜利,才能使我们勇敢知耻,根除怯懦,你难道希望这光辉熄灭吗?蕊贝卡,你不是基督徒;一个高尚的女子,当她的爱人出生入死、争取荣誉的时候,她的胸怀中洋溢着如何崇高的心情,你是不能了解的。骑士的精神哟!姑娘,你要知道,它是高尚纯洁情感的源泉,受苦人的支柱,公道的主持者,暴君的对头。如果丧失了骑士的精神,贵族的地位就只落个空名;依靠骑士的刀剑,自由就得到保障。”
蕊贝卡道,“我出生的这个民族以前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土,确也曾立过战功,但是即便在它还是一个独立国家的时代,它除了奉行神的旨意,或是为了保卫祖国、抵抗外来的侵略以外,从来也未发动过战争。现在战鼓的声音再也不能使犹大的卑微的子孙振奋起来了,他们只是逆来顺受,对于外族的压迫再也不想反抗了。骑士先生,你说得对,除非雅各的天主在他的选民当中再培养出一个新的基甸或是一个新的马卡比,犹太女子是不配谈论战争这类事情的。”
这位心情高傲的姑娘说到后来,音调转为沉痛,她深深有感于自己民族的沉沦,同时也因为艾凡赫说她对于豪迈的感情一无所知,不能对争取荣誉问题发表意见,心中不免感到无限委屈。
“他对我的心事存着多么深的隔膜呵!”她道,“我不过批评了几句纳撒里安人的武士道怪诞作风,他就以为我的胸怀里面只有卑怯的心情。上天垂鉴,假如能够挽回民族的自由,纵然牺牲我血肉之躯,我难道有什么犹豫?再不然,只要能使我父亲和艾凡赫脱离灾厄,我又何惜一死?那时节才让这高傲的基督教徒知道,上帝选民的女儿,也能视死如归,并不比那些自命不凡的北方小酋的苗裔,纳撒里安女子们,有所逊色!”
她向艾凡赫的卧榻看了一眼,说道,“他睡着了。在辛劳和激动之后,他也实在累乏了,所以一有片刻的松弛,他就酣眠了。天哪,倘若这是最后一次看着他,不是罪过吗?再过短短的一刻工夫,这张清秀的面庞,这个即便在酣睡中也还表现出英俊气概的面庞,就将变为毫无生气的了!过一会儿,鼻孔搭拉下来,嘴张了开来,血红的眼珠儿定着不动,那时候一个高贵的骑士将被这堡里的贱奴任意践踏而不能抵抗!还有我的父亲!父亲呀!你女儿放下你这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想念,反倒去关心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该多么罪过啊!你这不肖的女儿,首先关怀一个异族人,然后才想到自己的生父,忘了祖国的忧患,却在这里欣赏一个异族青年的容貌,不怪我要遭受许多灾难,这不是耶和华对我的惩罚吗!我一定要割断痴情,纵然是万分痛苦也顾不得了。”
于是她将面纱严严地蒙在脸上,在离开艾凡赫的卧榻很远的地方坐下来,面背着他,她觉得这样似乎可以保护自己,非但不受外来危险的侵袭,也可以防止自内而起的邪念向她进攻。
(刘尊棋、章益译)
【赏析】
《艾凡赫》是司各特最出名的小说,也是他描写中世纪生活的历史小说中最优秀的一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在12世纪末的英国。英王理查一世黩武喜功,1191年发起十字军东征,因参加远征的基督教国家内部分崩离析,不久被迫班师。在归途中遇风暴,理查率少数随从乔装平民取道维也纳回国,却被奥地利公爵所俘,囚禁于城堡中一年有余,1194年才被释归国。
小说正是以这一时期国内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为背景,以主人公艾凡赫,一个参与十字军东征的萨克逊贵族青年的叛逆经历为线索,描述了一个充满骑士精神的绚丽英雄故事。这部小说着重描写了三件大事: 阿什贝的比武大会,妥吉尔司东城堡的争夺战和骑士团对蕊贝卡的审判。节选部分讲述了犹太女子蕊贝卡和受伤的艾凡赫被俘在妥吉尔司东城堡中的情形,通过蕊贝卡之口描述了争夺战的精彩战况。它集中展现了司各特的艺术才华,融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种族矛盾、政治矛盾等于一炉,将历史真实与传奇故事结合在一起,向读者展现了一幅激烈壮观的战斗场面。
纷纭复杂的各种矛盾冲突在妥吉尔司东城堡争夺战中进一步激化。以贵族塞得利克为代表的萨克逊人为维护民族尊严,争取民族独立,同约翰亲王、封建主弗朗·德·别夫及布里昂等诺曼贵族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这是民族矛盾;以绿林好汉罗宾汉为首的贫苦农民,组织被迫沦为林中强盗的广大底层人物起来武力反抗诺曼领主的剥削和压迫,这是阶级矛盾;诺曼贵族对犹太人艾萨克的盘剥及整个欧洲人对所有犹太人的迫害和歧视,这是种族矛盾。以理查王为代表的王权与以约翰亲王为代表的封建割据势力也进行着最后的较量,这是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种种矛盾纠缠在一起,其中最重要的是,塞得利克为了促成萨克逊民族的统一,不惜赶走自己的亲生儿子,这种父子冲突实际上是亲情掩盖下的政治矛盾。错综复杂的矛盾迫使理查王向萨克逊人寻求联盟,同广大的贫苦农民联合起来。于是塞得利克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罗宾汉反剥削反压迫的斗争与理查王反对约翰亲王加强王权的斗争,由于有了共同的斗争对象而结成了同盟,妥吉尔司东城堡争斗战的胜利标志着这种联盟的成功。
小说除了对萨克逊农民以及对自由农罗宾汉和他手下的绿林豪杰们寄予同情外,还对备受歧视的犹太民族表示了深切的关注。司各特在小说第六章中指出:“在那个时代,大概除了飞鱼之外,无论是地上的、空中的、水里的生物,任何族类所受到的迫害,都不像犹太人所遭受的那样没有间歇、普遍和无情的了。”小说中的女子蕊贝卡是司各特笔下最成功的正面人物形象之一。作者一反前人和同时代人对犹太民族所持的偏见和鄙薄心理,以充满同情的笔触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个柔中带刚的可爱女性形象。这位姑娘不但美丽,重情义,而且慷慨仗义,给穷苦人免费看病,视钱财如粪土。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布里昂的淫威下,她表现出了惊人的反抗意志和勇敢精神。在节选部分,蕊贝卡在战争的激烈时刻,仍在细心地照料艾凡赫,不顾生命的危险站在窗口向他转述战争的情形。在艾凡赫误解了她的意思,表示她作为一个异族女子不能对争取荣誉问题发表意见,不能理解骑士精神时,她感到了无限的委屈,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丢下艾凡赫独自逃生。司各特一方面通过她的一系列行动逐步展示出她那种不畏强暴、不向恶势力低头、敢于反抗的坚强不屈的鲜明性格,另一方面,在她身上也反映出了当时社会中弱女子尤其是犹太女子的悲惨遭遇,具有较大的典型意义和社会意义。
司各特笔下的故事情节往往都是虚构的,小说的主要人物也是如此,然而故事的背景却绝对真实,历史事件也准确无误。正如亨利·比尔斯所说:“他拥有真正的魔杖——历史想象力。手中握着它,他把过去的历史写得活灵活现,使之再一次唤起了人们的想象,变得更加真实。”他给历史披上了一层传奇色彩,使本来索然无味的历史读来妙趣横生。他所塑造的人物“不是历史书和文件记录中的那种抽象的人”,而是“真正生活在过去的时代的活生生的人物”。他模仿过去的语言、幽默、风俗习惯,重新塑造了一个“过去”,使我们仿佛回到了遥远的中世纪。
《艾凡赫》中现实主义的杰出成就,主要表现在作者善于通过人物性格的冲突揭示重大的社会矛盾和斗争,善于使用铺开描写和刻画入微的手法,再现那一历史时代的生活图景和风俗习尚。小说中占三分之一篇幅的妥吉尔司东城堡争夺战就是最显著的一例。战斗在紧张、惊险、激烈的气氛中进行,动人心魄。战斗借蕊贝卡之口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更富于戏剧效果。这场战争是以罗宾汉等起义农民为主的武装力量(有诺曼国王理查和萨克逊封建主塞得利克等参加)与诺曼封建主之间的一场生死搏斗,是全书中描绘得最精彩的部分。而书中来自民间的普通人物——农奴葛尔兹,小丑汪巴,绿林豪杰罗宾汉,犹太女子蕊贝卡——都是用幻想和真实相结合的手法刻画出来的,具有熠熠的光辉。罗宾汉的百步穿杨,葛尔兹的黑夜遇盗,黑甲骑士夜访隐士,气氛渲染得富于诗意,显示了浪漫主义手法的积极效果。
司各特是一个叙述故事的能手,节选部分是他叙事手法运用的杰出表现。蕊贝卡作为被俘在城堡中的一员,占据了城堡中一有利地势,将战况一览眼底,而她作为一个犹太女子,对异于自己种族的两阵武装的较量更能显现其客观性,这也加强了描述的历史性。而后面有关蕊贝卡和艾凡赫有关战争和骑士精神的争论,则更多地使用了浪漫传奇手法。可见《艾凡赫》时时处处都体现着司各特的创作思想和手法,无怪乎后人将它尊为历史小说的杰出代表。
(王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