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巧渡灭法国》赏析
那人才下去，又一个丫环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着旁边，问道：“列位客官，那里来的?有甚宝货?”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那妇人道：“贩马的客人尚还小。”行者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位是朱三官，这一位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笑道：“异姓。”行者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才回。”那妇人道：“一群有多少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象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下。却一件： 我舍下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帐。”行者道：“说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样待客?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么说三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赵寡妇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张，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道：“相应啊!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彀请小娘儿哩。”寡妇又道：“中样者，合盘桌儿，只是水果、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行者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么?”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行者道：“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妇人道：“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八戒听说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了!等我看着锅吃饱了饭，灶门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说那里话!你我在江湖上，那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宰鸡宰鹅，煮腌下饭。”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三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们都是长斋，那个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张。”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赵妈妈，你上来。”那妈妈上来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只过三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了，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
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卷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咦!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四众任情受用。又问：“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寡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三个方才斟上，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妈妈，底下倒了什么家火了?”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起身。”寡妇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教：“抬进轿子来，不要请去。”四众吃了酒饭，收了家火，都散讫。
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们在那里睡?”妇人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
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妇人道：“儿啊，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故此嗟叹。”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那里去寻黑暗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教他往别家去罢。”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道：“是那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柜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止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着几个客子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瑀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道：“我的马在那里?”旁有伏侍的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行者道：“牵来，把糟抬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关门去睡不题。
——第八十四回《难灭伽持圆大觉法王成正体天然》
【赏析】
唐僧师徒到了灭法国。这灭法国名不虚传，是要灭法的。等待着他们的是一场新的灾难。原来，这灭法国的国王前生与这个世界结下了冤仇，所以在今世里他要无端造罪。在两年前曾许下一个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两年内他陆陆续续地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如今正等着他们四个有名的和尚前去送死，正好凑成一万，实现他的圆满功德。这一消息传来，给唐僧师徒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路上的妖魔千奇百怪，可没想到还有这专杀和尚的呢!不过，灭法国毕竟是在人间，百姓都是凡人，想来比天界的妖魔鬼怪要好对付一些。
他们来到了城中，这里十分繁华：
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钟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蔼蔼。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虽然作者为卖弄才华，在诗中的每一句之首，按次序从十至一嵌入了一组数字，形成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但是他所叙述的那种城市的繁华还是十分贴切的。与其他地方的城市明显不同，这里的商业气息特别浓厚。唐僧师徒一路走来，历经很多地方，这种感觉却仍然十分强烈。如街头转角处，就是一家专门安歇往来商贾的饭店，店内住了八九个客人。见此孙悟空十分高兴，因为他已找到了经过灭法国的办法，这就是： 等这伙人睡熟以后，把他们的衣服和头巾等衣服偷来，给自己穿上，扮作俗人进城办事，再混蒙出城。
做这类事，对于孙悟空来说，真是囊中取物一般容易。而当他们打扮停当，再到这家饭店来住宿时，里面借宿的人正在吵闹着缺衣少巾的。孙悟空根本不管这些，假装是贩马的商人来投店住宿。果然，不久有人把他们真的当作了马贩子，前来洽谈生意。我们选录的上述小说中的开头一大段文字，就是记述了在饭店中进行商业交易的情形。因文字较长，此处不再引录。但从这个前来谈生意的赵寡妇和孙悟空的对白中，我们可见大致看到当时民间买卖的大略。你看，当孙悟空他们刚住下，楼下立即上来一个五十七八岁的女人，她就是赵寡妇。这位赵寡妇一见了面就问：“有啥宝货?”当她确认了孙悟空等人是贩马的商人后，立即拉起家常并开始套起近乎来了。这是商人在交易时的基本方法，目的就是为了在交易中尽量把价格压得低一些。紧接着，赵寡妇就询问孙悟空有多少货。当孙悟空回答她后，赵寡妇立即恭维了一句，说孙悟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并且向他热情地介绍了自己，以取得他的信任。这是商业交易的必要步骤。在此基础上，再接着洽谈价格，才显得合情合理。果然，这位赵寡妇开始了“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账”的话。接着是孙悟空的询问和妇人的介绍等等，一来一往，十分娴熟。原来，这个赵寡妇并不是真正来买马的。她是这家饭店的店主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叫“老板娘”。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客人确认房租的价格，并且期望着客人能给一个满意的价格。但是就从她和孙悟空的对话中就看得出，她绝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为了争取一个满意的房租价格，她居然动足了脑筋，迂回前进，曲线谈价，活脱脱的一个旅馆“老板娘”啊!这真是一篇绝妙文章，堪称绝笔，写活了明代市井个体小商人的真实面目。
中国的封建社会自唐代“安史之乱”后，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大量在社会战乱中破产的农民进入城市，在从事着各种各样的“拾遗补缺”的工作。至宋、元时代，在城市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在这个社会阶层中的许多人，由于离乡离土，失去了他们原先耕耘的土地，也没有维持生活的技术专长，而只得依靠从事小商小贩等无须基本技能和工具或成本等的工作，成为以供职工商业为主的一族。他们在获得基本的生存和生活的保证后，成为当地城市的新生代市民。这些市民在当时的城市社会中发挥着重要的影响。我们在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约略可见宋代商品经济发展的繁荣景象。到了明代，尤其是明代的中、后期，随着社会经济的迅速发展，商业在社会上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商品经济日益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与《西游记》小说几乎同一时代诞生的经典小说名著《金瓶梅词话》对此有深刻而生动的反映。小说的男主人公西门庆的发迹和破败的过程，就是明代社会中的商人形象的一个缩影。我们在小说《西游记》中看到的这个场景描写，就是明代这个商业化社会的现实反映。虽然它借助的是西域的灭法国，然而正如孙悟空所说的那样，“城中的街道，我也认得。这里的乡谈，我也省得，会说”，分明是当时的真实情景的表现。
在灭法国的这家饭店中，唐僧师徒睡在一只大柜中。此柜长七尺，宽四尺，高三尺，很宽大，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无风无光，一片漆黑。他们主动要求住在这个大柜中，并将全部行李也带在身边，只留下小龙马在柜边守候，专等第二天去见国王。然而，奇迹就是这样发生了。这家饭店中许多帮忙的雇佣来的人，心术不正。他们和社会上的强盗一向有来往。就在“老板娘”和孙悟空的对话中，他们听到了孙悟空等贩马人手中有许多银子，就动了坏心思，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强盗们。因此在孙悟空他们住店的当晚，这些强盗就来饭店中打劫。他们的目标是奔着唐僧师徒来的，然而到店中后，他们根本不见人的踪迹，只在火把的照耀下看到了天井中放着的一只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强盗们见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他们决定偷了这匹小龙马，抬柜出城，再打开后分赃。就这样，睡在柜中的唐僧师徒被强盗们抬到了城东。他们杀了守门的军人，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动六街三市，报告总兵。众官军奋起追赶强盗，不曾拿得半个，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总兵官把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封好后，令人巡守，待天明启奏，请旨定夺。
这一切看来似乎都是传奇故事。事情的发展也完全出乎孙悟空的意料之外，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面对这种突发事件，随机应变是很重要的。他们目前的处境，看来比较困难。因为万一被灭法国王发现，就会显形，祸端骤起倒是小事，而断送了赴西天取经的使命却令人无法可想。柜中的唐僧正是如此想的。而孙悟空，却很镇定，在灵机一动之下，他已有了精妙的对策。这就是： 在三更时分，孙悟空设法走出大柜，作法让全城的人，包括皇帝、皇后和三宫六院中的所有的皇妃和侍女等等，都一律成为没有头发的光头。这样国王就无法再杀人了。要做到这一点，对于孙悟空来说，并不是件难事。第一，他要离开大柜。这难不倒他。当年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以及假美猴王的金铙中都闯了过来，别说这小小的大木柜了。只要他弄个手段，拿出金箍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三尖头的钻儿，钻了一个眼子，摇身一变，变做个蝼蚁儿，就可出去。第二，他要浑水摸鱼，让全城的人都变成光头。这也很容易。因为孙悟空会变化。他只要把身上的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可以变做小孙悟空，让他们一个个都拿着剃头刀儿，把城里所有的人都剃成光头。这一切都如愿了。翌日，灭法国王醒来，发现自己已成光头，再看睡在身边的皇后也成了尼姑。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满朝文武，全城百姓，没有一个人是留有头发的。国王心中害怕，以为是自己杀害和尚的报应，立即传旨吩咐衙门大小官员，不等天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天明后，他们发现了东城的大柜，抬进王宫。国王问明缘由，立即倒换了关文，送唐僧师徒出城西行。从此，这个灭法国也改国号为“钦法国”，以喻全国海晏河清千代胜，风调雨顺万方安之意。
在这则小说中，作者把文章做在“巧”字上，因此我们也把它定名为“巧渡灭法国”。
人类在社会生活中往往会存在着许多奇巧的事情，这也许是事物发展的规律所决定的。任何事都有它的必然性，其实也有它的偶然性。在其必然性中蕴含着事物的偶然性，而在这种偶然性中又一定有着它的必然性。巧，就是指事物的某种偶然性，它是无处不在的。就以这则小说来说吧，灭法国王的杀害和尚是一种十分残忍的行为，在唐僧师徒一行到达之前，他已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凑成一万，正好缺他们四人，这是一巧。唐僧师徒在饭店遭遇强盗的抢劫，因住在大柜中而因祸得福，未曾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这是第二巧。面对着意外发生突然而至的事件，孙悟空的“浑水摸鱼法”是第三巧。这则小说的故事本身充满了奇思妙想，再加上作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运用“巧合法”结构情节，让人应接不暇。艺术的创造能有如此强大的魅力，令人对作者的非凡功力赞叹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