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何尝是好东西?无非虚荣的别名,乏人的至宝,面子而出于争,则更是乏不可言了。万事不从实力上做工夫,营营然只求外表过得去,虚名争得来,就从此心满意足,这便是堕落民族的特征。庄周的寓言说得好: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 曰 ‘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因为白天里众目昭彰,有关体面,果子却只给三个,还不及夜里四个之多,所以猴子们都不高兴了;后来次序一变,总数还是一样,面子好看些了,所以猴子们都喜欢。这的确是一个争面子的好例。现在有人以为对英应战是替老大的中国争一点面子,真可谓异想天开。难道月余以来,全国学生们的奔走呼号,为的是仅仅要面子,争面子吗?
这里我忽然记起“佶屈聱牙”的爱罗先珂了。去年报上载留德某君的一篇大作,据说这位诗人曾经在柏林公言“中国无文化;辫子,小脚,大烟,强盗便是中国之文化。”又云: “中国人喜夸其中国文化;吾甚不知所可能夸者是甚东西?”于是某君听了,愤愤不平,便提笔作文,寄其“遗恨”,既说“爱氏本身固已是日本化”,又推原于同住者都是“醉心日本文化者”,甚至把人家的眷属也硬改国籍。某君为什么如此率断,如此迁怒呢? 大概由于他们不为中国做点面子罢了。
所谓 “中国人爱平和” ,所谓“中国精神文明的高超” ,面子固然很好看,我总觉得是令人聊以自慰的话。中国民族一面有几千年饱经同族异族的残杀的历史,一面又有李耳、孔丘等等自文卑怯的学说,说什么 “兵者不祥”啊,“柔胜刚,弱胜强” 呀,“好勇疾贫乱也”哪,谈虎色变,已经深入人心; 一切以退婴为主,还自以为 “既明且哲”。这种民族如何能够有自卫的力量? 内乱的至今不绝,无足怪也。
至于精神文明云云,令人们也自知物质 文明,百不如人,姑且作此说以自解。殊不知物质与精神二者有平行的关系: 物质主义不彻底,精神生活一定是空虚浅薄的; 精神生活不广大,物质文明又决不会发达到底的。日本人也有自夸精神文明胜过西洋的,谷本富却回答他说: “物质文明已经比西洋迟二百年,精神文明则简直迟五百年呢。” 言虽稍激,实在有独到之见,我现在还要转一句: 不有强力敢死之风,进取有为之习,事事效法西洋,则虽相差二百年之物质文明,也就没法赶到,更不必说精神文明。争面子是永远不中用的。
(1925年7月31日《莽原》周刊第15期)
赏析 这篇杂文写作动因是“五卅运动”。1925年日、英帝国主义残酷屠杀中国工人、学生,激起全国人民的愤怒。学生们要求政府宣布对英应战,出于正义,但社会上却有流言说,这只是为了“争面子”。作者抓住“争面子” 问题为议论中心,纵横漫谈,指出中国人的确好争面子,但争的是虚伪的脸面好看。“五卅运动”是中国人的正义之举,不能和“朝三暮四”故事中的猴子同日而语。
在我们传统思想中,好争空虚面子的事,实在是屡见不鲜。“文明古国” 、“地大物博” 、“四大发明最先”、“国粹”,很多名目都是把痈疽当作宝贝。爱罗先珂有感于此,用讽刺的语言抨击遗老遗少,实不为过。
这篇杂文中心在于谈传统思想、刺现实社会。于是作者选择了“中国人爱平和”“中国精神文明的高超”两块“好看”的面子重点解剖,见解深刻。他指出,前者是传统儒道思想“自文卑怯”的学说,民族遭宰割而自身无力抵抗,便拿出遮丑的理论粉饰自己的卑怯。后者简直是“精神胜利法”,物质文明,百不如人,只能以精神文明自解,这也是争面子的老毛病。如果中国人总想的是争一点空虚的面子,而把人头落地、国亡家破看得无关紧要,这的确应该对之大喝一声: “争面子是永远不中用的”。
这篇杂文由现实问题而触发,但又不就事论事。作者凭借自己丰富的文化知识,从现实问题反思传统思想中卑怯、懦弱的基因,并加以综合分析,立意深刻,是一篇典型的社会批评、文明批评。10年后,鲁迅写过一篇《说“面子”》,立意虽异,但对传统思想的剖析上却有共同见解。鲁迅说,面子“是中国精神的纲领,只要抓住这个,就象24年前的抓住了辫子一样,全身都跟着走动了。”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本文不仅能在整体上把握社会病态世象,从而纵横驰骋,不离中心,而且在材料剖析上也精微佳妙。如: “朝三暮四”的故事,在一般人看来同争面子恐无甚关系,但经他一巧用,却贴切妥当,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