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棠和韵二首(湘云)》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2)。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3)。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4)。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5)?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6)。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7)。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8)。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月色昏(9)!
【注释】
(1) 白海棠和韵二首:湘云后来赶来参加诗社,一气作了二首和韵诗,并取别号“枕霞旧友”,因她在南京的老家园子里有一处景点“枕霞阁”,想必是她儿时玩过的地方。
(2) “神仙”二句:神仙,指第三句中的霜娥女神。都门,京城。蓝田,地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部,以蓝田山得名,矿产丰富,玉石最著名,称“蓝田玉”。蓝田玉,喻指白海棠。
(3) “自是”二句:自是,本来就是。霜娥,即青女,神话传说中的霜雪女神。《淮南子·天文训》:“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高诱注:“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李商隐《霜月》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倩女亦离魂,郑光祖《迷青琐倩女离魂》(杂剧,取材于唐传奇故事《离魂记》):张倩女与王文举相爱,为母阻挠,文举被迫进京赶考,倩女思念文举,魂魄离躯,赶上文举,结为夫妇。亦,作语助,用于句首或句中,无义。《诗·周颂·臣工》:“亦又何求?”乐府诗歌《木兰辞》:“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4) “秋阴”二句:秋阴,秋天带有寒意的天气。雪,喻指白海棠。雨渍,雨水侵浸。隔宿,隔夜,这里指整夜。痕,雨水侵浸的渍痕。
(5) “却喜”二句:却喜,但喜、只喜。肯,根据疑问句意当为“岂肯”(脂京本、脂戚本作“岂”),怎么肯。令,使她(白海棠)。朝昏,早晨与黄昏。
(6) “蘅芷”二句:蘅芷、萝薜,详见第十八回《蘅芷清芬》注释(1)(2)。也,副词,表示同样。
(7) “花因”二句:喜洁,喜欢高洁。偶,伴侣、友朋,指与白海棠同样的花。为,若、如果。《韩非子·内储说下》:“王甚喜人之掩口也,为近王,必掩口。”断魂,同销魂,形容极度悲伤痛苦。李纨守寡受三从四德束缚,湘云性格豪爽、豁达不拘,应该不受此束缚,但她在丈夫早丧后坚决守寡一生,极度怀念丈夫,落到销魂断肠的境地,由此诗特别是此二句可窥其原委。
(8) “玉烛”二句:玉烛,原指清和、风调雨顺天气。这里借指白蜡烛,比喻白海棠。晶帘,水晶帘(白色半透明),比喻白海棠。痕,指白海棠身影。
(9) “幽情”二句:幽情,深远、深沉的感情。嫦娥,神话中后羿之妻,也称恒娥、姮娥。故事见于《淮南子·览冥》及高诱注:后羿从西王母处得到不死之药,嫦娥偷吃后,飞奔月宫成仙。虚廊,空廊。月色昏,形容夜色昏暗(有月亮,但被云层、雾霭遮没)。
【译文】
西风乍起,庭园落叶纷纷,正是白海棠花开时分;一朝满盆皆白,剔透如蓝田玉石堆满了花盆,我疑为昨夜霜雪女神下降京城,施展了法门。白美人一身白蝉衣,她本性和霜雪女神一样喜欢寒冷,并非学那多情的张倩娘追随恋人,肉体脱离了灵魂,才不觉寒冷。秋深愈冷,秋阴从哪里捧来白雪吸走了热分,一夜的寒雨又给白美人添上一层渍痕。但喜诗人们吟咏白美人的兴致不倦,岂肯让她受冻又寂寞地度过一个个清晨与黄昏?
庭院里长满了蘅芷、萝薜,从廊下阶前一直蔓延到院门;白海棠却适宜种在墙角,也适宜栽于盆中。她太喜爱高洁,所以难以寻觅到伴侣和友朋;由此可见人要是太过悲秋,就容易产生伤感甚至销魂。秋渐深、霜渐浓、风渐紧,她像白色蜡烛在秋风里流干了眼泪,她又像水晶帘子隔断了自己在月亮里的影痕。她孤独、满怀幽怨之情,想对月宫嫦娥诉说,怎奈空廊上月色昏昏!
【鉴赏】
美丽的诗篇,曹雪芹和泪写成;美丽的诗篇具有象征意义,和泪的诗篇具有暗示作用
由探春发起,得到宝玉和黛玉、宝钗等姐妹们热烈响应,大观园内成立了“海棠诗社”,四首《咏白海棠》、二首《白海棠和韵》是诗社举办的第一次诗会上各人的诗作。
如前面所说,宝玉和大观园众多女子都具有诗人的气质,都是名副其实的诗人,他们作了大量的诗,这些诗都是他们内心世界的真实流露,都是真善美和着心血、泪水开放的绚烂花朵,结出的爱恨之果,是曹雪芹将他们的人格、气质诗意化,也是为了体现崇高的人文美学意义。成立诗社,良宵盛会、诗人兴会,创作了许多美丽的诗篇,正是这种情况的有力体现。但是,我在前面还说过,他们生活、活动的环境(大观园)之美,他们的人性之美,他们的理想和追求之美,反衬出他们的悲剧命运、悲剧结局对读者的震撼力。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一种艺术高超之处就在于:当读者陶醉在大观园中宝玉和众多美貌多娇、才情杰出的女子的快乐活动中时,他们同时也在向着悲剧命运、悲剧结局演进,而读者和他们本人都“不知不觉”,等到悲剧真的发生了,结局令人心酸,甚至惨不忍睹,这时读者不由地感到震惊,发出唏嘘惋惜之声——这就是震撼力!这时读者也会不由自主地再翻到前面去,再看看描写他们快乐活动的情节,产生的同情和惋惜心情更强烈——这就是《红楼梦》特有的艺术感染力。这时读者如果看看他们当初的诗作(一般读者将诗作跳过不看,或粗粗看一下,并未看出什么名堂,这是十分可惜的),就会明白曹雪芹原来已在诗作中有所暗示。“咏白海棠”诗就是如此。
宝玉和姐妹们兴高采烈地成立诗社,情绪高涨地举行的第一次诗会,曹雪芹为什么偏偏选择“咏白海棠”,而不是选择“咏红海棠”?这是一个值得读者玩味的问题。依我的看法,曹雪芹的用意在于用白海棠之白作象征和暗示。白,代表清纯、高洁,象征大观园诗人们的外貌、品质、气质和心灵世界;白,在中国民俗传统中代表“红白喜事”中的“白喜事”,即暗示大观园诗人们的悲剧命运、悲剧结局。
首先来看象征。这些“咏白海棠”诗通过生动的比喻、丰富的联想,通过拟人、夸张等艺术手法,多角度、多层次地描绘了白海棠的形色神态和内在精神品质。总之,白海棠多姿多娇、美若天仙,又道骨仙风、冰清玉洁,并且在各人的笔下各具鲜明性格,正是象征了大观园女诗人们多姿多娇的外貌、优秀的品质和高雅的气质,以及各人的鲜明性格。我在翻译宝钗的那一首诗时并没有多费思考,翻译出来一看,竟使我惊呆了,活灵活现一个薛宝钗:端庄贤淑、淡雅素净,志高气傲、志未酬但不甘心而仍存期待——这样一个美人儿!宝玉是个风流多情公子,对美人儿谁都要爱慕怜惜,但是刻骨铭心、入骨入髓的还是林妹妹,他将白海棠完全当作林黛玉来吟咏,他在诗中写尽了白海棠的天成纯美、天姿国色,写尽了白海棠的柔顺怯弱、千般愁绪、斑斑泪痕,又写尽了对白海棠无限的爱恋、无限的怜惜,以及无限的同情和安慰。宝玉诗中的白海棠不就是林黛玉吗?他对白海棠的心意不就是对林黛玉的心意吗?再来看黛玉的那一首诗:通过“碾冰为土玉为盆”的衬托,通过偷来梨花之白、梅花之魂的夸张比喻,准确贴切地表现了白海棠的玉骨冰肌、纯洁高雅,与众不同的气质,这正好象征了林黛玉的品貌和气质,是对自己的写照。探春的《咏白海棠》诗,翻译出来一看,觉得实在太美了!诗从写景入手:一阵秋雨过后的傍晚,蓝天如洗,彩霞映空。白海棠被美丽的秋色烘托得格外白净新鲜;接着以比喻、夸张修辞方法将白海棠的精神、品质、气韵比之于白玉,则白玉逊色,比之于白雪,则使人失魄销魂;然后又以拟人修辞方法将白海棠描绘成一个千娇含羞却又跃跃逞强的少女;诗最后描写诗人直接与“少女”、“白衣仙子”白海棠对话,请求她留下来和诗人我唱你和,相伴度过这美丽而富有诗意的黄昏,表示诗人对“白衣仙子”的认同、亲和,表现出诗人就是“这个”“白衣仙子”。所以,探春的《咏白海棠》诗象征性也是很强的:探春的外貌、品质、气质俱佳,又是个才女,性格中有逞强的一面,她虽为赵姨娘所生(庶出),但她看不惯母亲赵姨娘与弟弟贾环贪婪、嫉妒、狡诈的行为,她襟怀坦荡,不亢不卑、真诚笑对嫡出的宝玉和姐妹们,内心怀有美好的理想和追求,可以说探春完全像她在诗中塑造的白海棠形象。史湘云的性格率真豪爽,她的《白海棠和韵》二首,第一首诗具有大气、豪放的气韵,也正是象征了她的这种性格。
现在来看暗示。除了“咏白海棠”而不是“咏红海棠”,在中国民俗传统意义上具有暗示作用外,各人诗中还有关于各人悲剧命运、悲剧结局的具体暗示。黛玉在诗中将白海棠塑造成一个“秋闺怨女”形象,满腹愁绪无处诉说,只有半卷湘帘半掩门,西风里、黄昏连夜揩拭啼痕,暗示了她短暂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忧愁、以泪洗面中度过的。宝钗也在诗中写到白海棠泪痕,那是与黛玉完全不同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经过努力却愁多流泪,显然出于无奈,暗示她往后志高未酬,只好无奈地流泪。最典型的暗示要数湘云《白海棠和韵》诗的第二首。前面《金陵十二钗正册》、《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对于史湘云的判词与曲,已经暗示了一个荣华富贵家庭出身的大小姐,幼年时代就是坎坷不顺的,及至长大后才智优秀、气度不凡,却因丈夫早亡、家庭进一步败落,命运比幼年时代更坎坷,更具悲剧性。这里湘云的诗在无意中暗示了自己将来的悲剧命运、悲剧结局。这第二首《白海棠和韵》诗凄婉哀切程度不亚于宝、黛的爱情悲剧。像白色蜡烛在秋风中流干了眼泪,像水晶帘子隔断了自己在月亮里的影痕,她孤独、满怀幽怨之情没有一个亲人可以诉说,只好向月宫嫦娥诉说,然而空廊上黑沉沉,面前的月色昏昏——湘云“咏白海棠”诗所暗示的自己的悲剧命运、悲剧结局是何等的凄婉、哀切啊!
美丽的诗篇,曹雪芹和泪写成!美丽的诗篇具有象征意义,和泪的诗篇具有暗示作用。