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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山中杂记(选二)》

  山中杂记(选二)

  鸡雏

  七年前的春假,同学C君要回国的前一晚上,他提着一只大网篮来,送了我们四匹鸡雏

  鸡雏是孵化后还不上一个月的,羽毛已渐渐长出了,都是纯黑的。四只中有一只很弱。C君对我们说:

  ——“这只很弱的怕会死,其余的三只是不妨事的。”

  我们很感谢C君。那时候决心要好好保存着他的鸡雏,就如我们保存着对他的记忆一样。

  嗳,离了娘的鸡雏,真是十分可怜。它们还不十分知道辨别食物呢。因为没有母鸡的呼唤,不怕就把食物喂养它们,它们也不大肯进食。最可怜的是黄昏要来的时候,它们想睡了,但因为没有娘的抱护,便很凄切地只是一齐叫起来。听着它们那啾啾的声音,就好像在茫茫旷野之中听见迷路孤儿啼哭着的一样哀惨。啊,它们是在黑暗之前战栗着,是在恐怖之前战栗着。无边的黑暗之中,闪着几点渺小的生命的光,这是多么危险!

  鸡雏养了四天,大约是C君回到了上海的时候了。很弱的一只忽然不见了。我们想,这怕是C君的预言中了罢?但我们四处寻觅它的尸骸,却始终寻不出。啊,消灭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消灭了一点微弱的光。

  又到第六天上来,怕是C君回到他绍兴的故乡的时候了。午后,我们在楼上突然听见鸡雏的异样的叫声。急忙赶下楼来看时,看见只有两只鸡雏张皇飞遁着,还有一只又不见了。但我们仔细找寻时,这只鸡雏却才窒塞在厨房门前的鼠穴口上,颈管是咬断了的。我们到这时才知道老鼠会吃鸡雏,前回的一只不消说也是被老鼠衔去的了。一股凶恶的杀气满了我们小小的住居,我们的脆弱的灵魂隐隐受着震撼。

  啊,消灭了,消灭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又消灭了一点微弱的光。

  叹息了一阵,但也无法去起死回生。我们只好把剩下的两只鸡雏藏好在大网篮里,在上面还蒙上一张包单。我们以为这样总可以安全了,嗳,事变真出乎意外。当我们正在缓缓上楼,刚好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又听着鸡雏的哀叫声了。一匹尺长的老鼠从网篮中跳了出来,鸡雏又被它咬死了一匹。啊,这令人战栗的凶气!这令人战栗的杀机!我们都惊愕得不能说话了。在我们小小的住居之中,一匹老鼠便制造出了一个恐怖时代!

  啊,齿还齿,目还目,这场冤仇不能不报!

  我们商量着,当下便去买了一只捕鼠的铁笼,还买了些“不要猫”的毒药。一只鸡腿被撕下来挂在铁笼的钩上了。我们把铁笼放在鼠穴旁边,把剩下的一只鸡雏随身带上楼去。

  拨当!发机的一声惊人的响声!

  哈哈!一只尺长的大鼠关在铁笼里面了,眼睛黑得亮晶晶地可怕,身上的毛色已经翻黄,好像鼬鼠一样。你这仓惶的罪囚!你这恐怖时代的张本人!毕竟也有登上断头台的时候!

  啊,我那时的高兴,真是形容不出,离鸡雏之死不上两个钟头呢。

  我把铁笼提到海边上去。海水是很平静的,团团的夕阳好像月光一样稳定在玫瑰色的薄霞里面。

  我把罪囚浸在海里了,看它在水里苦闷。我心中的报仇欲满足到了高潮,我忍不住抿口而笑。真的,啊,真的!我们对于恶徒有甚么慈悲的必要呢?那么可怜无告的孤儿,它杀了一只又杀一只,杀气的疯狂使人也生出了战栗。我们对于这样的恶徒有甚么慈悲的必要呢?

  老鼠死了,我把它抛到海心去了。恶徒的报应哟!我掉身回去,夕阳好像贺了我一杯喜酒,海水好像在替我奏着凯歌。

  回到家来,女人已在厨中准备晚餐了。剩下的一只鸡雏只是啾啾地在她脚下盘绕。一只鹞形的母鸡,已经在厨里的一只角落上睡着了。

  ——“真对不住C君呢。”我的女人幽幽地对我这样说。

  ——“但也没法,这是超出乎力量以上的事情。”我说着走到井水旁边去洗起我的手。

  ——“真的呢,那第二次真使我惊骇了,我们这屋子里就是现在也还充满着杀气。”

  ——“我把那东西沉在海里的时候可真是高兴了。我的力量增加了百倍,我好像屠杀了一条毒龙。我起先看着它在水里苦闷,闷死了,我把它投到海心里去了。啊,老鼠这东西真可恶,要打坏地基,要偷吃米粮,要传播病菌,还要偷杀我们的鸡雏!……”

  饭吃过后,我的女人在屋角的碗橱旁边做米团。

  ——“毒药放进了吗?”

  她低着声说:“不要大声,说穿了不灵。”

  我看见她从橱中取出几粒绿幽幽的黄磷来放在米团的心里。那种吸血的凄光,令我也抖擞了一下。啊,凶暴的鼠辈哟,你们也要知道人的威力了!

  第二天清晨,我下楼打开后面窗户的时候,看见那只鹞形的母鸡——死在后庭里面了。

  ——“哦呀,这是怎么的!你昨晚上做的米团放在甚么地方的呀?”

  我的女人听见了我的叫声,赶着跑下了楼来。她也呆呆地看着死在庭里的母鸡。

  ——“呀!”她惊呼着说,“厨房门还关得上好的,它怎么钻出来了呢?米团我是放在这廊沿下面的。”她说着俯身向廊下去看,我也俯下去了。廊下没有米团,却还横着一只死鼠。

  ——“它究竟是怎么钻出来的呢?”我的女人还在惊讶着说。

  我抬头望着厨房里的一堵面着后庭的窗子,窗子是开着的。

  啊,谁个知道那堵导引光明的窗口,才是引到幽冥的死路呢!

  我一手提着一只死鼠,一手提着一只死鸡,踏着晓露又向海边走去。路旁的野草是很青翠的,一滴滴的露珠在草叶上闪着霓虹的光彩,在我脚下零散。

  海水退了潮了。砂岸恢复了人类未生以前的平莹,昨晚的一场屠杀没有留下一些儿踪影。

  我把死鼠和死鸡迭次投下海里去了。

  鸡身浮在水上。我想,这是很危险的事,万一邻近的渔人拾去吃了的时候呢!……

  四月初间的海水冷得透人肌骨,但是在水里久了也不觉得了。我在水里凫着,想把死鸡的尸首拿回岸来。但我向前凫去,死鸡也随着波动迭向海心推移。死神好像在和我作弄的一样。我凫了一个大湾,绕到死鸡前面去,又才把它送回了岸来。上岸后,我冷得发抖,全身都起着鸡皮皱了。

  我把那匹死鸡埋在砂岸上了。舐岸的海声好像奏着葬歌,蒙在雾里的夕阳好像穿着丧服。

  剩下的一只鸡雏太可怜了,终日只是啾啾地哀叫。

  人在楼上的时候,它啾啾地寻上楼来。

  人下楼去的时候,它又啾啾地从楼上跳下。

  老鼠虽不敢再猖獗了,但是谁能保证不又有猫来把它衔去呢?不久之间春假已经过了。有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回家,唯一的一只鸡雏又不见了!啊,连这一只也不能保存了吗?待我问我的女人时,她才说:“它叫得太可怜了,一出门去又觉得危险;没有法子,只得把它送了人,送给有鸡雏的邻家去了。”

  心里觉得很对不住C君,但我也认为:这样的施舍要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芭蕉花

  这是我五六岁时的事情了。我现在想起了我的母亲,突然记起了这段故事。

  我的母亲六十六年前是生在贵州省黄平州的。我的外祖父杜琢章公是当时黄平州的州官。到任不久,便遇到苗民起事,致使城池失守,外祖父手刃了四岁的四姨,在公堂上自尽了。外祖母和七岁的三姨跳进州署的池子里殉了节,所用的男工女婢也大都殉难了。我们的母亲那时才满一岁,刘奶妈把我们的母亲背着已经跳进了池子,但又逃了出来。在途中遇着过两次匪难,第一次被劫去了金银首饰,第二次被劫去了身上的衣服。忠义的刘奶妈在农人家里讨了些稻草来遮身,仍然背着母亲逃难。逃到后来遇着赴援的官军才得了解救。最初流到贵州省城,其次又流到云南省城,倚人庐下,受了种种的虐待,但是忠义的刘奶妈始终是保护着我们的母亲。直到母亲满了四岁,大舅赴黄平收尸,便道往云南,才把母亲和刘奶妈带回了四川。

  母亲在幼年时分是遭受过这样不幸的人。

  母亲在十五岁的时候到了我们家里来,我们现存的兄弟姊妹共有八人,听说还死了一兄三姐。那时候我们的家道寒微,一切炊洗洒扫要和妯娌分担,母亲又多子息,更受了不少的累赘。

  白日里家务奔忙,到晚来背着弟弟在菜油灯下洗尿布的光景,我在小时还亲眼见过,我至今也还记得。

  母亲因为这样过于劳苦的原故,身子是异常衰弱的,每年交秋的时候总要晕倒一回,在旧时称为“晕病”,但在现在想来,这怕是在产褥中,因为摄养不良的关系所生出的子宫病罢。

  晕病发了的时候,母亲倒睡在床上,终日只是呻吟呕吐,饭不消说是不能吃的,有时候连茶也几乎不能进口。像这样要经过两个礼拜的光景,又才渐渐回复起来,完全是害了一场大病一样。

  芭蕉花的故事是和这晕病关连着的。

  在我们四川的乡下,相传这芭蕉花是治晕病的良药。母亲发了病时,我们便要四处托人去购买芭蕉花。但这芭蕉花是不容易购买的。因为芭蕉在我们四川很不容易开花,开了花时乡里人都视为祥瑞,不肯轻易摘卖。好容易买得了一朵芭蕉花了,在我们小的时候,要管两只肥鸡的价钱呢。

  芭蕉花买来了,但是花瓣是没有用的,可用的只是瓣里的蕉子。蕉子在已经形成了果实的时候也是没有用的,中用的只是蕉子几乎还是雌蕊的阶段。一朵花上实在是采不出许多的这样的蕉子来。

  这样的蕉子是一点也不好吃的,我们吃过香蕉的人,如以为吃那蕉子怕会和吃香蕉一样,那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一回母亲吃蕉子的时候,在床边上挟过一箸给我,简直是涩得不能入口。

  芭蕉花的故事便是和我母亲的晕病关连着的。

  我们四川人大约是外省人居多,在张献忠剿了四川以后——四川人有句话说:“张献忠剿四川,杀得鸡犬不留”——在清初时期好像有过一个很大的移民运动。外省籍的四川人各有各的会馆,便是极小的乡镇也都是有的。

  我们的祖宗原是福建的人,在汀州府的宁化县,听说还有我们的同族住在那里。我们的祖宗正是在清初时分人了四川的,卜居在峨眉山下一个小小的村里。我们福建人的会馆是天后宫,供的是一位女神叫做“天后圣母”。这天后宫在我们村里也有一座。

  那是我五六岁时候的事了。我们的母亲又发了晕病。我同我的二哥,他比我要大四岁,同到天后宫去。那天后宫离我们家里不过半里路光景,里面有一座散馆,是福建人子弟读书的地方。我们去的时候散馆已经放了假,大概是中秋前后了。我们隔着窗看见散馆园内的一簇芭蕉,其中有一株刚好开着一朵大黄花,就像尖瓣的莲花一样。我们是欢喜极了。那时候我们家里正在找芭蕉花,但在四处都找不出。我们商量着便翻过窗去摘取那朵芭蕉花。窗子也不过三四尺高的光景,但我那时还不能翻过,是我二哥擎我过去的。我们两人好容易把花苞摘了下来,二哥怕人看见,把来藏在衣袂下同路回去。回到家里了,二哥叫我把花苞拿去献给母亲。我捧着跑到母亲的床前,母亲问我是从甚么地方拿来的,我便直说是在天后宫掏来的。我母亲听了便大大地生气,她立地叫我们跪在床前,只是连连叹气地说:“啊,娘生下了你们这样不争气的孩子,为娘的倒不如病死的好了!”我们都哭了,但我也不知为甚么事情要哭。不一会父亲晓得了,他又把我们拉去跪在大堂上的祖宗面前打了我们一阵。我挨掌心是这一回才开始的,我至今也还记得。

  我们一面挨打,一面伤心。但我不知道为甚么该讨我父亲、母亲的气。母亲病了要吃芭蕉花,在别处园子里掏了一朵回来,为甚么就犯了这样大的过错呢?

  芭蕉花没有用,抱去奉还了天后圣母,大约是在圣母的神座前干掉了罢?

  这样的一段故事,我现在一想到母亲,无端地便涌上了心来。我现在离家已十二三年,值此新秋,又是风雨飘摇的深夜,天涯羁客不胜落寞的情怀,思念着母亲,我一阵阵鼻酸眼胀。

  啊,母亲,我慈爱的母亲哟!你儿子已经到了中年,在海外已自娶妻生子了。幼年时摘取芭蕉花的故事,为甚么使我父亲、母亲那样的伤心,我现在是早已知道了。但是,我正因为知道了,竟失掉了我摘取芭蕉花的自信和勇气。这难道是进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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