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除魔高家庄》赏析
你看他揝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匙来。”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行者闪金睛，向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
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他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那里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里走。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好风：
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树摧林如拔菜。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衔花麋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
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囋囋的不绝。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真个要来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漫头一料，扑的掼下床来。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么就丢我这一跌?”行者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去脱衣。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那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甚么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所以烦恼。”那怪道：“我虽是有些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么又说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什么法师、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像模样。”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那个?”那怪转过眼来，看见行者咨牙俫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山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赶来，叫声：“那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咦!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胜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高老庄大圣除魔》
【赏析】
现在该是猪八戒上场了。
猪八戒，姓猪，名八戒，又名悟能，是这支西天取经团队的重要成员。他也是唐僧的徒弟，排行第二，为孙悟空的师弟，沙僧的师兄。细细寻绎，这个猪八戒曾经在小说中出现过。作者在第八回中写到观音菩萨接受了佛祖的旨意，和木叉一起来到东土，欲寻找一个取经人时，忽觉山上有恶气遮漫，不能登步上去。他们正想驾云过去，“不觉狂风起处，又闪上一个妖魔”。这个“妖魔”生得实在“甚凶险”。只见他“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獠牙锋利如钢锉，长嘴张开似火盆。金盔紧系腮边带，勒甲丝绦蟒退鳞。手执钉钯龙探爪，腰挎弯弓月半轮。纠纠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丑陋不堪，十分怕人。而且这个“妖魔”很不讲道理，“他撞上来，不分好歹，望菩萨举钉钯就筑”。被木叉行者挡住，两个就在山底下，一冲一撞，赌斗输赢，一片昏天黑地。
作者在这里叙写的猪八戒的上场与众甚是不同。读者从中至少可以看到以下三点：第一，他是一个妖魔;第二，他长得十分“凶险”丑陋;第三，他很不讲道理。这三点，基本上都是负面的形象，有谁会喜爱这个既长得十分“凶险”丑陋，又很不讲道理的妖魔呢!难道这就是真实的猪八戒吗?不，不是的!这其实只是猪八戒的一个方面，或者说是他的表面。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深入发展，猪八戒的性格中还有另一个方面，否则，国人男女老少中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喜欢他呢!当然，这些正面的东西我们很快会看到的。
原来，这个猪八戒确实是一个“妖魔”。他本是天河里的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被人发觉后，由玉皇大帝把他打了两千锤，并且被贬下尘凡。谁会料到，这个昔日的天蓬元帅难灭真性，竟然前来夺舍投胎。可又没有人会想到，他竟然走错了道路，不幸投在母猪胎里，于是就变成这般人不人、猪不猪的丑八怪模样。这还不算，他的性情也变得非常烦燥，贪吃懒做，还要经常咬死母猪，吞啮小猪，而且长期在此处占了山场，依靠吃人度日。一年多前，他来到了福陵山的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她见猪八戒有些武艺，不嫌他难看，就把他招进门做了一个倒插门的上门女婿。没想到，猪八戒的好景不长。他在洞中大约只享了不到一年的幸福生活，卵二姐就死了。虽然这满洞的家当尽归他享用，但总觉得孤身一人在此日久年深，没有一个稳定的日子，颇觉寂寞和清苦。因此，他不时走出洞外，免不了有些扰民之事，有时甚至还要只是依靠吃人度日。他自己也感到如此混日子也不是办法，心里也很痛苦。
当观音菩萨听完猪八戒的心声后，不禁又一次大发慈悲，认为眼前这个人，毕竟是过去的天庭成员，只是由于偶然的失足，才落到今天的下场，心想自己正奉佛旨要到东土去寻找一个取经人，此人如能作唐僧的徒弟，岂不可以帮助取经人早日完成使命，又可使他在功德圆满以后将功折罪，早脱灾障。这正是猪八戒求之不得的事。因此就接受了观音菩萨的摩顶受戒，指身为姓，法名悟能。从此，中国的文学人物的艺术长廊中就有了“猪八戒”的一席之地。
这日，唐僧和孙悟空西行来到了高家庄。这里已是异域世界，是乌斯藏国边界上的一个村庄，距离唐僧的祖国早已有千里之遥了。师徒两人走在大街上，遇到高太公的家人高才行路匆匆，与众相异，似有什么重大之事。这个异域的边陲小镇充满着神秘的气氛，这是为什么呢?孙悟空不得其解。后来他从高才的嘴里了解到，近几年来，这高家庄确有妖魔出没，闹得全庄人心惶惶，个个十分不安。原来这件事情发生在三年前，高太公有一个女儿，名叫翠兰，年方二十岁，还没有嫁人。不料，三年前这村里来了一个妖精，霸占了翠兰。就这样，那妖精在此做了整整三年的高家女婿。这件事使高太公的心里非常不高兴。他认为，自己的女儿招了个妖精当丈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仅毁了女儿的前程，还会败坏家门，而且没个亲家来往，所以一直要这妖精离开他的女儿。谁知那妖精坚决不肯退亲，反而把女儿关在他的后宅。如此已有半年，翠兰与家里人断了联系。高太公为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教人四处寻访法师，捉拿那妖精。谁知他前前后后一连请了三四个人，都无济于事，那妖精依然霸占着翠兰。
聪明的读者也许已经知道，这妖精不是别人，就是猪八戒。孙悟空和猪八戒在高老庄相遇，或许也就是一种缘分。然而，这种缘分直到如今，两人都还不知道呢!在孙悟空的心里，只知有霸人民女的妖精，而在猪八戒心中，师父和师兄来到面前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小说就在如此不期而遇的误会中向前发展着精彩的故事。
孙悟空了解到这一切实情后，深感那妖精真是可恶。于是，他叫高才去告知高太公，主动承担这降伏妖精的事。高太公自然十分高兴。上面小说《西游记》的内容，就是记述孙悟空在高家庄降伏妖精的过程。提起这件事，用今天的社会流行语来说，还是特别“搞笑”的。这个孙悟空，把降伏妖精这样一件十分严肃的事，办成如小孩子玩游戏那样，似乎毫不经意一般，充满了轻松活泼的气氛。也正是作者这样擅用笔墨，使小说《西游记》的艺术风格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别具一格，也与其他几部著名的小说名著不同。这种艺术风格被人称为游戏笔墨，也有人说是诙谐性。不管是游戏笔墨，也不管是诙谐性，把严肃庄重的情节内容通过类似搞笑戏耍的轻松活泼的文字表现出来，会产生一种特定的艺术情韵，并在读者的审美体验中可感到愉悦的“共鸣”。当然，《西游记》全书充满了这种诙谐的艺术气氛，这是它深受读者广泛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
小说的这种诙谐性或是游戏笔墨在孙悟空降妖的过程中表现得比比皆是。例如，去捉妖的开始，孙悟空跟着高太公来到他家的后宅门口，见门锁着，就对太公说：“你去取钥匙来。”以孙悟空的本事，这小小的一把锁，怎会难住他。这诚然是在开一种玩笑，或者说是有点捉弄高太公的味道。高太公也没有上当，这时孙悟空就说了一番自嘲的话：“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说完便用金篐棒砸门。这样的艺术描写，给人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你看，对高太公来说，除妖救女是火烧眉毛的急事，哪有心思跟人开玩笑，而对孙悟空来说，心里也是很急的，也极想很快地除去妖精，然而，他如此故作玄虚，在一个方面也说明了他对降伏妖精的成竹在胸了。小小的细节处，令人的想象相当丰富。再如，孙悟空接下来便“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的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种非常规的、不合常理的、出乎常人意料之外的，但在孙悟空看来，却是极其自然的、再也普通不过的、就如日常烧饭洗衣一样的事。因为他从菩提祖师处学会了百般变化，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进行随心所欲的变化。这种本领又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就是有，它也有高下低劣之分。自从他从菩提祖师处学成后，曾运用过两次，都失败了。一次是在他“大闹天宫”后，与二郎神为首的天兵神将的战斗中，最终由于变化的不精被二郎神看出破绽而落败。另一次是输给了如来佛，他百般变化，万种腾挪，都跳不出佛祖的手掌。如今第三次变化，他要再试锋芒，看这妖精有何本领应对。
“妖精”猪八戒来了，他果然来了，而且伴随着他的到来，刮起一阵狂风，卷起走石飞沙。谁也没有想到，《西游记》中赫赫有名的孙悟空和猪八戒就在这样的情境下见面：一个是“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而另一个则是“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一个是美如玉，一个是丑八怪，鲜明的对比，无情的调侃。接下去，两人一系列的神态、语言以及动作，充满了诙谐性或是游戏笔墨：一个是故意逗弄，一个是真心;一个是娇娇滴滴，话中套话，一个是不知真假，率真无邪……种种艺术描写只可意会，很难复述，真是要读者不笑也难，要笑就得喷饭。这一点，前人看得很清楚，清人汪憺漪曾说：“篇中描写行者变翠兰处，妙在不真不假、不紧不松、不甜不苦、情文两绝，使老猪笑啼，活不得，才是传神绘影之笔。”作者的这种传神绘影之笔，让我们领略了无穷的艺术之美，从而也把孙悟空和猪八戒这一对“欢喜冤家”的真实面目袒露于人前，而此时两人发觉，他们之间的一场恶斗已难避免。小说于此戛然而止，真是余音缭绕。
在这则小说中，还有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对自然景物的描写。诚然，在一部文学作品中出现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是很正常不过的事。相反，要是在一部文学作品中没有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倒似乎是不太正常的事了。我们在此特意提出这一点的原因，是在小说《西游记》中，作者很少注重对自然景物的描写。这与一般的文学作品又很不一样。我们认为，在一部神话小说中，充斥着神话人物和他们的生活环境的描写，是不奇怪的。例如，龙宫、天庭、地狱、瑶池等等，都是有利于刻画人物和表现主题的。而自然景物的描写在通常情况下较少出现，这也是很正常的。然而在小说的第十八回，唐僧和孙悟空在西天取经途中来到了高家庄，这时作品出现了难得的自然景物的描写。作者描写“正是那春融时节”，大地一片姹紫千红：“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桃杏满林争艳丽，薜萝绕径放精神。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蛱蝶驯。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紧接着还有一处类似的艺术描写：“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这两处自然景物的描写，虽然没用白描的艺术手法，而是采用了用词赋来表现的艺术手法，但同样很精彩。在异国他乡的高家庄，能欣赏到如此美景，而且是在美丽的春天，这不仅表现了唐僧师徒的愉悦心情，也隐约地透露了他们出国很久以后的思乡之情。而且这样的艺术描写，与一路上的崇山峻岭、山洞妖魔描写，也有鲜明的对比感。特别是在一部充满神话气息的小说中，类似于只有人间才有的这种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也有助于在审美体验上把读者从虚幻飘渺的神话世界拉回到地上人间，从而产生一点现实感。这正是我们肯定小说《西游记》中的这种对自然景物的描写的重要原因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