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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作品提要】

  克拉丽莎·达洛卫是一位中年贵妇,她的丈夫是国会议员。六月的一天,她出门去买花,为当天晚上的宴会做准备。早晨风和日丽,克拉丽莎思绪飘动,回忆起三十年前同样的一个美好早晨,想起少女时代的情人彼得·沃尔什,想到他就要从印度回来了。在公园,遇上了老朋友休·惠特布雷德,引发了她对婚姻、女儿、生活等问题的诸多思考。十一点钟,彼得突然拜访克拉丽莎,她邀请他参加宴会。与此同时,另一位主人公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在克拉丽莎买花的时候,正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他曾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使他患上精神疾病。赛普蒂默斯一直沉浸在与死去的战友埃文斯的对话和自己纷乱的内心世界中。十二点钟,他赴布雷德肖医生的就诊预约,医生建议封闭式疗养。晚上,达洛卫夫人的宴会开始。此时,赛普蒂默斯在家中听到医生夫妇来访的消息,为了不被送入疯人院,他跳楼自杀了。这个消息由布雷德肖医生带到宴会上,克拉丽莎不禁感到兔死狐悲,从而展开了她对死亡和生命的思考。

  【作品选录】

  一辆汽车停在正对马尔伯里花店的人行道上,就是它发出那巨大的爆炸声,把达洛卫夫人吓了一大跳,又使皮姆小姐走到窗前并为之抱歉。过往的行人自然也止步谛视,刚巧看到装饰着淡灰色陈设的车内露出一位头号要人的脸,随即有一个男子的手把遮帘拉下,只留下一方淡灰色。

  然而顷刻之间,谣言便从邦德街中央无声无形地向两边传开,一边传到牛津街,另一边传到阿特金斯街上的香水店里,宛如一片云雾,迅速遮住青山,仿佛给它罩上一层面纱;谣言确实像突如其来的庄重和宁静的云雾,降落到人们脸上。瞬息之前,这些人的面部表情还各自不同,可是此刻,神秘的羽翼已从他们身旁擦过,他们聆听了权威的声音,宗教的圣灵已经显身,她的眼睛紧紧地蒙着绑带,嘴巴张大着。但是,没有人知道究竟看到的是谁的面孔。是威尔士王子?是王后?还是首相?是哪个人的面孔呢?谁也说不上。

  埃德加·丁·沃基斯的手臂上套着他惯用的一卷铅管,用别人听得见的声音,以幽默的口吻说:“休(首)相大人的机(汽)车嘛。”

  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听到了他的话,同时发现自己被挡住了。

  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大约三十上下,长着个鹰钩鼻子,脸色苍白,穿着旧大衣和棕色鞋子;淡褐色的眼睛里闪现畏惧的神色,连陌生人见了这种眼光也会感到畏惧呢。世界已经高举鞭子,它将抽向何方?

  一切都陷于停顿。汽车引擎的嗒嗒声犹如脉搏,在人的周身不规则地跳动。太阳变得分外炎热,因为那辆汽车就停在马尔伯里花店的窗外。敞顶公共汽车上层的老太太们都撑起了黑色遮阳伞;时而这边一把绿伞,时而那边一把红伞,绷地一声轻轻撑开。达洛卫夫人臂弯里捧满香豌豆走到窗前,皱起粉红色小脸向外张望,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人人都注视那辆汽车,赛普蒂默斯也在看。骑自行车的男孩都跳下车。交通车辆越积越多。而那辆汽车却放下遮帘停在街头。赛普蒂默斯思忖:那帷帘上的花纹很怪,好像一棵树。他眼前的一切事物都逐渐向一个中心凝聚,这景象使他恐怖万分,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立刻就会燃烧,喷出火焰。天地在摇晃,颤抖,眼看就要化成一团烈火。是我挡住了路,他想。难道人们不是在瞅他,对他指指点点吗?难道他不是别有用心地占住了人行道,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吗?可是,他的用心何在呢?

  “咱们往前走吧,赛普蒂默斯。”他的妻子说。她是个意大利女人,个子不高,淡黄色的尖脸蛋上长着一对大眼睛。

  然而,卢克丽西娅自己也禁不住注视那辆汽车和帷帘上的树纹图案。是王后坐在车内吗?——王后上街买东西吗?

  司机一直在忙着打开、关上、转动着什么部件,这会儿他坐上了驾驶座。

  “走吧。”卢克丽西娅说。

  可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结婚四五年了)却吃了一惊,浑身一震,气忿地说:“好吧!”仿佛她打断了他的思路。

  人们必定会注意到,必定会看到她俩。人们,她望着那群盯着汽车的人们,思量着;她对那些英国人和他们的孩子、马匹、衣服颇有些羡慕;但眼下他们却成了瞧热闹的“闲人”,因为赛普蒂默斯曾经说:“我要自杀。”多可怕的话呵!万一他们听到他讲的话,那怎么办?救人啊!救人啊!她环视人群,渴望大声向屠夫的儿子和妇女们呼唤:救人啊!就在去年秋天,她也披着这件外套,跟赛普蒂默斯一起站在河滨大道上;赛普蒂默斯读着报纸,一声不吭,她夺下他手里的报纸,还朝那个看见他们的老头放声大笑!可是关于倒霉,人们总是讳莫如深。她必须让他离开这儿,带他到一个公园去。

  “咱们这就穿过马路吧。”她说。

  她有名份挽着他的手臂走,尽管这样做并不带感情,但他不会拒绝。她仅仅二十四岁,那么单纯,那么易于冲动,为了他而离开了意大利,在英国举目无亲,瘦骨伶仃。

  拉上遮帘的汽车带着深不可测的神秘气氛,向皮卡迪利大街驶去,依然受到人们的注视,依然在大街两边围观者的脸上激起同样崇敬的表情,至于那是对王后,还是对王子,或是对首相的敬意,却无人知晓。只有三个人在短短几秒钟里看到了那张面孔,究竟他们看见的是男是女,此刻还有争议。但毫无疑问,车中坐的是位大人物:显赫的权贵正悄悄地经过邦德街,与普通人仅仅相隔一箭之遥。这当口,他们国家永恒的象征——英国君主可能近在咫尺,几乎能通话哩。对这些普通人来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年后,伦敦将变成野草蔓生的荒野,在这星期三早晨匆匆经过此地的人们也都只剩下一堆白骨,唯有几只结婚戒指混杂在尸体的灰烬之中,此外便是无数腐败了的牙齿上的金粉填料。到那时,好奇的考古学家将追溯昔日的遗迹,会考证出汽车里那个人究竟是谁。

  达洛卫夫人擎着鲜花走出马尔伯里花店。她想:敢情是王后吧,是王后在车内。汽车遮得严严实实,从离她一英尺远的地方驶过,她站在花店旁,沐浴在阳光下,刹那间,她脸上露出极其庄严的神色。那也许是王后到某个医院去,或者去为什么义卖市场剪彩呐。

  虽然时间还很早,街上已拥挤不堪。是不是洛兹、阿斯科特、赫林汉姆有赛马呢?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明白。街上挤得水泄不通。英国的中产阶级绅士淑女坐在敞篷汽车顶层的两边,携带提包与阳伞,甚至有人在这么暖和的日子还穿着皮大衣呢;克拉丽莎觉得他们特别可笑,比任何事情都更难以设想;而且连王后本人也被阻挡了,王后也不能通过。克拉丽莎被挡在布鲁克街的一边,老法官约翰·巴克赫斯特爵士则被挡在街道的另一边,他们中间隔着那辆汽车(约翰爵士已执法多年,他喜欢穿戴漂亮的女人)。当下,那司机微微欠了欠身子,不知对警察说了些什么,还是给他看了什么东西;警察敬了个礼,举起手臂,侧过头去,示意公共汽车退到一边,让那辆汽车通行。车子徐徐地、阒无声息地驶去了。

  克拉丽莎猜得不错,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瞥见那个听差手中神秘的白色圆盘,上面刻着名字——是王后的名字吗?还是威尔士王子,或者首相的名字呢?它以自身发射的光彩,照亮了前进的道路(克拉丽莎眼看汽车渐渐缩小,消失)。那天晚上,在白金汉宫,它将大放光芒,四周是大吊灯、灿烂的星章、佩戴橡树叶的挺起的胸膛,休·惠特布雷德及其所有的同僚,英格兰的绅士们。而当晚克拉丽莎也要举行宴会。想到这儿,她微微挺直身体,她将以这种姿态站在楼梯口迎接宾客。

  汽车虽已离去,但仍留下一丝余波,回荡在邦德街两侧的手套、帽子和成衣店里。半分钟之内,每个人的脸都转向同一方向——窗户。正在挑选手套的女士们停了下来——要什么样的手套呢?齐到肘部的还是肘以上的?柠檬色的还是浅灰色的?话音刚落便发生了一件事。要是这种事情单独出现,那真是微不足道,即使最精密的数学仪器也无能为力,尽管它们能记录中国的地震,却无法测定这类事情的振动。然而,这种事汇集在一起却能产生惊人的力量,而且引起普遍的关注,打动人们的感情:素不相识的人互相注视,他们想起了死者,想起了国旗,想起了帝国。在后街一家小酒馆里,由于一个殖民地移民在提到温莎王室时出言不逊而激起一场大骚动,人们争吵着,还摔破了啤酒杯。奇怪的是,它竟会穿过街道,传到小姐们的耳中,引起她们的共鸣。当时她们正在选购配上洁白丝带的白内衣,以备婚礼之用。那辆汽车经过时引起的表面上的激动逐渐冲淡了,骨子里却触动了某种极为深沉的情感。

  汽车轻捷地驶过皮卡迪利大街,又折向圣·詹姆士街。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的男子汉,衣着讲究的男子,他们身穿燕尾服和白色长裤,头发往后梳起,不知什么缘故,所有这些人都站在惠特酒店的凸肚窗前,手叉在背后,眼睛凝望窗外;他们本能地感到一位大人物正从那里经过。不朽的伟人放出的淡淡光芒攫住了他们的心灵,正如它刚才照亮了克拉丽莎。他们顿时挺得更直,手也不再放在背后,好像已准备好为王室效忠,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像先辈一样在炮火下牺牲。酒店四周的白色半身雕像、放着《闲谈者》杂志以及苏打水瓶的小桌子,似乎也赞许他们,好似他们象征着英国辽阔的麦地和大庄园;又把车轮轻微的轧轧声传送开去,犹如低音廊里的传音壁,以整个大教堂一般的力量,把一个声音扩张为深邃洪亮的回声。围着披肩的莫尔·帕莱脱握着鲜花,站在人行道上,她衷心祝愿那可爱的青年万事如意(车内肯定是威尔士王子),她本想把一束玫瑰——相当于一壶啤酒的价格——抛入圣·詹姆士街心,以表示她的轻松愉快以及对贫困的蔑视,可她正巧瞥见警察的眼光在盯住她,使这位爱尔兰老妇满腔忠诚之心受到挫折。圣·詹姆士宫的卫兵举手敬礼,亚历山大王后的警官表示赞许。

  就在此时,白金汉宫前聚集了一小群民众,他们全是穷苦人,懒懒散散而又信心十足地等待着,望着国旗飘扬的宫殿,望着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她威严地站在高处;百姓们赞美女王宝座下架子上的流水和装饰的天竺葵;在墨尔街行驶的许多汽车中,他们时而选中这一辆,时而挑出那一辆,向它倾注满腔热情,其实那是驾车出游的平民;当不相干的汽车接连驶过时,他们又把这番热情收回,贮藏在内心;在整个过程中,他们一想到王室在瞅着他们,就不禁胡思乱想,激动得两腿发抖;敢情是王后在欠身致意吧,或是王子在敬礼吧;想到上帝赐予帝王家天堂般的生活,想到宫廷侍从和屈膝行礼,想到王后幼时的玩偶之屋,想到玛丽公主同一个英国公民结婚,更想到了王子——啊,王子!听说他长得酷似老爱德华国王,但身材匀称得多。王子住在圣·詹姆士宫,不过早上他也可能来探望母亲呢。

  萨拉·布莱切利就这么自言自语。她怀里抱着孩子,上下踢动着足尖,似乎她此刻就在平姆里科自己家里的火炉围栏边上,不过她的眼睛却注视着墨尔街。当下,埃米莉·科茨正在皇宫的窗前徘徊,她想到了那些女仆和寝宫,那里有无数女仆和寝宫。人群愈聚愈多,又有一个牵着一条亚伯丁狗的老先生和一些无业游民挤进来。矮小的鲍利先生在奥尔巴尼区置有房产,对人生的奥秘素来守口如瓶,但某些事情却会使他突然大发议论,既不恰当,又相当感伤;譬如,穷妇人等着瞧王后经过——穷苦的女人,可爱的孩子、孤儿、寡妇、战争——啧啧!谈起这一切,他竟然会热泪盈眶。透过稀疏的树木,一阵暖洋洋的微风轻轻吹入墨尔街,吹过英雄的铜像,也吹起鲍利先生的大不列颠心胸中飘扬着的国旗。当汽车转入墨尔街时,他举起帽子。当汽车驶近时,他把帽子举得更高,人也站得笔直,让平姆里科穷苦的母亲们紧挨在他身边。

  忽然,科茨太太抬头向天上眺望。飞机的隆隆声钻入人群的耳鼓,预示某种不祥之兆。飞机就在树木上空飞翔,后面冒出白烟,袅袅回旋,竟然在描出什么字!在空中写字!人人都仰头观看。

  飞机猛地俯冲,随即直上云霄,在高空翻了个身,迅疾飞行,时而下降,时而上升,但无论怎么飞,往哪儿飞,它的后面总曳着一团白色浓烟,在空中盘旋,组成一个个字母。不过,那是些什么字母呢?写的是A和C,还是先写个E,再写个L呢?这些字母在空中只显示片刻,瞬息之间即变形、融化、消逝在茫茫天穹之中。飞机急速飞开,又在另一片太空中描出一个K,一个E,兴许是Y吧?

  “Blaxo。”科茨太太凝视天空,带着紧张而敬畏的口吻说。她那白嫩的婴孩,静静地躺在她的怀中,也睁开眼望着天空。

  “Kreemo。”布莱切利太太如梦游者一般轻轻低语。鲍利先生安详地举着帽子,抬头望天。整个墨尔街上的人群一齐站着注视天上。此时此刻,四周变得阒无声息,一群群海鸥掠过蓝天,最初仅有一只海鸥领头翱翔,接着又出现一只。就在这异常的静谧和安宁中,在这白茫茫的纯净的气氛中,钟声敲响十一下,余音缭绕,消泯在海鸥之中。

  飞机调转方向,随心所欲地时而劲飞一阵,时而又向下俯冲,那么迅捷,那么自在,恰如一个溜冰运动员——

  “那是E。”布莱切利太太说——

  或许像个舞蹈家,那飞机——

  “那是toffee。”鲍利太太说。

  (汽车驶进了大门,没有一个人向它注视;)飞机不再放出白烟,急速向远处飞去,天空中残留的白烟渐次淡薄,依附在一团团白云周围。

  飞机离去,隐没在云层之后。四下里万籁俱寂。被E、G或L这些字母围绕的云朵自由地移动,仿佛注定要从西方飘向东方,去完成一项重大使命,虽然它的性质不容泄露,但是千真万确,那是一项重大使命。突然,犹如穿越隧道的火车,飞机又拨云而出,隆隆的声音响彻墨尔街、绿色公园、皮卡迪利大街、摄政大街和摄政公园,传入每个人的耳鼓。机身后面白烟缭绕。飞机往下俯冲,继而又腾入高空,描出一个又一个字母——但它写的是什么字呢?

  在摄政公园的大道上,卢克丽西娅·沃伦·史密斯坐在丈夫身边的座位上,抬头观看。

  “瞧,瞧哪,赛普蒂默斯!”她喊道。因为霍姆斯大夫对她说过,要使她丈夫(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病,只是有点心绪不佳)把兴趣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不要老是想着自己。

  赛普蒂默斯抬头观望,心想原来是他们在给我发信号哩。当然并非用具体的词来表示,也就是说,他还不能理解用烟雾组成的语言;但是这种美、无与伦比之美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眼中噙满泪水,当他瞅着那些烟雾写成的字逐渐暗淡,与太空溶为一体,并且以他们无限的宽容和含笑的善意,把一个又一个无法想象的美的形态赐给他,并向他发出信号,让他明白他们的意愿就是要使他无偿地永远只看到美,更多的美!泪水流下了他的面颊。

  一位保姆告诉雷西娅那个词是“太妃”,他们在给太妃糖作广告。她俩开始一起拼读:t。。。o。。。f。。。

  “K。。。R。。。”保姆辨认着字母,赛普蒂默斯听到耳边响起她那低沉、柔和的声音,念出“凯伊”、“阿尔”,宛如音质甘美的风琴声,但是她的嗓子还带着一种蚱蜢般的粗厉声,刺激他的脊梁,并把一阵阵声浪传送到他的脑海里,在那儿经过激烈的震荡后才终止。这真是一大发现——人的嗓音在某种大气条件下(人必须讲究科学,科学至上嘛)能加速树木的生长!雷西娅高兴地把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膝上,就这样,他被压在下面,无法动弹;榆树的枝叶兴奋得波动着,波动着,闪烁着光芒,色彩由浅入深,由蓝色转为巨浪般的绿色,仿佛马头上的鬃毛,又如妇女们戴的羽饰;榆树那么自豪地波动着,美妙之极!要不是雷西娅的手按住了他,这一切几乎会使他癫狂,但是他不能发狂。他要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然而,树在向他招手,树叶有生命,树木也有生命。通过千千万万极细小的纤维,树叶与他那坐在椅上的身体息息相通,把他的身躯上下扇动;当树枝伸展时,他说自己也随之伸展。麻雀在凹凸不平的水池边展翅飞舞,忽上忽下,它们构成图案的一部分;白色、蓝色、中间嵌着黑色的树枝。声音和冥想交融,它们之间的间歇与声音同样意味深长。一个孩子在啼哭,远处刚巧响起号角。所有这一切象征着一种新宗教的诞生。

  “赛普蒂默斯!”雷西娅在呼唤他。他猛然惊醒。人们一定注意到他了。

  “我到喷水池那边去一会儿就回来。”他说。

  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霍姆斯大夫尽可以说无关紧要。可是,她宁愿他不如死掉!瞧着他那样愣愣地瞪视,连她坐在身边也视而不见,这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怕,无论是天空、树林、嬉戏的孩子,还是拉车、吹哨子、摔跤;一切都显得可怕。她确实不能再和他坐在一块了。但是他不肯自杀,而她又不能向任何人吐露真情。“赛普蒂默斯近来工作太累了……”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的母亲。爱,使人孤独,她想。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现在甚至不能对赛普蒂默斯诉说真情。她回头望去,只见赛普蒂默斯穿着那件旧大衣,拱着背,坐在座位上,茫然凝视。一个男子汉却说要自杀,这是懦弱的表现。然而,赛普蒂默斯曾经打过仗,他以前很勇敢,不像现在这样。她为他套上有花边的衣领,给他戴上新帽子,而他却毫不在意;没有她在身边,他反而更称心。而她呢,如果没有了他,什么也不能让她感到幸福!什么也不能!他是自私的。男人都是如此。他没有病。霍姆斯大夫说他没有病。她摊开了手。瞧!她的结婚戒指滑了下来——她已这般消瘦。是她在经受煎熬呵——却无人可告。

  意大利远在天涯,那里有白色的房屋。她的姊妹们坐在屋里编织帽子。那里的街道每天晚上都挤满人群,他们边散步边嬉笑,不像这里的人那样,半死不活地蜷缩在轮椅中,瞅着栽在花盆里的几朵难看的花儿。

  “你该去看看米兰的公园嘛。”她大声说。不过说给谁听呢?

  四周了无人迹。她的话音消逝了,仿佛火箭消逝一般。它射出的火花掠过夜空,淹没在夜色之中,黑暗降临,笼罩了房屋、尖塔的轮廓;荒山两边的线条渐趋朦胧,只留下漆黑一团。然而,这一切虽不可见,却依然蕴含在夜色之中;尽管色彩已被吞噬,房屋上的窗户也不复显现,它们却更深沉地存在着,表现出阳光下无从传递的意境——各种事物的烦恼及悬念,在黑暗中凝聚在一起,挤成一团。黑夜夺去了黎明带给人们的宽慰。当曙光洗净四壁的黑暗,照出每个窗户,驱散田野上的薄雾,照见那些棕红色奶牛在安详地吃草,一切事物重又整整齐齐地呈现于眼前,恢复了生存。我孑然一身,多么孤寂!孤零零地站在摄政公园喷水池边,她呻吟着(一面看着那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也许好似在夜半时分,黑暗笼罩大地,一切界线都不复存在,整个国土恢复到洪荒时期的形态,宛如古罗马人登陆时见到的那样,宇宙一片混沌,山川无名,河水自流,不知流向何方——这便是她内心的黑暗。忽然,仿佛从何处抛来一块礁石,她站在上面,诉说自己是他的妻子,好几年前他们在米兰结婚,她是他的妻子,永远、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他疯了!她转过身子,礁石倾倒了,她渐渐往下掉。因为他走了,她想——像他扬言过的那样,去自杀了——去扑在大车底下!不,他还在那儿,依旧独自坐在座位上,穿着他那件旧大衣,交叉着腿,瞪着眼,大声自言自语。

  人们不准砍伐树木。世上有上帝。(他从信封背面得到这一启示。)要改变世界。人不准因仇恨而杀戮。让所有的人明白这一点(他记了下来)。他期待着。他倾听着。一只雀儿栖息在他对面的栏杆上,叫着赛普蒂默斯,赛普蒂默斯,连续叫了四五遍,尔后又拉长音符,用希腊语尖声高唱:没有什么罪行。过了一会,又有一只雀子跟它一起,拖长嗓子,用希腊语尖声唱起:没有什么死亡。两只鸟就在河对岸生命之乐园里,在树上啁鸣,那里死者在徘徊呢。

  他的手在那边,死者便在那边。白色的东西在对面栏杆后集结。但是他不敢看。埃文斯就在那栏杆后面!

  “你在说什么?”雷西娅在他身旁坐下,突然问。

  又被打断了!她总是打断他的思路。

  (孙梁、苏美 译)

  注释:

  原文为“TheProimeMinister"sKyar”,模仿伦敦土音,即伦敦东区的科克奈方言(CockneyDialect)。

  都是伦敦的赛马场。

  温莎王室(theHouseofWindsor):对1917年以来的英国王室的称呼。温莎是王室的姓氏。

  亚历山大王后(1844—1925):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在位时期:1901—1910)之配偶。

  白金汉宫上升起国旗,表示当时国王住在宫内。

  维多利亚女王(1819—1901):英国女王(1837—1901)、印度女皇(1876—1901)。她的雕像耸峙在白金汉宫旁的广场上。

  维多利亚·亚历山德拉·艾丽斯·玛丽(1897—1965):乔治五世之女,嫁与第六代赫里伍德伯爵。

  指爱德华七世。

  苏格兰东北部城市名。

  可能为一种香皂的商标。科茨太太认为飞机写的是这个商标。

  可能为一种乳脂商品的商标。布莱切利太太认为飞机写的乃是这一商标。

  太妃糖;鲍利太太认为飞机是在为太妃糖作广告。

  伦敦市内公园,与圣·詹姆士公园比邻,原为英国王室花园,白金汉宫即在其中。

  卢克丽西娅的昵称。

  【赏析】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是意识流小说的大师。她认为传统的小说并不能反映生活的真实,现代小说应该描写普通人一天中的内心活动。那些“细小的、奇异的、倏尔而逝的或者是用锋利的钢刀刻下来的”意识瞬间和心灵顿悟构建的内心世界,能更如实深刻地反映生活。创作《达洛卫夫人》时,伍尔夫摈弃了传统小说的创作方法,采用意识流的叙事手法,进入人物隐秘的心灵世界,让读者领略到人物一系列的感觉、想法、回忆、联想和思考。在这部西方评论家认为是作者最具意识流特色的小说中,时空交错、电影蒙太奇、自由联想、内心独白以及象征等意识流手法交相辉映,让人眼花缭乱。结合选文,我们可以看到伍尔夫是如何运用电影蒙太奇和自由联想的意识流技巧来展现人物心理活动的。

  伍尔夫在《达洛卫夫人》中出色地借用了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蒙太奇手法可以分为时间蒙太奇和空间蒙太奇,前者以某个人为中心,描写其不同时间内的意识活动,后者以某一刻的物理时间为中心,描写在这一时间内不同人物的意识活动。小说一开始写达洛卫夫人出门买花,清新的空气使她想起少女时代和彼得的恋情,接着一辆货车把她拉回到现实的街上,随后遇到老朋友休,想到他体弱的妻子,引发了她对婚姻的思考。这是时间蒙太奇的运用。达洛卫夫人在买花途中遭遇的神秘汽车事件和在空中放烟雾做广告的飞机事件,则是作者巧妙地运用了空间蒙太奇的技巧,让时间在一点上保持不动而使空间因素不断发生着变化,达到了把不同人物的意识流碎片编织在一起的目的。

  一声巨大的车胎爆炸声把达洛卫夫人引向了花店的窗边。由此,小说的叙述以这辆据说是载着大人物的汽车为中心,在不同人物的意识之间跳跃着。这些互不相识、身份不同的人在汽车经过时,几乎在同一时刻对其作出联想,当然,他们的感受大相径庭。先是赛普蒂默斯由汽车激起了他心中对世界的恐惧;尔后卢克丽西娅由汽车想到了自己的不幸;接着达洛卫夫人由汽车生发出庄严的情感。这时汽车就如同一架摄影机,将镜头舒缓地从一个人物的内心切换到另一个人物的内心。随着汽车驶过密集的人群,人们情绪越来越激动,这种切换也变得越来越快。伍尔夫将一个个小人物对大人物的崇敬之情以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迅速拼接在一起,来展现汽车经过时触动了他们骨子里的“某种极为深沉的情感”。

  天空中作广告的飞机和神秘的汽车在小说叙述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飞机在天空中放烟雾盘旋,众人的目光和意识也围绕着它转动:“Blaxo”,科茨太太“带着紧张而敬畏的口吻说”;“Kreemo”,布莱切利太太“如梦游者一般轻轻低语”;“那是toffee”,鲍利太太说;“他们在给我发信号”,赛普蒂默斯想。通过飞机的镜头,我们徜徉在伦敦的街头,出入不同人的意识。飞机把这些破碎的意识片断神奇地串联了起来。

  伍尔夫运用电影蒙太奇技巧,将时间凝固在汽车经过街道的一刻或飞机放烟雾做广告的瞬间,空间镜头却不停地变换,多视角地描绘出丰富多彩的伦敦画面片断和人群众生相。同时,在视角的不断切换过程中,我们被引入赛普蒂默斯的意识中,他的意识又与达洛卫夫人有着微妙的联系。作者把两条平行的线索有机地整合,使两个貌似不相干的人物在意识上有了交集。所以,我们对后面达洛卫夫人听到赛普蒂默斯自杀的噩耗后,觉得是“人们逼得他活不下去了,就是像那医生之流的人”,对这样的思想共鸣就不觉得突兀了。

  除了用蒙太奇手法呈现人物的内心,伍尔夫还采用自由联想的意识流技巧提示人物的意识活动和心理变化。人的意识总是在飘忽不定地流动着,忽而回忆过去,忽而飘向未来,又不时被眼前的现实打断。赛普蒂默斯在公园长椅上的一段意识流体现出作者运用自由联想的非凡才华。

  在战争中精神失常的赛普蒂默斯坐在摄政公园的长椅上浮想联翩,思绪在现实、幻觉、过去、未来之间波动着。“人们不准砍伐树木”,赛普蒂默斯脑中首先出现了这一启示;接着想到了上帝,世界是由上帝主宰的,这是他从信封背面得到的;然后跳出“要改变世界”、“人不准因仇恨而杀戮”的念头,这是曾经饱经战争摧残的他下意识的联想,战争带给他永生难忘的伤痛,他呼吁人类应该杜绝杀戮,世界应该远离战争;此时一只小鸟的叫声把他拉回到现实,小鸟仿佛在叫着“赛普蒂默斯,赛普蒂默斯”,尔后小鸟又“用希腊语尖声唱起”:“没有什么罪行”、“没有什么死亡”,他在幻觉之中寄托着美好的梦想;随后他看到“死者在徘徊”,在战场上死去的战友埃文斯“就在那栏杆后面”,这是幻觉夹杂着恐惧,他听见了死亡的呼唤;最后妻子雷西娅的问话打断了一切,他的意识又回到现实世界中。赛普蒂默斯作为精神失常的人,他的意识活动比普通人更不受拘束,可谓天马行空,随心所欲。

  虽然赛普蒂默斯意识的流动有着极大的跳跃性、不确定性,却始终与他曾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历息息相关。树木是生命的象征,因为“树叶有生命,树木也有生命”,赛普蒂默斯强调“不准砍伐树木”,实际上是呐喊着不准杀戮生命!人类不是上帝,没有杀戮生命的权力。战争、杀戮、死亡、罪行、死者这些在因战争而发狂的赛普蒂默斯的脑海中不住涌现,虽然纷杂却合情合理。可见,伍尔夫用自由联想刻画人物的意识流时,绝非放任自流,而是每处细节都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看似闲笔却都有一定的意义。

  伍尔夫不愧是意识流技巧的大师,但《达洛卫夫人》不单单是一场意识流技巧的盛宴。作者曾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文字:“在这本书里,我要表达的观念多极了,可谓文思泉涌。我要描述生与死、理智与疯狂;我要批判当今的社会制度,揭示其动态,而且是最本质的动态……”伍尔夫把所要表达的一切都融汇在人物的意识流中,而人物、事件、场景这些传统小说的要素都不再具有实际的意义,都带着浓重的象征色彩和形式特征。与传统小说相比,《达洛卫夫人》更像一首诗。E。M。福斯特曾这样评价伍尔夫的作品:“这些成功之作全都充满了诗意,被包裹在诗意中。”确实,这部小说在内容方面如诗歌一般凝练,同时,以生与死、理智与疯狂等一系列命题的多层面展现,使整部小说弥漫着一股恢宏诗意。总之,《达洛卫夫人》是伍尔夫以诗人的情怀精心写出的一部有关生命、人性、理想的杰作。

  (虞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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