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司对联》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谁妍。
司,是负责某一方面工作的机构,太虚幻境中各“司”的“职责”只要顾名思义,也就不言而喻。警幻仙姑领着宝玉先后走过“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并且向他介绍说:“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这六司是虚写,因此书中就没有介绍门上的对联,只是从宝玉的眼中看到这六司的题名匾额,不过从上述名称可以看出,这六司掌管的女子的命运都是不幸的。
“薄命司”掌管的册籍中女子的命运当然也是不幸的,而且“薄命”兼具“痴情”、“结怨”、“朝啼”、“夜怨”、“春感”、“秋悲”等特点,因此,不妨说,这里的册籍中所载女子的命运应是不幸中之不幸者。
对联的大意说:春天的怨恨秋天的悲伤都是自己招惹来的,鲜花明月般的容貌究竟为谁生得那样娇艳?这里隐示的主要是林黛玉的悲惨命运和生活遭际,她实在是下文贾宝玉看到的册籍中所载十五位女子中最薄命的。
林黛玉进入贾府不久,便开始了她“春恨秋悲”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她的“恨”和“悲”也与日俱增,特别是她在大观园里遇到了知己,开始了她的恋爱生活之后,也就“恨”得更深,“悲”得更甚。倘使说,林黛玉不具备叛逆性格,入境随俗,圆滑世故,也就会不“恨”不“悲”。但这是不可能的。
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宣扬的是男尊女卑的思想,并且有数不清的束缚妇女的清规戒律,而这些却遭到林黛玉的鄙弃。封建阶级认为妇女“无才便是德”,黛玉有贾府统治者不需要的“才”,却又不具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需要的“德”,这样一个不驯服的女性,为封建统治阶级所不容,这样她就很自然地成了嫡亲的外祖母和舅父母眼中“不受欢迎的人物”。他们认为她“尖酸刻薄”,那是因为她经常以尖锐机智的讽刺,戳穿薛宝钗之类人的虚伪面孔。她虽然过着粉香脂腻的贵族生活,但她的思想境界却远远高出大观园中其他的贵族少女,她和贾宝玉一样,鄙弃自己的生活环境,但她毕竟被幽禁在深闺内帏之中,既然没有和外界社会接触的机会,也就缺乏开阔的胸襟和生活的视野,她无力到封建社会之外去寻找自己的出路,那么她的思想领域中也就很自然地只剩下了“恨”和“悲”,而这种“恨”和“悲”又都产生在她的恋爱生活之中。
封建礼教要求男婚女嫁由父母作主,林黛玉虽然没有了父母,但在封建秩序井然的贾府,也绝不允许她自己作爱情的选择。林黛玉读书偏偏不“知礼”,她从《西厢记》、《牡丹亭》的女主人公身上寻找自己的生活理想,这些古典戏剧名著成了她向封建制度发起挑战的精神武器,但她又表现出了比崔莺莺、杜丽娘更为高超和深刻的人生理想和爱情要求,她和宝玉的感情,不同于古典戏剧中那些“才子佳人”,而是建立在思想共通的基础上,他们的思想反映了具有这一时代特征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萌芽,这当然是难能可贵的,但也是封建礼教所绝对不允许的。在敌我力量众寡悬殊的斗争中,她的失败是注定的,她的要求、她的希望、她的一言一行必然要处处碰壁,这样,她在春花零落之际、秋风萧瑟之时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再加上她自幼养成的孤僻、任性的个性,使她心上的血、眼中的泪凝聚、流淌,造致她年复一年的“春恨”和“秋悲”。
林黛玉的思想和作为,是与封建社会的现实、也就是她生活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在封建统治者看来,她的悲剧酿成,完全是咎由自取。应当知道,掌管人世女子命运的“太虚幻境”各司,实际上是封建统治阶级在“天上”的代理机构,那么,从主宰“薄命司”的“神仙”的立场或角度看,她的“恨”和“悲”都是她的叛逆性格招致的,因此对联说“皆自惹”。
用“皆自惹”来说明酿成林黛玉和其他“薄命”女子的悲剧的根源,并不能说曹雪芹有意把过错归咎于不幸者本身,这应当看作是作者怀着满腔悲愤情绪,为“薄命司”的主宰者拟就的对联中的话,在曹雪芹本人来说,则是言不由衷,这一点,可以从小说中很多具体的情节描写中得到印证。
贾宝玉在“薄命司”看到的“正册”中所载的包括林黛玉在内的十二位贵族小姐、少妇,“副册”中的香菱,“又副册”中的袭人和晴雯,尽管地位高下悬殊,性格品德情操迥异,遭遇经历也各不相同,但她们都生就一副漂亮的容貌,而且“命运”不济,因此作者统统把她们归入“薄命司”,当然,其中最为不幸的还是在恋爱婚烟生活中倍受折磨后夭折的林黛玉。下联“花容月貌为谁妍”一句,言外之意说,她们白白生就了动人的“花容月貌”,而遭际却又十分可悲,这一方面说明了在封建宗法制度统治下妇女的悲剧命运带有普遍性,另一方面读者也会感受到,这是曹雪芹在为这些薄命女郎中最“薄命”的林黛玉的命运的感慨和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