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圣正与七十二洞妖王,并四健将分饮仙酒,一闻此报,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说不了,一起小妖又跳来道:“那九个凶神,恶言泼语,在门前骂战哩!”大圣笑道:“莫采他。‘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说犹未了,又一起小妖来报:“爷爷!那九个凶神已把门打破,杀进来也!”大圣怒道:“这泼毛神,老大无礼!本待不与他计较,如何上门来欺我?”即命独角鬼王,领帅七十二洞妖王出阵,老孙领四健将随后。那鬼王疾帅妖兵,出门迎敌,却被九曜恶星一齐掩杀,抵住在铁板桥头,莫能得出。
正嚷间,大圣到了。叫一声:“开路!”掣开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丈二长短,丢开架子,打将出来。九曜星那个敢抵,一时打退。那九曜星立住阵势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弼马温!你犯了十恶之罪,先偷桃,后偷酒,搅乱了蟠桃大会,又窃了老君仙丹,又将御酒偷来此处享乐,你罪上加罪,岂不知之?”大圣笑道:“这几桩事,实有,实有!但如今你怎么?”九曜星道:“吾奉玉帝金旨,帅众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教这些生灵纳命。不然,就躧平了此山,掀翻了此洞也!”大圣大怒道:“量你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不要走,请吃老孙一棒!”这九曜星一齐踊跃。那美猴王不惧分毫,轮起金箍棒,左遮右挡,把那九曜星战得筋疲力软,一个个倒拖器械,败阵而走,急入中军帐下,对托塔天王道:“那猴王果十分骁勇!我等战他不过,败阵来了。”李天王即调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一路出师来斗。大圣也公然不惧,调出独脚鬼王、七十二洞妖王与四个健将,就于洞门外列成阵势。你看这场混战好惊人也——
寒风飒飒,怪雾阴阴。那壁厢旌旗飞彩,这壁厢戈戟生辉。滚滚盔明,层层甲亮。滚滚盔明映太阳,如撞天的银磬;层层甲亮砌岩崖,似压地的冰山。大捍刀,飞云掣电;楮白枪,度雾穿云。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摆列;青铜剑,四明铲,密树排阵。弯弓硬弩雕翎箭,短棍蛇矛挟了魂。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覆去战天神。杀得那空中无鸟过,山内虎狼奔。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只听兵兵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这一场自辰时布阵,混杀到日落西山。那独角鬼王与七十二洞妖怪,尽被众天神捉拿去了,止走了四健将与那群猴,深藏在水帘洞底,这大圣一条棒,抵住了四大天神与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杀彀多时。大圣见天色将晚,即拔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碎了喷将出去,叫声:“变!”就变了千百个大圣,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战败了五个天王。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宫诸神捉怪》
【赏析】
从艺术结构上来说,小说《西游记》的第一至第七回是全书的第一部分,为孙悟空的英雄传奇故事。作者从他的出身写起,叙说了他的“称王称圣任纵横”的人生理想以及为了这一理想的实现而戏耍海龙王、除名阎王簿、反出“弼马温”、搅乱蟠桃会等一系列的勇敢行动,已经在读者面前树立起了一个无私无畏的英雄形象。与《水浒传》等小说名著不同,作者在表现这一切时,没有采用比较复杂的双线式或多线式,以及一主一副的主副线式的艺术结构方式,也摒弃了故事或人物活动的交叉并进和跳跃式前进的情节发展模式,而是采用了最为基本的也是最为简单的、常见的、普遍使用的单线式和递进发展的艺术结构方式。故事情节的发展看似平淡无奇,而在实质上则高潮迭起。正如人们把一块石头丢进河里,激起的涟漪不断,并且一个又一个地依次向外拓展,在人们的审美体验产生一个又一个的艺术之美。如果这些漪涟遇到堤岸或阻挡物的碰撞,就会形成一个小小的高潮。如此周而复始,把小说的故事情节不断推向高潮,而具有鲜明性格和不凡风采的人物艺术形象也会凸显在读者的记忆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说《西游记》的艺术结构就具有这样的特点。人们正是通过猴王出世、灵孕仙山、学艺祖师以及戏耍龙王、除名阎王、反出“弼马温”、搅乱蟠桃会故事情节的递进描写,初步认识了“这一个”孙悟空的英雄风貌。这与小说《水浒传》等“橘瓣式”的放射性的艺术结构手法,在艺术效果的达致上,有异曲同工之美。
小说描写孙悟空搅乱蟠桃会后重回花果山,依旧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可他在天庭闯下的祸却引来了天兵神将。那个穷凶极恶的李天王早已把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上下布了十八道天罗地网,要把孙悟空捉到天庭去治罪。孙悟空当然也不是吓出来的,面对着部下惊慌失措的凶讯报告,他依然故我,摆着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说:“莫采(睬)他。‘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分明是一派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直到天兵把门打破,他才大怒,领兵迎战。
在小说《西游记》中,描写孙悟空与天兵天将或神魔交战的场面很多,但很少有雷同的。当然,由于作者缺少生活经验,在具体描写这类实战场面时,也显得有些概念化。但是在通过这类实战场面的艺术描写,以刻画人物形象或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等方面,却各有千秋。原本小说中的第四回曾有一处描写孙悟空和前来与他挑战的李天王父子的交战场面的艺术描写,作者的重点似乎是放在对交战双方的主将的外貌和勇猛的神态的描摹上。例如,作者笔下的孙悟空是“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眉又硬。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尖嘴咨牙弼马温,心高要做齐天圣。”而对方则是哪吒太子,则是“总角才遮囟,披毛未苫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广无边。今受玉皇金口诏,敕封海会号三坛。”另外,在描写激烈的交战场面时,则喜爱用词赋来描摹,并且多用赞叹词,如“这一场好杀”或是“这场斗,真个是地动山摇,好杀也”等等,对其作虚化的处理,这无疑是一种艺术上的高招。
这则小说中的双方激战场面的描写,也运用了艺术虚化的处理手法。作者同样用一句赞叹“你看这场混战,好惊人也!”紧接此赞叹词的就是一篇词赋,对这场混战作了艺术描写。仔细阅读这篇词赋,也是写得极为精彩的。作者先从天气写起,接着再写两军交战时的战场环境和队列的雄壮严正,在极尽铺叙以后,他把笔锋转向了诸多的兵器。最后用“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覆去战天神。杀得那空中无鸟过,山内虎狼奔。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只听兵兵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把孙悟空杀败天兵的神勇描摹得维妙维肖。
在文学作品中,这类激烈的两军交战的场面描写,是每一位文学家都感到头痛的事。一者当然是与作家的身份有关。人都说生活是文学的源泉,一个缺少军旅生涯的作家是很难准确而具体地描写这种两军交战的激烈的战斗场面的。如果他要在作品中作这种描写,也只能是凭脑中的想象,而这种凭空想象,即使对一位优秀作家而言,也会窒息其艺术生命的。更何况是对大多数的作家而言,毫无疑问,应当尽量避免这种创作现象的发生。而缺少军旅生涯的实际体验,恰恰是如吴承恩等这类文人作家的普遍缺陷。因此而对这种激烈的两军交战的场面的描写,采用虚化的艺术手法去处理,就成为他们必然的选择。再者,这类激烈的两军交战的场面描写,确实不容易很好地表现。两军对垒,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主帅性格不一,士兵风貌不同。如何突出重点,又要兼顾一般,把激烈的两军交战的场面和战前的战场气氛、环境甚至是天气变化,还有战前准备,等等,都要在作家们的一支笔下得到活灵活现的展现,绝非易事。而采用虚化的艺术手法去处理,也许会减弱全景式的实战描写,然而在审美体验上,我们同样可以获得真切的感受。《西游记》等小说名著则为我们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珍贵的艺术经验,这也同样是一笔不可多得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