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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就义”种种》原文及鉴赏

  今天看见曹聚仁先生在本“风”上刊有两幅照片,一张是“人头展览会”,另一张据曹先生说明是侵略者残杀中国军士时 “一兵持刀,许多兵在赏鉴,有的侧首凝视,有的张口欣笑”。因为印得模糊的缘故,看去只存一团黑影,据曹先生说: 此两幅照片都得之日兵衣袋中,且题有 “兽兵杰作”四字云云。前些时我在一本刊物上(大约是前二期的《译报周刊》)看见过几幅摄影,内中一幅固然就是这幅 “人头展览会” ,另一幅则为 “引颈就戮” 时情形,不知是否就是今天的这一幅。我当时看了这两幅照片曾经大为愤慨,侵略者的残暴使我切齿仇恨,而国人的 “引颈就戮” 却使我感慨万分了。那幅照片内是一位 “同胞”跪着,上身赤裸的,把头颈引得长长的,旁边有一个日兵持刀作欲砍下去之状,四周则已模糊,据猜想总有日兵在赏鉴吧。

  抗战以来,从各种记载上,我们已听惯了侵略者的残暴兽行,但总没有照像那样地更能给我们真实之感,一看到这些“兽兵杰作”,我们的血自然会沸腾起来,我们的牙齿自然会铮铮然发出切齿声,同时一句常识的话就会冲到口头,“血债总是要用血来偿还的”!

  关于反革命者虐杀革命者的残酷,我们知道得很多,在一本甚么书上,曾描写着虐杀革命者的情形,他们把屠场布置在一个森林里,在夜晚,四周点着火把,大批的革命者被送到场上,于是用种种残酷的方法虐杀这批正义和真理的斗士,成群的吸血鬼在四周赏鉴。然而到后来,屠夫们的手也不禁颤抖起来,观光的鉴赏家也不禁低头而掩面,其惨叫的声音可闻数十里外。另外在一部影片上我也看到过一个场面,反革命军打败了革命军以后,把革命军的俘虏用枪尖抵着,逼他们倒退地走,一直退到塘堤的边缘,于是噗咚噗咚一个个都倒落海里去,有的还缚着一块大石头,使其最后的挣扎也来不及。不过没有用,仍旧有一个善泅的家伙死里逃生,去讨救兵来把这批反革命者打败了。和这场面最好的对照是《夏伯阳》影片里夏伯阳迎击白军的情形,大批服装极为整齐的白军,用排列的横队向红军的阵地前进,夏伯阳在破屋的洞口把持一支机关枪向之扫射。于是一批批地倒下去,但是他们的队形不变,仍慢慢而开步地前进。当我们看到这里的时候,并不会引起悲哀或愤怒,只觉得滑稽而可笑。自然,实际的情形决不会如此,但也可看见作者的讽嘲的手法吧。

  近来有许多记载上,常写着日军命被杀者先掘好自己的坟墓,然后再驱之下坑而虐杀之等等,在记载者仿佛欲显示侵略者的残酷,其实却正暴露了自己的同胞没出息。我因为自己没曾亲眼目睹过,对于这类的记载总是将信将疑。平日见屠猪的情形,当它感觉自己将被屠杀的时候,也一定奋它的全力来反抗和挣扎,不信生为人类竟有如此驯服到掘好坟墓来埋葬自己的。要固然如此则《夏伯阳》上所嘲讽的竟是我们现实的情形了,岂不可叹!

  写到这里,那幅 “引颈就戮” 的照片又浮上我的面前。我实在不能同情这位被杀者,这种任人宰杀的姿态实是我们民族的耻辱。我宁可见 “人头展览会” ,因为我相信这批人头决不是如此驯顺被割下来的,也许他们曾讨得了比这更多的代价。我们的抗战原是为了不愿被人家任意宰割,我们最后胜利的信念是要筑在 “决不愿做牛马和奴隶”上,然而这“引颈就戮” 的姿态却连牛马都不如,真可谓 “泄气” 之至了。

  也许有人说这正是“从容就义”,其实却大有分别。肯掘自己的坟墓来埋葬自己的决不是“从容就义”之流,至死不屈的好汉也不会象这样 “引颈就戮” 的。抗战以来的英勇的死已不可胜数,今天的各日报上就载着一桩英勇的故事,把它剪下来回答我们的敌人吧:

  前日(七日)清晨,有青年华人两勇士,各藏一小型青天白日国旗,在浦东南码头日军防区内,插于树木上,以刺激人心。讵为汉奸所见,报告日军小川部队,前往围住,当即讯问,两勇士自承为游击队士,而云大队兵士,即将来攻,至于何处何人之部下,即榜掠至死,不肯说出。日军乃将其反绑后,解出枪毙,并将该两面国旗,插在颈项,以代斩条,押于路上游街。不料此两勇士,神色自若,大呼爱国之口号,并大声疾呼,若中国人多象我们二人,国必不亡。是以两旁市民,无不落泪,即押解执行之日军,亦为感动。迨至下午一时,而两勇士殉国。一抔黄土,埋葬忠骸,南码头之一角,浩气长存云。

  (1939年7月初版《横眉集》)

  赏析 这篇杂文告诉人们:送死不同于就义。同是被侵略者屠杀,死的形式却有种种区别。不过细细想来,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麻木的死,糊里糊涂的死,驯顺的死,是等死、送死……这一类人,死得屈辱,死得窝囊,死得没有价值。另一类的死却与前一类完全不同,死者在凶恶残暴的敌人面前大义凛然,毫无惧色。有的直到被杀还对敌人厉声痛斥,要和敌人血战到底,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这些人才是死得英勇悲壮、惊天动地。也只有这种死才可以称之为英勇就义。

  这篇杂文写于需要高扬民族精神的抗战时期,其主旨就是要叫国人分清以上两类不同的死,即送死和就义的区别,警醒同胞要坚持民族气节,为了民族的自由和生存,与侵略者血战到底,而决不能连牛马都不如地去“引颈就戮”,白白“送死”。

  此文在写法上的显着特点是通篇都用形象的对比来说话。它让读者在这些鲜明的形象对比中去感受,去思考,去分辨,去接受感染和教育。文章开头就用“人头展览会”和“引颈就戮”图两幅非常醒目的照片来展开论题。“人头展览会”是揭露侵略者的残暴; “引颈就戮”图引出作者批评的对象。敌人的兽行本来应激起我们切齿的仇恨,发出血债要用血来还的铮铮誓言;而“引颈就戮”只能是自我嘲讽,令人可气可叹。这二者决不可同日而语。文章接着又用两组形象来说明就义与送死的区别。作者先写了革命者被敌人屠杀的悲壮场面:那些“正义和真理的斗士”,有的死得惊天地泣鬼神,使“屠夫们的手也不禁颤抖”;有的拚着最后一口气讨来救兵,终于打败了自己的敌人。这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他们的死才称得上是就义。而另一组与之对称的反面形象是电影《夏伯阳》里排着横队被夏伯阳用机枪扫射的白军,他们一批批地倒下去,但是仍队形不变慢慢地往前走。在这里,这些白军的死决不是就义,而是一幅绝妙的“送死图”。当然,影片中所嘲讽的是白军的愚蠢可笑,然而,象那些跪着“引颈就戮”的“同胞”不也是在送死吗!更有甚者,有些被杀者还驯顺地自己掘好自己的坟墓等候敌人虐杀,这不是比那些送死的白军更愚蠢更没出息吗!所以作者感叹道:这决不是“从容就义”,而“实是我们民族的耻辱”。最后,作者用两勇士从容就义的悲壮场面来结束全文,一是再次说明什么是真正的就义;二是以此来激励国人的反抗精神。

  这篇杂文由于通篇都注重用形象来说话,因而具有浓郁的文学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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