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扇公主》赏析
《西游记》中虽也有妖子妖孙组成的妖精家族,但都是乌合之众,不是“干”的就是“义”的,都不是“亲”的。真正由纯妖精血缘组成的家族只有一个牛魔王家族,虽属异类,但弥足珍贵。
《西游记》有云:“西海有名称混世,西方大力号魔王。”此为牛魔王之由来,全名称大力牛魔王。孙悟空花果山为妖时,曾结义七兄弟,牛魔王既为一只大白牛,身躯伟岸,故排第一。孙悟空称“齐天大圣”时,牛魔王称“平天大圣”,也有七十二般变化,本领比悟空差不了多少。
牛魔王有一妻一妾,妻为铁扇仙,贬称罗刹女,褒称铁扇公主,文中有证: 悟空曾向樵夫打听芭蕉洞在何处,樵夫笑道:“这芭蕉洞虽有,却无个铁扇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又说:“我这里人家用不着他,只知他叫做罗刹女。”“罗刹”一名来自印度,相传原为古印度土著民族名,演为印度神话传说中的恶魔名。据说此魔善变幻各种形象,如鸟、兽、人等,变人则男为黑身、朱发、绿眼,变女则为绝色妇人。《太平广记》引失传之《国史异纂》云:“贞观初,林邑献火珠。状如水精。云: 于罗刹国得。其人朱发黑身,兽牙鹰爪。”“罗刹”,其实就是后世俗传鬼中之“夜叉”。看来牛王夫妻皆来自西方,在《西游记》中占据的也是西方一片广大领地,火焰山的原型就在今新疆吐鲁番盆地中。牛魔王之妾称玉面公主,是一只玉面狐狸精,他还有一弟如意真仙,一子红孩儿。
牛魔王很早就进入《西游记》中,早年似乎是一个流浪汉形象,活动在孙悟空的花果山地盘附近,在悟空七妖兄弟中较为活跃,本领也较强。至于何时娶得铁扇仙,何时到的火焰山,不得而知。似乎铁扇仙与火焰山是同时依存的,牛魔王有可能是流浪到火焰山时倒插了门,从后来到玉面狐狸精那里做上门女婿看,他有这个德行。总之,作者没交待,我们也不好妄加猜测。
可能早年漂泊不定的流浪生涯给了他深刻的教训,因而“地盘”意识在他头脑中根深蒂固,先以妻子的八百里火焰山为基础,迅速壮大势力范围。妖力强了,魔威盛了,自然就有送上门的买卖,积雷山的玉面公主不但拱手将地盘送给了他,还甘愿委身于他,让他既得地盘又得财,还白拣了个美妾。两处地盘平时由妻、妾分治,他则逍遥自在,坐收渔利。又把号山六百里地盘分给儿子红孩儿治理,小牛更胜似老牛,将号山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里。
既以武力攫取广大地盘,老牛也深谙以武力统治地盘的重要性,这一经验来自于当年与悟空等六妖的结拜。当年他与美猴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禺狨王结为七兄弟,在魔界形成一个强大的地方武装割据势力网,妖焰熏天,魔威罩地,无怪敢侵,无魔敢犯。因而也就野心膨胀,随着孙悟空竖起“齐天大圣”旗帜,他们也纷纷仿效,称“平天大圣”、“覆海大圣”、“混天大圣”、“移山大圣”、“通风大圣”、“驱神大圣”,自作自为,自称自号,让他们充分体会到了能者称尊、强者为王的乐趣。后来孙悟空皈依佛门,金盆洗手,他们这个群体也就作鸟兽散了。但以拳头说话,是妖魔世界的不二法则,这一点已深深种在牛魔王的心里,因而牛魔王不像有的妖怪那样,以阴谋诡计侥幸取胜,而是靠一身硬功,实实在在地死打硬拼。玉面狐狸精之所以“倒陪家私”自媒自嫁,就是因为“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江湖中是条好汉”,可以“护身养命”;铁扇公主也有同感:“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有了牛魔王这只“平天”大牛做丈夫,自然“财”、“身”都有了“主”,而且是个非常有安全感的主。她们看中的都是牛魔王的超级“雄性”。
如果说占山为王、扩充地盘是一般妖魔为了血食人类、残害生灵的本能需求、也是唯一需求的话,牛魔王家族中的地盘概念,内涵要丰富得多,满足吃人只是低级妖魔的见识,牛魔王的见识要高远得多。如果说《西游记》中的一般妖魔还处在一种野蛮原始状态的话,牛魔王家族则已进入妖魔世界的文明层面了,这也许就是《西游记》构建这样一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妖魔家族的特别用意之所在。
至少有这样一些表现,体现出牛妖家族在妖魔阶层中的文明程度:
一是妖魔阶层中婚姻意识的成熟。
一般将牛魔王娶有一妻一妾,看成是好色之徒、花花公子式的表现。妖精既为兽类,当然也有兽欲的本能,这种妖魔在《西游记》中也仅非牛魔王一个,男妖女妖都有,如男妖中犼精、狮子精,女妖中老鼠精、玉兔精。其实,这样理解就浅了。须知: 一、 其他妖魔中的色欲表现,多以人为对象,且多集中到唐僧身上。其实表象是色欲,真正目的是为吸取元阳,以助修炼;而牛魔王所娶的是身份、地位相同的妖,是同类之间的行为;二、 其他妖魔虽然也打出了“成亲”的旗号,实际上皆未实现,作者赋予他们一种明显的向人类鹦鹉学舌式的滑稽;牛魔王夫妻之间则是一种明确的婚姻关系,既不为采阴补阳,也不为采阳补阴,而是为了妖精家族的繁衍和家族事业的发展;三、 最重要的是,牛魔王与妻妾之间不仅有夫妻之名,而且行夫妻之实,也就是说,有一套成熟的观念层面和实践层面的夫妻间、妻妾间关系的处理方式。
其实,作者是把自己所处时代的一套处理夫妻、妻妾间关系的模式,搬到了牛魔王夫妻身上。这表现在: 牛魔王被定型为一个封建家长形象,演绎着夫为妻纲的伦理观念;铁扇仙是一个恪守封建礼教的贤妻良母,玉面公主则定位在妾的角色;铁扇仙享有“主内”之权,享有被牛魔王称为“山妻”的名分上的满足,同时也不得不默默忍受着丈夫移情别恋和被冷落的痛苦;玉面公主虽享受着生活与爱情的甜蜜,但与牛魔王关系的维持,主要靠的是“财”与“色”,充其量也不过是以“财大”暗地里向铁扇发一发“气粗”,名分上永远是做小伏低的妾;做妾的玉面公主可以被八戒一钯打死,狐魂无归,做妻的铁扇公主则修得正果,经藏留名。
婚姻内牛魔王享有特权,他可以我行我素,不受妻妾的管制。他有一个美丽富有又有本领的妻,但不妨碍他再去纳一个年轻绝色的妾,制度允许他这样做,正妻铁扇也无可奈何。他高兴时可以长达两年与妾同住,扔妻在寂寞孤独中,妻还不敢有怨言,偶尔临幸一次,妻子便受宠若惊。他与悟空打得难分高下之际,却可以急抽身去碧波潭赴龙王的宴会,妻妾却不能抛头露面,活动的范围也只能是洞外三尺。当牛魔王在外享乐之时,她们得护洞守财。牛魔王可以不顾及母子分离的痛苦,让红孩儿远守号山,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乃子如此顽劣!但铁扇无权干涉。甚至在众神围攻、情势危急之际,牛魔王不让交出芭蕉扇,铁扇也不敢交。牛魔王这种封建大丈夫的“牛性”,最终导致自身被擒,家庭灭顶。
铁扇公主是《西游记》女性妖魔中唯一一个被赋予浓厚伦理色彩的角色。她的一生不无悲剧性: 前半生夫弃子离,孤独地守着芭蕉洞;后半生青灯古佛,枯燥地读着菩叶经。她美丽聪明,有自己的活动舞台,有超凡的本领,尤其她手中的那柄芭蕉扇:“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气。假若搧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阴风。”扇是“太阴之精叶”,属水,故能灭火;妖是罗刹女妖,女人属阴,水性。所以,此扇虽他人可用,但非女人不能养,故常含于铁扇口中,人与宝如影随形。假以火焰山舞台,济以芭蕉扇利器,恐怕牛魔王也要畏惧十分,不得不“惧内”;赋以罗刹女身形,处以魔鬼窟世界,她也完全可以按照妖精的逻辑行事。但走上了文明层面,套上了礼教枷锁,她也就无法不悲剧。为牛妻,她甘守着“男儿无妻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的古训,“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丈夫负情,她还得“忙整云鬟,急移莲步,出门迎接”。丈夫纳妾,她有微辞:“大王宠幸新婚,抛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但不敢晒出内心。对于难以固守的爱情,她只能低声下气,提出一个可怜的要求:“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水。”于心不忍的丈夫,有所内疚,称谢她“护守家门”有功,她则马上感激涕零:“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讲甚么谢!”分明自矮了三分,说什么“齐”!分明自有招财之扇,讲什么“父”!当丈夫被众神围追堵截、渐成困栏之牛时,她并没有率性地操起青锋剑,去助丈夫一臂之力,而是“满眼垂泪道:‘大王!把这扇子送与那猢狲,教他退兵去罢。’”她不想让丈夫走上绝路,尽管她只是守着一个名分。守住名分,对她来讲,也就守住了一个平平安安的完整的家,她是真心实意地爱护丈夫,为丈夫着想,关键时候显示出她的情义。当然,此时的她,完全可以主动交出芭蕉扇,至少为自己争取到了主动,但那样做,对丈夫不义。特别是牛魔王被捉后,她以惊人的表现,为她自己、为他们这段婚姻写上了精彩的一笔:
罗刹听叫,急卸了钗环,脱了色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门;又见有金刚众圣与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
这是一个典型的情义之妻的表现,自轻自贱式的改容换装行为,有着丰富内涵: 既表现出与夫同难的不惧之心,也表现出没有与神佛为敌的妖野之心,还表现出一贯修持的为善之心。其实铁扇公主扮演了一个尴尬的角色: 既有助纣为虐的魔性,也有夫行不义于外、妻树贤德于内的道心。前者是她的妖性,后者是她的人性。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到时各自飞。”牛魔王强被受戒,铁扇仙自愿修持,这对同林鸟,还是被拆散了,走出被拆散的妖魔“小家”,同归于佛门这一“大家”。火焰山的火已永久熄灭,铁扇仙的扇也失去了应有价值,但她还是从悟空手中要回了这柄芭蕉扇,这是一个曾经红火一时的妖精家族的象征,如今只能作为纪念物收藏。
二是妖魔阶层中家庭意识的成熟。
有了妻妾儿女,就有了家庭。有了家庭,妖魔世界就向文明迈出了一大步。牛魔王动不动就神前佛后地称“山妻”、“爱妾”,这不只是流于口头形式的炫耀,也不只是别于土妖俗怪的吹嘘,而是向神界、魔界宣称他建立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庭。这个家庭的“真正意义”就在于妻有妻道,妾有妾规:“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有如仙美眷,夫复何求!“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受法律保护,有道德约束!既有妻有妾,家庭内的争风吃醋也在所难免,玉面公主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银,绫罗缎匹;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怎的!’”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好丈夫,牛魔王也尽量维持着家庭内的平衡,他可以伪装得像个饱读诗书、与世无争的家长,“在书房里”“静玩丹书”。做妾的玉面公主,有色有财又年轻,她就专职撒娇,活跃家庭气氛:“没好气倒在怀里,抓耳挠腮,放声大哭。”牛魔王则把她抱在怀里,替她“整容”,向她“陪笑”,“温存良久”。作为正妻的铁扇公主,规定好的作风只能是“严谨”,虽也风情万种,也只能借酒“半酣”,在夫妻两人的私密空间里才可“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妻比妾,即使私下,动作也收敛得多。被悟空所骗,大有名节之损,才敢借事,扯住丈夫,骂一声“泼老天杀的!”牛魔王也不恼:“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锉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罗刹女纵有冲天怨气,也禁不得牛魔王的这水磨功夫。
妻与妾对待丈夫的态度也不同,妻在丈夫陷入绝境时,布衣素发,与丈夫同甘苦共患难;妾在丈夫冲锋时,她也组织妖仆助阵。她们都爱丈夫,但一个爱在表面,重在形式;一个爱在内心,思长虑远。为什么呢?悟空向牛魔王借扇,是一种义举:“一则扇息火焰,可保师父前进;二来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灵;三者赦我(土地)归天,回缴老君法旨。”但牛魔王见义不为,并且恶已做大,理性告诉铁扇,不能再去助恶;一味感性的小妾当然只顾眼前,而不考虑后果。关键的差别在于妻主家政,对家庭自然有高度的责任心;妾以财色买爱情,以家产换幸福,自然就缺乏对家庭的责任心。封建妻妾制演义在妖精家庭,也是丝丝入扣。
同样一件事要看从哪个角度理解,牛魔王派“未成年”的儿子去守号山,从关乎红孩儿成长的角度讲,是牛魔王夫妻放任了孩子;从关乎家族事业发展的角度讲,也可理解为想让儿子早早地成家立业。至于红孩儿不择手段的攫财方式,在父母看来,也并无不妥,毕竟是妖精,妖精当然要以妖精的方式立世。
对于儿子被观音收服的价值评判,父、母、叔的价值观达到了惊人的一致。牛魔王以父亲之威指责悟空:“怎么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铁扇公主以母亲之慈愤恨而问:“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眼前,几时能见一面?”如意真仙则以“犹子”之亲一语中的:“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按理,成佛是普通妖怪求之不得的出路,正如悟空所言:“享极乐之门堂,受逍遥之永寿。”可在牛家看来,这不仅断送了他们的自由,更断送了家族的繁衍,当然也断送了家族的事业。可见,牛魔王已把自由自在发展的家族事业看得强于成佛,因而悟空再怎么讲“大佛理”,也真的是对牛弹琴。
三是妖魔阶层中经济意识的成熟。
对于一般妖怪而言,钱财对他们无用,因而他们也没有钱财概念,更没有经济意识。只要有魔法有魔力,地盘可占,有人可抢,因而他们也就落在了原始野蛮的层面。《西游记》中有大量的吃人之妖,吃唐僧之妖,也有一部分不吃人之妖,不吃人之妖、尤其是不吃唐僧之妖,往往别有深义。牛魔王家族除了想吃唐僧外似乎没有吃人的记录,他们别有“养妖”之术。
“家私”与“家当”概念从妖精口中提出来颇为新鲜,牛魔王家族非常重视这一方面。妾打动牛王之心使之主动做上门女婿的主要是家私,牛王说动妻子使之心理平衡的还是家私。玉面公主因为有百万家私,牛魔王就上门为夫,“弃了罗刹,久不回顾”。罗刹女怨丈夫“抛撇奴家”,悟空假变的牛魔王说:“非敢抛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在外;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虽是从悟空嘴里说出,但何尝不是代老牛立言!而且接下来又强调了一次:“我因图治外产,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丈夫治外产,妻子主内政,罗刹女纵有万般被“抛撇”的怨恨,听到这话,也是脸上云开雨霁,心上春花怒放。
图治外产,守好家私,牛魔王就可以以亿万富翁的身价傲视群魔,当然也就没有衣食上的后顾之忧了。不像那些穷妖魔,捉了人,不但食其肉,还要扒其衣,食其肉也不敢饕餮一尽,要省下些醃起来,以防天阴下雨。
牛家的四块地盘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都有财富的来源,而且得天独厚。尤其火焰山与落胎泉的生意,独家经营,想不形成垄断都不可能。红孩儿的号山经营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象征着牛氏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特点,铁扇、如意仙的火焰山、落胎泉的经营,则是在成熟经济理念指导下的有序运转。铁扇仙手中有芭蕉扇这个招财之宝,靠着火焰山这片八百里滚滚财源,做的是火的生意,生意当然也火。对于牛家,这把扇子重于生命。如何守如何用要动脑筋,守则口中含之,任你孙悟空与我有叔嫂之分,任你取经是不可阻挡的佛家伟业,我就是不外借,因为借了就断了财源;至于用,则更有学问:“若知糕粉米,敬求铁扇仙”,“铁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们就布种,及时收割,故得五谷养生。不然,诚寸草不能生”。千里范围内的百姓,要活命就得唯扇是瞻,一扇动则万民生,一扇不动则万民死,真是五谷易种,一扇难求!“我这里人家,十年拜求一度。四猪四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鸡鹅美酒,沐浴虔诚,拜到那仙山,请他出洞,至此施为。”而拜仙山“往回要走一月,计有一千四百五六十里”。“求”之不易,才会引来源源不断的“供品”。如果永远搧熄火焰,风调雨顺,则万民不供,铁扇无财可得;如果永远不动扇,则五谷不生,万民不存,铁扇也无财可得;如果频求频应,五谷常登,民有积粟,则敬之不惧,供之不厚,铁扇聚财无多。所以,铁扇手里的这把扇子,拿捏得恰到火候。
子母河水,浩浩荡荡,无穷无尽,不论男女,不论僧俗,不论老少,饮之皆可成胎;破儿洞的落胎泉则只有一个,细流涓涓,滴水成油,要落胎又非此不可,诚可谓千胎易得,一水难求。原本是天成之物,无主之泉,如意真仙慧眼识财,发现了商机,“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庵,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他与尊嫂一样的精明: 懂得商机紧攥,财源独占,也懂得细水长流的经营之道。供品再丰,心志再诚,也只求得一碗。不可能像西梁国的老婆子要求的那样: 取一大瓦钵来,“留着用急”。公益事物,用于经营赚钱,重利盘剥,这是奸商;公益事物,据为己有,图谋私利,这是“霸商”。
无论从为妖的实践层面还是观念层面,牛魔王家族都已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加上牛魔王、红孩儿等本领超凡,所以他们牛气冲天。围绕芭蕉扇的借与不借,牛魔王与孙悟空的几番交手,都是明打硬拼,不管是斗力还是斗法,毫不示弱:“你看他东一头,西一头,直挺挺光耀耀的两只铁角,往来抵触;南一撞,北一撞,毛森森筋暴暴的一条硬尾,左右敲摇。”穷途之际,铁扇仙以泪相劝,他仍然“重整披挂”,再度上阵,显得异常倔强。但牛气再大,不可冲了天,冲了天就要惹来麻烦。书中有个五路神佛“擒牛”场面,写得好不热闹:
那牛王拚命捐躯,斗经五十馀合,抵敌不住,败了阵,往北就走。早有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道:“牛魔,你往那里去!我等乃释迦牟尼佛祖差来,布列天罗地网,至此擒汝也!”正说间,随后有大圣、八戒、众神赶来。那魔王慌转身向南走;又撞着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挡住,喝道:“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脚软,急抽身往东便走;却逢着须弥山摩耳崖毗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道:“你老牛何往!我蒙如来密令,教来捕获你也!”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着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喝道:“这厮又将安走!我领西天大雷音寺佛老亲言,在此把截,谁放你也!”那老牛心惊胆战,悔之不及。见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将,真个似罗网高张,不能脱命。正在仓惶之际,又闻得行者帅众赶来,他就驾云头,望上便走。却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叫道:“慢来,慢来!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
东、西、南、北、上,五路神佛围追堵截,布下天罗地网,只为擒一只大白牛。而且,都奉的是佛界或天界的最高旨意,要么是如来密令,要么是玉帝亲旨;都是佛界或天界法力神威最大、地位权势最高的人物。西方妖魔千万,无有一妖有此“待遇”,无有一魔获此“殊荣”,唯当年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差可比拟。
这阵势,不免让人困惑: 一、 牛魔王家族中最先阻挡取经人道路,危及取经人生命安全的红孩儿,已按律惩之;如意真仙虽生财无道,但悟空代表佛家说了:“我本待斩尽杀绝,争奈你不曾犯法。”所以留他一条性命;牛魔王夫妻也没打算吃唐僧肉,虽然不借给悟空扇子,但牛魔王也说了:“我看故旧之情,饶你去罢。”没打算与悟空纠缠下去。比起众多妖怪,夫妻做恶也不算大,为何神、佛两界对他如此痛恨呢?二、 没有神佛出面,悟空、八戒要牵住牛鼻子、制服雄牛也不是特难的事,何况神佛出面前,老牛已黔驴技穷;更不可思议的是,历次遇难,悟空都要三请四拜,神佛才肯出手相救,而此次悟空根本神也没请、佛也没搬,两家上将却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地来了。为何不请自来、来又如此的兴师动众呢?三、 玉帝、如来何以共筑堡垒,天界、佛域何以齐心临阵呢?
这不仅仅是牛魔王不敬神、不尊佛的缘故,妖精中渎神灭佛者有的是,车迟国的三个妖精将捉来的两千多和尚,当奴仆使唤,折磨死了六七百,这恐怕才是让如来最不可容忍的;灭法国的国王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和尚,虽与妖精无关,但这种无形的“心魔”比任何有形的妖魔更不可饶恕。一个与神佛都不搭界的牛魔王即使大不敬,也犯不上动用如此的手段。所以如此,恐怕是有着深层次的问题。
神佛与妖魔是对立的两极,玉帝与如来、皇天与西天,治不同域,道不同轨,但在对付妖魔上是一致的。唐僧有云:“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正如悟空剖腹掏出的种种“心”,除了红心,什么心都有,这些心就是魔。人有心魔,世间就会产生污浊之气,污浊之气汇聚,就产生了妖魔。有了无形的心魔与有形的妖魔,那就要靠佛界的精神引领与心性修持,就要靠神界的武力镇压与形体锻炼。所以,心魔终究要去,妖魔终究要除。神佛世界的威力,就在于允许你人间妖魔即生,但决不允许你永存,只有神佛才可以永生不灭。所以《西游记》中的妖魔,有为害人间之术、行为害人间之实的时间,短的三五载,长的也不过十几年,这在上天算来,要短得很。因而,妖魔必要断子绝孙,一代而亡,妖业无存。既生之无形,又何以存形?
牛魔王呢,也许因为不注重做吃人之大恶,故存世较长,偏偏在长期的为妖生涯中头脑有了进化,不仅娶了妖妻妖妾,生了妖子,建立起真正的妖精家庭,还建立起家族产业,妄图让产业固定化、永恒化,以让他这妖精家族繁衍发展下去,万代其昌。在这之上,必然有一种明确的指导思想,那就是要在天地人之间、神佛鬼之外,建立起他的妖精独立王国。而且势力已经做大,不仅威胁到人权,更威胁到了神权、佛权。牛气冲天的他太小看神佛世界的能量了,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孙悟空,都要招安天界、皈依佛门,何况你一个小小的牛魔王!所以,神佛世界合力除之,是必然结果。
但不管怎么说,牛魔王是妖魔阶层中唯一一个在意识形态领域以思想为武器向神佛世界提出挑战的“妖雄”,还是那句老话,无论用之于善,还是用之于不善,都是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