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随着别人到基督教的礼拜堂里,首先注意到的是墙上挂的许多画。有一幅天堂地狱图,天堂高高的,路狭门窄; 地狱的门是宽的,路也广。向地狱的路上,人群拥挤,天堂那方面却只寥寥几人。底下深渊里有人在水里浮沉,都是愁眉苦脸的,那是想上天堂没去成,被挤下去的了。当时我象忽然得了一个启示似的: 怪不得都说到天堂的人少,原来路是那末窄的,如何容的许多人! 一拥挤,一步走不稳,不是就掉到深渊里去么? 是不能怪人不向那边走的。而且据说,天国的钥匙是拿在牧师的手里,即便冒着险上去了,他不开门,是仍然进不去的。而且对于牧师,那时就觉得不甚可靠。因为听到几次牧师的故事: 做买卖欺骗,骗买寡妇的土地,骗教友们的钱说是替他们到边塞买荒地,到这些信靠上帝,信靠上帝仆人的教友们扶老携幼到了塞外时,却各处问遍了,哪块地也不是他们的,才知道牧师是把他们牧到死地去了。不知道所有的牧师是不是全都这样,我对于牧师这类人,却从此深恶痛绝了。
不久,我入了一个教会中学,国文上一篇刘复先生译的力器德的《流星》,里面指出了人生善恶的两途:一条路是什么“流毒汁以为水,藏毒蛇以啮人……”一条是“稻花香中杂以鸟语嘤嘤,如天使之清歌……”那位国文先生讲这篇文章时特别带劲,告诉我们,这就是天堂和地狱两条路,劝勉我们向天堂走。我却仍然还是那末想,天堂是被人把持着,能去固然好,倘不能,到地狱里虽苦也无所谓,自然,这仅是心中的意思,是没曾说出来的。
以后,读了宗教史,读了新旧约,也读了几本文艺书籍,我才明白牧师中好人固然有,坏人多,却几乎成了定例。就如同中国的熟读圣人书的偏偏寡廉鲜耻一样,越是这类称为上帝的仆人中,越发常有坏人混在里边,他们已不信教,只在吃教。试想耶稣亲手挑选出来的十二个人中就有一个犹大。出卖耶稣和定他死罪的也不是教外的人,是他的门徒和一些祭司长老之类。到了马丁·路德时期,各教堂普遍的卖赎罪券,是更指着上帝发财了。而这批人物本身的行径一部《十日谈》已写出了一个大概。外表的虚伪是掩盖不住骨子里的龌龊的,终日讲禁欲的人,常是纵欲者,宣讲为善的人,心中也常是最卑污。这是一点不错的。
从此,我更厌恶这些法利赛人,我更憎恨这些吃教的,我为耶稣和一些纯洁的基督徒气忿。宙斯神们的社会是美丽的,他们底下的人的社会是愚蠢黑暗的。但神们荒淫无道,愚蠢的人们却终于从普罗米修士取得了火,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宙斯的宝座终于不能不倒塌了。这些拿着天国的钥匙和卖赎罪券的人,或者自己能不能进天国也成问题罢?就是进了天国,也许天国的命运会和宙斯的社会一样。虽然圣书记着,天国是永生的,但上帝却不是指的进天国的是卖他的独生子的犹大。
今天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张天国地狱的画,我又想起了“取火者的逮捕”的故事。到天堂的路修得那末窄,逼着非到地狱去不可的人那末多。多了,也许地狱里的囚犯们就不会很太平,如同人们毁坏了神们的社会一样,底下囚徒们骚动起来,那高高在上的天堂就恐怕不很稳了,无论里面怎样光明,快乐。那时吃教的荒淫生活也要结束了。
( 《发微集》)
赏析 “天堂”是宗教信仰中的“理想世界”。按着宗教的信条,人们只要一生行善修好,最后就能进入天堂,反之,必须进入地狱去受苦。虔诚的教徒,一生禁欲苦修,就是为了进天堂而免入地狱。这些善男信女的迷信思想固然有可笑的一面,但其虔诚纯洁的态度,则颇有可爱之处。然而,那些假冒为善的牧师就不同了。他们“已不信教,只在吃教。”把持着天堂的大门大卖“赎罪券”,“指着上帝发财”。这样的人独霸天堂大门,怎能不把善良的百姓挤进地狱呢?据作者说,这篇杂文就是对这类假冒为善者有感而发的。
文章先从“天堂地狱图”的画面写起,通过“向地狱的路上,人群拥挤,天堂那方面却只寥寥几人”的对比描写,形象地说明了由少数人把持天堂,迫使多数人下地狱受苦的情景。又通过作者看图的感想,把牧师玩弄骗术,把教友们“牧到死地去”的故事与他们独霸天堂大门的行径联系起来,激发读者对假冒为善的牧师之流的“深恶痛绝”。接着,作者联系宗教史和文艺作品,进一步揭露牧师、法利赛人挂羊头卖狗肉的卑鄙行为,启发人们认识这类骗子的真面目。文章最后重新提到“天堂地狱图”,前呼后应,顺理成章地概括出地狱人多了天下就难得太平的规律,预示被压迫人民必然革命,统治者的天堂必然崩溃的趋势,给人以深刻启迪。
这篇杂文构思巧妙,形象鲜明。作品表现的是“一个尖锐的现实问题”,然而在写法上却不着现实一词。从表面上看,通篇谈的全是天堂地狱的故事,距现实生活十万八千里,然而影射的全是现实社会问题。比如文章谈到牧师不信教而吃教时说: “如同中国的熟读圣人书的偏偏寡廉鲜耻一样”,“终日讲禁欲的人,常是纵欲者,宣讲为善的人,心中也常是最卑污。”很明显,把批判法利赛人的矛头引向了现实生活的同类人物。又如以天堂和地狱的对照描写,影射现实社会阶级对立之尖锐; 以少数人把持天堂,把多数人挤进地狱,形象地揭示出社会矛盾的根源等等。联想巧妙,比喻生动,耐人寻味。既描绘了完整的形象,又概括了事物发展的规律。熔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于一炉,出色地表现了作品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