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生①之家,未有急于治田亩者也:劳劳然②春而播之,夏而耕之,秋而获之。惟其家有积谷,然后可以贸易百物;于是金玉锦绣之货,饮食器用之需,旁及于图书、彝鼎③,希有难得之玩,皆可不劳而坐致之,故擅富名④于天下。不幸而有不肖⑤者出,厌其耕获之勤以费也,遂尽斥⑥其田亩以委之于人⑦;虽有所蓄,已不足以给朝夕而谋衣食矣,况望其致富哉?
为学⑧亦然。举凡诗书、六艺⑨、诸子百家⑩,吾所资(11)以为文者,亦如富家之有田亩也,故必惫精竭神(12)以耕且获于其中。惟其取之也多,养(13)之也熟,则有渐摩(14)之益,而无剽贼之疵(15);有心手相应之能,而无首尾舛互(16)之病;浩乎若御风(17)而行,沛(18)乎若决百川四渎(19)而东注。其见于文者如此,则亦庶几(20)乎其可也。彼不能力求乎古人而思欲苟营(21)而捷得之,于是取之者少,则剽贼之疵见; 而养之者疏,则舛互之病生。以此夸耀于人,与不肖子之弃田亩何以异哉?使不遇旱潦兵燹(22)之灾则已;设一旦有之,几何不立见其穷也?
《记》(23)曰: “无剿说,无雷同(24)。”必则(25)古昔,称先王(26)。今之学者,可谓剿说矣,雷同矣;骤而告之以古昔、先王,不将骇然(27)而疑,哗然(28)而笑,群以为愚且迂(29)者乎?嗟乎!使吾之说而不愚不迂,又何以自异于今之学者也?故书此以自勉。
(《钝翁类稿》)
注释 ①治生——谋生计。②劳劳然——辛勤劳苦的样子。③彝鼎——彝(yi):亦称“尊彝”,古代青铜器中礼器的通称。鼎:古代炊器,多用青铜制成,圆形三足两耳,亦有长方四足者。④擅富名——享有富贵之名。⑤不肖——不似,指子不似其父贤能,即败家子弟。⑥斥——斥卖、变卖,拿出去卖掉。⑦委之于人——把田亩丢弃给别人。委: 委弃,丢弃。⑧为学——做学问。⑨六艺——指 “六经”: 《诗》、《书》、《礼》、《乐》、《易》、《春秋》。⑩诸子百家——这里指诸子百家的着作。(11)资——凭借。(12)惫精竭神——全神贯注,拿出全部精力。惫(bei): 疲乏。竭: 尽。(13)养——学养,钻研。(14)渐摩——渐仁摩义,即以仁惠侵润着,以节义砥砺着。 《汉书·董仲舒传》: “渐民以仁,摩民以谊(义)。”(15)剽贼之疵——窃取他人陈言的毛病。(16)舛 (chuan) 互——错谬不齐,互相抵触。(17)御风——驾风。(18)沛——本指水势湍急的样子,引申为行动迅速的样子。(19)四渎——《尔雅·释水》: “江、淮、河、济为四渎; 四渎者,发原注海者也。”渎(du): 大川。(20)庶几——差不多。(21)苟营——草率经营,这里指马马虎虎地学习。(22)兵燹——因战乱所造成的焚烧、破坏等灾害。燹 (xian):野火。(23)《记》——指《礼记》,“五经” (或“六经” )之一。(24)无剿说、无雷同——语出《礼记·曲礼上》。无: 本作“毋”,义同。剿说:窃取他人言论为己有。雷同: 人云亦云,相同。(25)则——效法。(26)称先王——取法古代贤王。(27)骇然——惊骇的样子。(28)哗然——喧哗的样子。(29)迂——迂腐,拘泥守旧。
赏析 这篇杂文题目是“治生说”,但实际是说治学。先谈治生,次谈治学,最后批评今之学者的不良学风。治学的道理比较抽象,而治生非常具体。因此,以治生作“喻体”来比喻治学这“本体”,就可以把抽象、深奥的道理讲得具体形象、通俗易懂。
“治生”的关键是“治田”: 春播、夏耕、秋收,非常辛苦。这样,才能“家有积谷” ,然后以谷“贸易百物”。于是,“金玉锦绣” 、“饮食器用” 、“图书、彝鼎”,还有各种玩赏的东西,就能应有尽有,还能在天下享有富贵的名声。那么治学的关键是什么呢? 当然是读书,包括“诗书”、“六艺” 、“诸子百家”,等等。书籍,如同“治生”的“田亩”。治学,同样需要“惫精竭神”地攻读,从中有所收益,才能在写作时渐仁摩义,得心应手,文思泉涌。这样,也差不多能名扬天下了。
为了把这番道理说得更加清楚,作者还采用了对比映衬手法。说“治生”的勤苦时,以不肖子孙“厌其耕获之勤”加以反衬,他们懒于耕获便“斥其田亩” ,以致连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还奢望“致富”扬名吗?说到“为学”的勤苦时,以那些庸俗的学者加以反衬,他们不努力效法古人,而只想草率经营、寻求捷径,甚至讥笑劝告他们的人“愚且迂”,结果写起文章来“剽贼之疵见”、“舛互之病生”,现出不学无术的原形。这种人,“与不肖子之弃田亩何以异哉?”这又是正衬。
汪琬本人,据《清史稿》本传载,少孤,学习勤奋,专力为古文辞。他正是在“惫精竭神”的苦读中,因“取之也多,养之也熟”,则有“渐摩之益”,“心手相应之能”,而无“剽贼之疵”、“舛互、之病”,成为清初的大散文家。他的写作也确乎是“浩乎若御风而行,沛乎若决百川四渎而东注”。他曾参与纂修《明史》,撰有史稿176篇。可见,《治生说》正是他治学的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